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
對于他,我只知道名字和一段很短的對話。他的名字是轉譯的,也許張勿惑也并非他的真名。他的留名,是因為一個叫艾黎·帕金森的美國人于1877年7月15日在《紐約時報》上對他帶有敵意的描述(《帝國的回憶》)。我嘗試了很多種辦法,也無法查到他在歷史上的其他記錄,比如他寫自己的文字,或者旁人對他的回憶。
我們只知道他在19世紀末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座道觀里做道長,不過從艾黎的描述看來,那個“道觀”里供奉的是“有很多眼睛、很多條胳膊”的神像,這似乎是千手千眼觀音,不大像道觀里常供奉的“三清四御”之像。所以他所在的到底是不是個道觀還很難說。
艾黎采訪時請了一個剛從耶魯畢業的中國人做翻譯,那么顯然他并不會,至少不擅長用英文,不過在艾黎對他的采訪中,他卻表露出驚人的學識,他隨口提到的哲學家、文學家和政治人物不下30個,對他們的了解也絕不僅限于皮毛。比如艾黎讓他舉出否認先知的代表,他舉出的有意大利的伽利略、但丁、拉斐爾、薄伽丘,德國的席勒、歌德、洪堡和俾斯麥,法國的米拉波、伏爾泰、盧梭和羅蘭,他自然也知道休謨、吉本、雷諾茲、赫胥黎,以及富蘭克林、潘恩、門羅和亞當斯……
他開始是風度翩翩的,溫和儒雅的,面對艾黎根本談不上宗教疑惑的近乎弱智的問題,他的回答溫婉得體,也綿里藏針。對艾黎面對“異教徒”的大驚小怪和骨子里的優越感,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無奈和強烈的反感。當艾黎說“孔子、佛陀都是騙子”的時候,他怒目圓睜:“你們的耶穌基督也是個騙子。”他解釋說,“所有那些稱自己為先知的人,所有那些自稱在精神上能與神溝通的人,都是騙子。”—因為“神太偉大了,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先知……任何把自己標榜為神的合作伙伴的人肯定是騙子”。“先知制造了所有的麻煩……有誰聽說兩個民族之間會為了神而打仗?都是因為那些把自己和神聯系在一起的人類騙子才挑起了人類的爭論和流血”。這是一個難以駁倒的樸素的邏輯。
他說的一段話感人至深:我們都擁有一位共同的神。我們都在他面前做著同樣的禱告。雖然你稱我為異教徒,但你我崇拜的是同一個神。
從他的評點中可以看出,他對孔子更為親近,他認為孔子和蘇格拉底都是真誠的哲學家,從來不宣稱自己是先知,他們頂多是導師,導引出其他人的智慧。
他是一位有性情的智者,會沖動,會發怒,最后都歸于真摯的悲憫。在他面前的艾黎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小丑,雖然艾黎把他的話當做怪談記錄下來,他也不得不承認,在他面前的這位清國道長多么睿智和淵博。艾黎雖然有求奇談險的好奇心和難以抑制的自得,也無法對道長不屑。在這一場交鋒之中,道長雖然無法讓艾黎反省到自身的狹隘,但是確實也給了這樣自以為真理在握的褊狹之徒一記重擊。艾黎除了把教義當做天然之義來質疑其他宗教之外,看不到他任何有價值的反駁。艾黎全部的價值無非是把這樣一個在歷史上瞬乎而逝的人記錄下來,雖然僅僅是話語的片段。
那是在一百多年前,出版業遠沒有今天這樣發達,翻譯也沒有今天這樣繁盛,他是否還兼通其他語言,通過其他語言的媒介了解宗教和哲學?張勿惑道長在何處研修?如何研修?這些都成了不解之謎。
歷史上會有多少這樣美好的智者,只因為一個傲慢的記錄,驚鴻一瞥地留在紙上?他是否有驚人的創見、偉大的著作,毀于水火、戰亂,或者腐爛于弟子倉促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