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曄



20世紀20年代,赴法美術專業留學生的歸國高潮到來。學成歸國的他們為中國現代美術創作和教育做出了卓越貢獻。當時的3所國立藝術院校—國立藝專、中央大學藝術科、北平藝專,都與留法學生有著緊密的聯系。以林風眠、徐悲鴻為代表的早期留法美術學生影響了中國一個世紀的美術教學。他們為中國美術教育事業做出的貢獻無法衡量,歷久彌珍。
國立藝專:有大師之謂也
杭州西湖邊上靜靜矗立著一所美術學校—中國美術學院。這所學校的前身,是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影響深遠的“國立藝專”。
在中國現代繪畫藝術教育界,最重要的要數徐悲鴻和林風眠。他們既是學貫中西的畫壇大師,又是現代繪畫藝術的先驅。其中,林風眠便是國立藝專創辦之時的校長。
曾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1928年在杭州西子湖畔成立的國立藝專,云集了當時中國最負盛名與最具才華的美術大師。這些在國立藝專任職的教授、教務人員大多有留學法國的經歷。
林風眠于1919年赴法留學,時年20歲,5年后歸國,面對當時國內的美術教育狀況,林風眠怒言:“中國的藝術學校到處都是。但是,一個藝術大學的畢業生,往往連張藝術構圖都畫不好!國立的藝術學校,往往是專門安置失意政客之場所;私立學校,卻又在那里向學生同教員逐什一之利。在學校方面,只要學費拿到,上課可以不管。青年學生正是喜歡玩的時候,學校既然不加督促,樂得逍遙自在,各適其所,藝術如何,管得著嗎?”
藝術如何,管得著嗎?風華正茂的林風眠有此一問,也給出了頗有風骨的回答。
1928年春,受蔡元培聘任,28歲的林風眠南下杭州,創辦國立藝術院,擔任院長及教授。后來,國立藝術院改名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曾數易其名,在本文中統一簡稱國立藝專)。
林風眠無疑是國立藝專的靈魂人物。在藝術教育上,他提倡兼容并蓄,啟發學生個性化的創作。他明確提出“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的教旨。
當時的中國,國畫和西畫仍然是各自為系的。林風眠認為,“繪畫的本質是繪畫”,他既不完全照搬西洋傳統,又不墨守國粹陳規的那一套,漸漸發現了中西繪畫分系的弊端,進行了大膽的改革,把國畫、西畫兩系合為繪畫系。
藝專學生席德進早年迷戀巴黎畫派的基斯林,受其影響甚深,而缺乏自我感受。林風眠對他的作品大刪大改,毫不留情,這讓席德進懷疑林風眠不賞識他。一日,他托好友去試探道:“席德進有繪畫天分沒有?”林風眠沒有正面回答,卻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花,有的是牡丹,有的是芍藥,還有的是路邊的一朵小黃花。問題不在于你是什么花,而是你要開放,你要盡其所能地開放!”這話傳到席的耳里,入到心里。后來席成了臺灣最著名的畫家之一,被稱為“臺灣水彩畫之父”。
林風眠還請來法籍教授為學生上課,設法語為藝專第一外語。據畢業于國立藝專的著名畫家吳冠中回憶,無論是任課教師、藝術主張還是課程設置,“當時的國立藝專近乎是法國美術院校的中國分校”。
