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布里的法蘭西歲月

云海

在星巴克被貼上小資的標簽之前，它就是咖啡而已；在留學被貼上鍍金的標簽前，它也就是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學習罷了。這一點，那已經被雨打風吹去的早一代留學人想必在塵土中都會含笑認可。所以說，任何事情在泛濫之前，總能見到幾分天然喜人的本色。于是，當您捧起這本雜志時，就讓我們沖一杯沒有名字的咖啡，聊一聊那些用色彩和線條震撼世界的中國美術家們，當年又是如何在引無數人遐思的法蘭西度過自己留學的歲月。

大師們的外語補習班

大師的形象是什么樣的？也許儒雅風流，或者豪邁曠達，但即便有100種可能，在我等凡夫俗子的腦袋里也是無法想象林風眠、李金發、趙無極這等大家，會和我們一樣瑟縮在冰冷的自習室，捧著厚厚的外語辭典，一邊如廟里的和尚般念念有詞，一邊抓把飯團揉進嘴里，暫時充饑。他們統統都不是生而知之者，每一分見識和本事，也都是和我們差不多“死磕”得來的。

話說即便是在國內做一名藝術生，對外語也是有最基本的要求的，更何況是要出國。早年赴法留學的美術生在出國前大多沒有任何法語學習經歷，或者只學習了一些簡單的法語詞匯，所以他們的法語水平絕大多數不敢恭維。因此在進入正式的美術院校之前，大家一般都要花一段時間補習法語，以便闖過留學第一關：語言障礙，這一點和我們現在的狀況類似。像我們剛才提及的林風眠、李金發和林文錚等，1920年1月到達法國后就是二話不說先到巴黎郊區楓丹白露中學學習法語的。也沒有哪位后來的名家“王霸之氣一震”，三兩天或一兩周就把法語掌握得滾瓜爛熟。1921年4月，林風眠與李金發一同進入第戎美術學校跟隨院長揚西斯學畫，林文錚到巴黎大學專攻法國文學和西洋美術史。從來時的1月到出關時的翌年4月，他們在外語補習班上了1年多。即便是國立藝專出身的趙無極，雖然法語是每個年級的必修課，1948年到法國時也要一邊在大茅舍畫院深造美術，一邊在法語協會補習法語。不過想想這也正常，我們現在那么多人從小學就英語必修一直到博士，到出國時外語補習班又見幾人少上了？當然，也有人是盤算著魚與熊掌兼得的意思，到了法國后先進業余繪畫學校學習，這樣既可以做法語補習，又可以為進入高等美術學府打好專業基礎，吳作人就是其中之一。

當然也有萬事俱備，只欠通知書的。像龐熏琹這樣在震旦大學學了4年法語，能講一口流利法語“京片子”的自費生，像吳冠中那樣先學法語，再拿到公費留學生資格的“小強”，雖然少見但終究還是有的。想想眾多美術界的泰斗也曾咿咿呀呀地在外語補習班上出丑過、殫精竭慮過，眼下眾多為四六級、托福雅思苦苦煎熬的同學們也應該心平氣和了。

美術家也有幫會

在那個數不盡的有志之士都想著到西方去學習強國富民之道的時代，留學生年齡層次的差異比較大，小的如方君璧去法國時才14歲，大的如王靜遠留法時已經41歲了，但總體而言還是多為18歲至30歲的年輕人。青春年少又身處異鄉，大家覺得他們會搞些什么呢？拉幫結派顯然是免不了的。當然，作為藝術生事事總要有些格調，又不是政治黨派扯起大旗要把皇帝拉下馬，所以他們的幫派大多名為學會。

1921年，林風眠、林文錚率先成立了一個美術學理研究的繪畫沙龍組織，并且很霸氣地以希臘神話里光明、青春、藝術之神阿波羅的名字命名，法語讀音為霍普斯，這就是霍普斯會的由來。這個可能是美術留學生自己組織的最早的美術團體，今日看來絕對算得上星光璀璨，成員有李金發、劉既漂、吳大羽、李鳳白、王代之、曾一魯、邱代明、李樹化等一眾明星大腕。林文錚因為法語比較熟練，便于同當地接洽，被推舉為會長，也就是事實上的總舵主。后來改名為海外藝術運動社的霍普斯會是第一個吃螃蟹的社團，一直積極倡導藝術學習與交流。

