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翠萍



塞納河、羅浮宮、左岸、凱旋門、文藝復興建筑……這一切成就了法國藝術花園的美名,使得全世界的美術生都對這片土地充滿著憧憬,去藝術之都“朝圣”的學子們從未間斷過。荷蘭的凡·高、俄國的夏加爾、意大利的莫迪里阿尼及西班牙的畢加索和米羅……他們都來了,這些身在法蘭西的“外國人”,在法國這片藝術沃土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時光倒流至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美術生吳冠中、熊秉明、趙無極、朱德群們,何嘗又不是抱著如此夢想漂洋過海去“朝圣”呢?
吳冠中:一份改變人生的考卷
2006年,中國工筆花鳥畫大師陳之佛先生的家人在整理其手稿資料時,無意間發現一份陳之佛先生抄錄的“三五年官費留學考試美術史最優試卷”的手稿,但是因為沒有署名變成一樁無頭公案。有意思的是,最后陳先生后人與吳冠中確認了之后,證明了這正是吳冠中當年公費留學考試的卷子。
正是這份考卷,改變了一個美術生的人生。1946年,剛剛經歷8年抗戰的國民政府在全國范圍內組織了一次面向西方國家的公費留學考試,并在南京、廣州、昆明、武漢、西安、重慶、北平、沈陽等9大考區展開,擬選取l00多位優秀考生公費派往英國、瑞士、美國等國家,學習數學、醫學、文學、藝術、工程、法律、音樂,其中有繪畫專業的兩個公費名額。吳冠中參加了在重慶沙坪壩南開中學的重慶考區考試并脫穎而出,以全國繪畫專業第一名的成績,取得公費留學法國最高美術學府—巴黎美術學院的資格。
次年夏天,吳冠中和幾十名留學生背著簡單的行囊登上美國郵輪“海眼”號,他的人生開始了新的篇章。在奔赴法國的途中,吳冠中和同學們還去圣·馬利教堂看了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當這些名家大作近在眼前的時候,更加激發了他們如饑似渴的求知欲。所以,到了法國即使是住在由妓院改造的旅店也絲毫不影響吳冠中跑遍巴黎博物館的興致。
吳冠中在杭州的國立藝專學習的時候,對西方美術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并對抽象派作品十分崇拜。進入巴黎美術學院后,吳冠中卻選擇了油畫系唯一的一位學院派教授。這位教授十分重視形體刻畫,在授課時用白紙片貼近模特兒的后面,上下左右移動著白紙,證明渾圓的人體在空間里不存在線。然而吳冠中并不喜歡這位教授的作品,覺得缺乏激情。
不久之后,吳冠中改選了現代派蘇弗爾皮教授的課。吳冠中在自己的回憶錄如是描述這位教授:“蘇弗爾皮老師觀察對象強調感受,像餓虎撲食,咬透捕獲物的靈與肉。他將藝術分為兩路,說小路藝術娛人,而大路藝術撼人。他看對象或作品亦分兩類:美(Besu)與漂亮(Joli)。如果他說學生的作品‘漂亮便是貶義詞,是警醒。有一回,課室里的模特兒是一位身材碩大上身偏高而頭偏小的坐著的中年婦女,他先問全班同學:‘你們面對的對象是什么?大家睜著眼無言以對。他說:‘我看是巴黎圣母院!”這位曾稱贊吳冠中對用色的探索的教授,啟發了他對西方藝術品位、造型結構和色彩力度的把握。
在吳冠中的回憶錄中還記載著一件趣事:“文藝復興早期壁畫分散在一些小城市的教堂中,為看喬托等人的壁畫,我到過一些偏僻的小城,印象最深的是西乙那。我走在西乙那的街巷中,遇一婦女,她一見我便大驚失色,呼叫起來。那大概是個節日,鄉下人進城的不少,原來這是個偏遠鄉村的婦女,很少進城,更從未見過黃種人。”