林風眠認識到要辦好學校,貫徹自己的教學主張,就必須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和優秀的教學隊伍。于是林文錚、李金發、吳大羽、劉既漂、蔡威廉、王靜遠等一群有留法背景,與林風眠有相同美術主張的人聚集到了一起。
這些留法美術家占了學校主要美術教師的七成左右。他們大都在25歲至28歲之間,風華正茂,各有所長。這些有留法背景的年輕人也將法國的節目“化裝晚會”帶到了國立藝專。每逢校慶等節日常常舉行,長盛不衰。早年的化裝晚會,學生們多會扮成西洋人物,如圣誕老人、賣花姑娘、福爾摩斯等。有一次晚會時,學生們遍尋林風眠校長未得,最后發現坐在角落、默不作聲的法國老太太就是林校長扮的。
和當時中國的其他美術院校相比,國立藝專更正規化、西洋化,自由色彩濃厚。它培養了一批中國現代美術界的中流砥柱:趙無極是林風眠的得意門生;吳冠中1942年畢業于國立藝專;朱德群在藝專時比趙無極低一級,比吳冠中高一級;后來蜚聲世界的熊秉明同樣畢業于此……還有李可染、席德進、劉開渠、王朝聞、趙春翔、艾青等人均為從國立藝專走出。
無論是在國立藝專創辦之初前來主持、授課的留法教授,還是國立藝專培養出的學生,都有為數不少在世界美術界聲名卓著。國立藝專堪稱“有大師之謂也”。
中央大學藝術科:從“一個人的成就”到“國家的成就”
中國丹青巨擘徐悲鴻常說,一個畫家,他畫得再好,成就再大,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成就,如果把美術教育發展起來,能培養出一大批畫家,那就是國家的成就。
美術教育是徐悲鴻執著一生的事業之一。他與呂斯百等旅法畫家一起,在中央大學藝術科實現了他們的美術教育理想,使“一個人的成就”成為了“國家的成就”。
徐悲鴻自1927年起任中央大學藝術科教授、主任,他以三顧茅廬的精神,先后敦聘具有現實主義作風的名家任教,如高劍父、張大千、齊白石、顏文梁等,匯同寫實根基深厚、創作能力強的年輕教師組成雄厚的師資隊伍。
1934年8月,同樣留法學習美術的呂斯百回到祖國,受到徐悲鴻的熱情歡迎,并由徐悲鴻介紹,開始了在中央大學藝術系的執教生涯。
在教學上,中央大學藝術系倡導用寫實主義改良中國美術,反對形式主義。
對中國畫專業,人物、山水、花鳥既分門而又不拘于一項,培養學生一專多能,充分掌握創作技能,較好適應社會的需要。
對油畫專業,徐悲鴻則在教學中不遺余力地實施“素描第一,以求惟妙惟肖”的寫實主義教學原則。即使是在抗戰的艱苦條件下,他仍要求學生們錘煉素描的基本功,堅持人物、靜物寫生。
直到今天,中國的美術院校大部分仍在延續徐悲鴻的教學體系。
“七七事變”后中央大學宣布遷校入川,中大藝術系經營困難,徐悲鴻不辭辛苦在海外為藝術系奔走,呂斯百則開始全面主持中大藝術系的日常管理工作,苦心經營。除了原有教授徐悲鴻、陳之佛、吳作人等人外,呂斯百又先后聘請了有旅法經歷的黃顯之、李瑞年、秦宣夫等知名教授來校任教。這一時期中央大學藝術科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了同時期的國立藝專。
在中央大學期間,徐悲鴻不僅悉心培養了大批學生,還盡自己的力量送他們中的優秀者赴國外留學。1933年夏天,徐悲鴻帶著學生到廬山寫生時,他的寓所每天都有人造訪。
一天上午,一個年近30的來訪者走到徐悲鴻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拿出幾塊圖章和幾幅畫。徐悲鴻看了圖章,發現刻得很好,細看這塊圖章的署名是:趙之謙。這人其實叫傅抱石,他是為了生活,仿趙之謙的圖章賣。徐悲鴻說:“你完全不必要仿,你自己刻得很好!”