1950年,在許多留學生糾結于到底是選擇回到新中國還是留在法國發展的時候,吳冠中毅然選擇了回來。在此之前,他在給國立藝專老師吳大羽的一封信中,表達了自己的心聲:“踏破鐵鞋無覓處,藝術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在祖國,在故鄉,在家園,在自己的心底。趕快回去,從頭做起。苦日子已過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會在乎了……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先生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
熊秉明:一粒落在法國的中國文化種子
哲學家、雕塑家、畫家、書法理論家、書法家、詩人、學者……任何一個定語放置于熊秉明先生的頭上似乎都不夠貼切。正如熊秉明先生生前摯友吳冠中所說那樣,他沒有合適的“帽子”,他“從雕刻、繪畫、文藝分析一直跨入書法,他于無疆界的文藝領域任興馳騁,而似乎又永遠離不開哲學的思辨”。而這一切與他在法國留學期間的轉學經歷不無關系。
與其他的留學生不一樣的是,熊秉明在留學法國之前,曾經有過兩年在法國生活的經歷。那時候他父親熊慶來有空就會帶著10歲的他去羅浮宮、羅丹藝術館參觀。在羅丹藝術館的玫瑰花叢中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那些偉大的雕塑作品時,羅丹已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這些似乎也為他1947年考取公費留學法國,進入巴黎大學,從主修哲學改為雕塑埋下了伏筆。
對于這次改專業,熊秉明說:“原定寫一篇論文,但是在巴黎這樣的藝術之都,只讀美學、談藝術理論像在海灘上高談蹈水游泳之道,而不跳到海浪里去一樣。一年后,我向公費管理處申請改學雕刻。”
就這樣,熊秉明進入了紀蒙教室。那是一個非常嚴厲的教授,話也不多,說來說去也就那么幾句,“觀察面與面之間的結構關系”,“把握內在構架”,“做雕塑不是研究解剖”,“我要你們懂得什么是雕刻,不是教你塑個女人或者男人”。
1949年暑假,兩年公費到期。學理工的同學大多完成了學習計劃,載欣載奔,回到局面全新的祖國。學文藝的同學則面臨一個抉擇:留在西方追求個人的藝術理想,還是回國投身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熊秉明學雕塑才一年,決定先為自己的學習打好基礎,這個問題先放在一邊。
一年半以后,熊秉明的老師建議他到紀念碑雕塑室去學一學主題處理的問題。熊秉明認為若想要回國工作,很需要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于是便接受建議跟隨教紀念碑雕塑的教授積尼俄學習。
積尼俄教室里的氣氛和紀蒙那里肅靜得連模特兒都悶得發慌正相反。同學們做著二三公尺見方的大浮雕,像在練體操、做游戲,活潑而歡快。熊秉明在此做過3座大型雕像,一是《一二一死難學生紀念碑》,一是《逃奔的母親》,一是《父與子》,花了3個學年。然而做完之后,他墜入苦悶彷徨。這3座雕像放到中國去,必定不合“為政治服務”的標準,而在西方,又黏滯了太多說明性的寫實,也是不合時宜的,可以有沙龍接受展覽,但絕沒有市場價值,而熊秉明已結婚,必須考慮養家糊口的問題。熊秉明在一個死胡同里,必須跳出來。可是路在哪里?
機緣巧合,熊秉明選擇了鐵雕。曾經歷過戰火的年輕雕刻家,對焊火和廢鐵有一種的特殊感情。從石膏人像轉為鐵片焊接在熊秉明的創作歷程上是一個重要的轉變,對于這一轉變熊秉明且喜且懼。喜的是感覺找到了自己的風格,懼的是從來沒有想到要制作動物,不知道這樣做下去自己會走到什么境地。他曾和朋友說,想做的還是人像,動物是一時的副產品,不料多年后回首,人物反而像是副產品了。
有人曾經問過他在法國生活的感受,他說:“我好像在做一個試驗。我是一粒中國文化的種子,落在西方的土地上,生了根、冒了芽,但是我不知道會開出什么樣的花,紅的、紫的、灰的?結出什么樣的果,甜的、酸的、澀的?我完全不能預料。這是一個把自己的生命做試驗品的試驗。到今天,試驗的結果如何呢?到了生命的秋末,不得不把寒磣的果子擺在朋友們的面前,我無驕傲,也不自卑。試驗的結果就是這個樣子。”
趙無極:不差錢的留學生
著名大提琴家馬友友的父親馬孝陵,曾有一個“理論”說,要出一個藝術家,必須是幾代人的結晶:爺爺輩有錢,父親輩有文化,兒子才能有條件成為藝術家。馬友友就是這樣的“錢”和“文化”的結晶。這套“理論”用在趙無極這里,似乎也很靠譜:他出生于北京一個古老的世家,族譜可上溯至宋朝皇族,祖父是名士秀才,父親是銀行家、收藏家。
這一切使得他的藝術之路比其他人更平坦。在他年少時,僑居海外的叔父寄回的明信片成為他西洋藝術的“啟蒙先生”。家境富裕的他比其他人更早地接觸了塞尚、馬蒂斯、莫迪里阿尼、雷諾阿、畢加索等的作品。“最愉快的就是閱讀來自外國的書刊和雜志,如《時代生活》《時髦》。在這些書刊里,我發現了塞尚、馬蒂斯和畢加索的作品。”趙無極回憶國立藝專往事時如是寫道。
趙無極在學校主修油畫,抗戰勝利后,在上海舉辦過個人畫展,不過這次畫展他聽到了許多非議:“根本沒有留過學,還畫西洋畫。”那時他就產生了到法國去學畫的念頭。
當然,有了銀行家父親3萬美金經費的支持,不差錢的趙無極出去留學不是件難事。
經過一個月漫長的航行,他終于在1948年的愚人節抵達藝術之都。到巴黎的第一天,他就急忙趕往羅浮宮,興奮地飽覽西洋大師的作品。
相比其他留學生,趙無極的日子過得豐富多彩多了。有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趙無極大半時間花在學法語,參觀美術館、畫廊,聽音樂會上,幾乎很少畫畫,只零星地畫了些素描及版畫。后來經常流連大茅舍畫院,結識了許多畫家同好,不少畫家后來都成了藝術大師,如哈同、史塔耶、蘇拉吉等。
趙無極具有強烈的好奇心,巴黎的一切都深深吸引著他。他曾說巴黎正是他找到自我的地方。
“起初只擬如我老師所說,在那里‘鍍金兩年,學習西方繪畫技巧,鉆研西方畫史。當時我的法國身份證等了兩年。有時自問,如果需要再多等一年,我的命運又將如何?1949年,中國發生了巨大的歷史轉折。我沒有如期回國。”定居法國的決定,使他走上一條與自己的大多數同學完全不一樣的藝術道路。
他的繪畫事業在巴黎全面展開,1949年5月即在克茲畫廊舉辦首次個展。他一面作畫,一面思索,西方繪畫法亦已達到一個必須突破的關口,于是他由克利的畫中得到啟示,一躍進入抽象的世界。他繼續探索繪畫的可能性,在中國水墨的渲染方式及空間觀念中得到啟示,繪畫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于是,便有了我們現在所看到趙無極的風格。一種以西方現代繪畫的形式和油畫色彩為基礎,融合了中國傳統藝術的意蘊而創造出的色彩變幻、筆觸有力、富有韻律感和光感的新的繪畫樣式。人們把他稱為“西方現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
朱德群:走出朱德群,走近塞尚