徐悲鴻問道:“你現在做什么工作?”那人回答:“在小學里替別人代課。”他又問:“你進過美術學校嗎?”回答:“沒有,自己學的。”于是徐悲鴻讓傅抱石拿更多的作品來給他看看。
傅抱石回到家里,興奮地讓妻子把家里的畫都找出來,說:“悲鴻大師要看。”
傅抱石挑出幾幅自己比較得意的讓人給徐悲鴻送去,并留下自己的地址。第二天,徐悲鴻冒雨來到傅家。徐悲鴻說:“傅先生的畫,我都看了。頂頂好!”又說:“你應該去留學,去深造,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在得知傅抱石經濟困難后,徐悲鴻承諾:“經費的問題,我替你想辦法。”
為了傅抱石留學的經費,徐悲鴻去找了當時的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輝。正忙于“剿共”的熊式輝當然不會對這事兒感興趣。徐悲鴻拿出一幅畫來,說:“我把這幅畫留下來,就算你們買了我一張畫吧。”
經在場的人勸說,熊式輝勉強同意出一筆錢,但這筆錢不夠傅抱石去法國留學的費用。傅抱石只好改去日本留學。傅抱石回國后從事美術教育多年。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江蘇省國畫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傅抱石的故事略帶傳奇色彩,所以流傳甚廣。其實,不止傅抱石一人,中大藝術科在徐悲鴻、呂斯百的主持下,培養了大批根基深厚的學生。其中吳作人、馮法祀等人在新中國成立后影響甚大。中大藝術科堪稱實現了徐悲鴻將藝術家“一個人的成就”變成“國家的成就”的抱負。
北平藝專:砍掉北平畫壇上的枯枝朽木
北平藝專在抗戰勝利前,并沒有像國立藝專和中大藝術科一樣留有旅法學生的深刻印記。但是,林風眠、徐悲鴻兩位丹青巨擘都曾擔任北平藝專校長、院長,為北平藝專的美術教育做出了勇敢嘗試。(北平藝專全稱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曾數易其名,在本文中統一簡稱北平藝專。)
林風眠和徐悲鴻的美術思想雖然存在差異,兩人卻不約而同在北平藝專任職期間力排眾議,延請齊白石到藝專教授國畫。
1926年,林風眠以26歲的年齡到北平藝專就職,成為當時北平九所國立高校中最年輕的校長。他廣延名師,禮賢名士,力排眾議聘請雕花木匠出身、時年65歲的國畫大師齊白石先生來教授國畫。
盡管遭到一群國畫教師的極力反對,威脅說齊白石從前門進,他們就從后門出。但林風眠并不理會,仍一次又一次地登門邀請,終于感動了齊白石。每當齊白石上課時,林風眠專門派車去接,特地為他在教室里預備一張藤椅,下課后派車去送,有時還親自送他到校門口。
1927年,林風眠因為發起舉辦“藝術大會”,迫于壓力離開北平藝專,但其“打倒非民間的離開民眾的藝術!提倡創造的代表時代的藝術!”的藝術主張成為北平藝專此后的一條重要學術脈絡。
1929年9月,徐悲鴻任北平藝專院長。無獨有偶,是年,徐悲鴻初到北平,一眼就發現了“衰年變法”之后的齊白石。這時的齊白石年已六十有八,但在徐悲鴻看來,在中國畫這個天地里,他仍然是一匹能夠負重奔馳的千里馬。
當時的北平畫壇死氣沉沉,以模仿古人為能事,保守勢力相當頑固。木匠出身的齊白石大膽創新,變革畫法,可惜卻得不到多少響應,北平畫壇對他一片冷嘲熱諷。唯有徐悲鴻大呼:齊白石“妙造自然”,齊白石的畫“致廣大,盡精微”,并在展覽會上將齊白石畫作的價格標得高于自己的作品。
當徐悲鴻乘坐四輪馬車來到齊家聘任齊白石做北平藝專教授時,齊白石為其誠心而感動:“我一個星塘老屋拿斧子的木匠,怎敢到高等學府當教授呢?”徐悲鴻說:“您豈止能教授我徐悲鴻的學生,也能教我徐悲鴻本人啊!齊先生,我徐某正要借重您這把斧子,來砍砍北平畫壇上的枯枝朽木!”
然而,徐悲鴻亦因為受到排擠、北平藝術氛圍保守而匆匆離開北平藝專。此后亦一直沒有留法學生在北平藝專形成勢力。
直到1946年抗日戰爭勝利后,徐悲鴻重新組建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留法學生漸漸在北平藝專占據主流地位。在時局動蕩不安的情況下,徐悲鴻克服種種困難,收回帥府園校址,廣納藝術精英,不拘一格引進人才,呵護進步青年學生,積極推進教學改革,揭開了藝專建設的新篇章。
回顧中國美術史,這些早期留法美術學生的身影不容忽視。上述幾所民國時期最高的美術學府是他們親手打造的;新中國成立后的幾所高等美術院校—中央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亦都是他們或他們培養出的學生主持的。中國美術各個領域的發展幾乎都離不開他們的貢獻。
歲月流逝,他們亦早已故去,成為留在史書上的生澀的名字。只有還原歷史的人性和溫度,才會發現他們不應被遺忘。他們在辦學過程中遭遇的種種故事,表現出的種種風度,使他們已經漸遠模糊的背影仍然清晰可感。
徐悲鴻任北平藝專校長時所簽發的聘書(1946年)
中央大學藝術科的一位美術教授正在作畫,周圍觀看的是他的女弟子。
虎溪三笑圖(局部) 紙本水墨設色41×167cm傅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