朱德群本不叫這個名字,在報考國立藝專的時候,借用了堂兄的名字,此后將錯就錯就喚做德群。在杭州國立藝專,他師從吳大羽,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在老師的教導下,朱德群成了塞尚的鐵桿“粉絲”。塞尚將繪畫長久流傳的透視去掉,在極平凡之中找到色彩的永恒,這深深地觸動了朱德群。他發現,讀通了塞尚,便如同掌握了現代藝術的鑰匙,再看野獸派和立體主義,便知其所以然了。
藝專畢業后朱留校做了助教,后來又去中央大學建筑系教素描,1947年隨校回到南京。也就在這時,吳冠中以高居榜首的成績獲得了公費赴法留學的資格,很快就辦完手續,前往學子們夢寐以求的巴黎。不久,國立藝專高一級的同學趙無極也來到南京,為自費赴法留學到法國駐華大使館辦理簽證事宜。
看著自己的同學公費自費的都去了世界藝術之都,開始圓學生時代的“朝圣”之夢,朱德群卻對自己的夢想不敢奢望。朱后來受到新婚妻子柳漢復哥哥的邀請到了臺灣,繼續其教書生涯。直到1955年,將近35歲的朱德群才搭乘法國郵輪“越南”號從臺灣到馬賽,開始他的法國留學生涯。
在這艘郵輪上,朱德群邂逅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董景昭。抵達巴黎的當天,朱德群和董景昭要做的第一件事和其他美術留學生一樣—迫不及待地拜謁神往多年的羅浮宮。一些以前只是在印刷品上看到的世界名作,此刻鮮活地呈現于眼前,朱德群盡情地“飽餐”著藝術的美味佳肴,興奮異常。
初抵法國,朱德群住在巴黎近郊一家僻靜的小旅館里,每天早晨起來一直畫到中午。到巴黎的頭一年,朱德群一樣遇到了社會地位墜落和“失語癥”這兩個“痛苦的地雷”。他不擅長交際,連漢語都不善辭令,就更別說是法語了。然而,他在一年后就進入了巴黎著名畫家的行列,作品被東西方主流文化所激賞。巴聶,一個曾為抽象畫的開山祖師康定斯基舉辦過畫家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畫展的傳奇人物,評價朱的作品時說:“他繪畫的出發點往往是追尋一個記憶中的風景,或來自一句詩詞的啟發,然后用畫筆譯成有創造性和想象力的繪畫預言……”而他對朱德群的親自登門拜訪,就顯得極有分量了。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也視朱德群為同道中人。
朱德群深受法國畫壇的敬重,還引領了一回潮流:朱德群作巨幅畫時喜歡用大號筆,他就向畫廊特別定做了兩支筆合二為一的巨型筆,誰知,巴黎畫家們一聽說是朱德群所用的畫筆,這種筆竟在畫家圈里流行了起來。
朱自己總結到巴黎后最大的收獲是有機會見到了那些享譽世界的經典名作。對自己觸動最大的是1956年5月德·斯塔埃爾回顧展,看過之后,他突然領悟到:“我一直向往和憧憬的,不就是這種自然潑辣的作畫風格嗎?為什么這種風格總是和自己若即若離,把握不住?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束縛著自己。這只手到底是什么?如何才能擺脫這種束縛?”
他體會到唯有忘掉以往創作中“形”的束縛,才能進入自由表現之境,得其意而忘其形。這成了朱德群畫風的一個轉折點。與斯塔埃爾的神交激活了朱德群的創造力。朱德群揚棄了業已嫻熟的古典寫實風格,擺脫掉物體的形象對他的約束,一頭扎進對抽象藝術的探索之中。他把自己的夢想、人生觀和對宇宙的情懷,全部用抽象的畫面表現出來。
朱德群一面體悟西方繪畫之真諦,一面進一步思索中國美學思想,這樣才創作出風格獨特的自由而抒情的抽象繪畫。他的畫色彩絢麗,光影迷離,引人走進一個超越了客觀實體的意象世界,被法國藝術界稱為“用色彩寫詩的人”。
線形貓 銅21.5×80×18cm熊秉明2001年
歸途 銅77×80×16cm熊秉明2001年
田牛
銅25×56×20cm熊秉明1997~2001年
趙無極1972年的作品《11.1.72》
力爭上游之二
390×195cm
朱德群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