1924年2月，霍普斯會聯合美術工學社發起成立了“中國古代和現代藝術展覽會籌備委員會”，準備正兒八經干些大事，在法國斯特拉沃斯舉辦了一次中國美術展覽會，并特邀當時正旅居法國的蔡元培為名譽會長。5月21日，籌備數月的中國美術展覽會終于盛裝登場，蔡元培特地從巴黎趕到斯特拉沃斯主持開幕式，當時的駐法公使、原司法總長等政界要人和社會名流也前往捧場，盛況空前。作為第一次在歐洲舉行的中國美術展覽會，這樣的事件自然值得大書特書，除了讓霍普斯會成為當時留法第一中國美術社團外，也讓蔡元培發現了林風眠。

除了霍普斯會做先鋒，1929年成立的中華留法藝術協會、1933年成立的中國留法藝術學會，也在不同時期一躍成為留法中國藝術社團的佼佼者。開研討會、出版會員畫刊、積極參加法國各種美術展覽會、往國內寄文章和美術作品，都成為這些社團的重要活動內容。在凝聚力量，幫助留法美術生更好地在異國闖蕩的同時，這些社團也對國內藝術界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人人都愛旅游學習法

美術生一般都怎樣學習呢？對于藝術細胞稀薄的我等來說，這絕對值得八卦一下。日日在炕頭上和泥成不了建筑師，夜夜在月上柳梢頭的河邊對著樂譜學簫也成不了音樂家。成長為美術宗師的道路有很多條，但絕不可能有一條是一輩子窩在教室里翻教材。這些天賦本就出眾的美術生們也深深明白這一點，更何況既然來到了異國他鄉，又怎能只待在學校玩畫布呢？因此，以學習之名四處旅游是十分必要的。再說美術本就是操作性和領悟性極強的科目，無論是雕塑還是繪畫都要求學生多看、多畫，留法的這些人自然毫不浪費，真正地充分利用了法國的博物館、藝術收藏館、私人畫廊、畫室等資源。

羅浮宮、印象派博物館、現代藝術館、東方美術館、陶瓷博物館、羅丹美術院，還有著名的凡爾賽宮、巴黎圣母院，這一串串在文藝作品中不朽的名字就像是鑲金飾玉一樣，光燦燦、亮晶晶，引無數藝術饕餮競失魂。更令眾多一窮二白的留學生們高興的是，巴黎美術學院、大茅舍畫院等學校在學生繳納了學費后會發給他們出入這些博物館的出入證，即便不是這些名校生也沒關系，羅浮宮可是周末免費，李金發曾在回憶錄里談起過自己在法國博物館師習名作的過往，直呼受益無窮。林風眠后來成熟的彩墨畫風格，也是在這個時期遍覽陶瓷博物館、東方美術館里中國、希臘、埃及的古代藝術品而萌發。

除了法國，還有奧地利、意大利、希臘，這些國家本就是眾多藝術愛好者、旅游愛好者無比向往之地，留法的美術生又怎么可能會錯過？吳冠中曾兩次利用假期到意大利參觀各大博物館。自費赴法的雕塑家曾竹韶更是豪邁，每個暑假都到處旅游學習，比利時、德國、英國、奧地利，甚至還隨巴黎大學考古系的同學去過埃及、希臘，幾乎走遍了整個歐洲。這種旅游學習法雖然頗為令人興致盎然，學習效果想來應該也不錯，但勢必花費不小。經濟條件優越的學生自不必說，但就連窮得叮當響的學生，勒緊褲腰帶也決不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公費出國的王子云應該屬于豪華游，有豐厚學資的他曾裝備齊全地遍游英國等地兩次。相較而言，經濟游的著名畫家李瑞年就悲愴得多，只能靠從生活費里硬生生地擠出些面包牛奶錢，去意大利、德國等地參觀學習。

在藝術征途上，有時候十倍的刻苦都比不得片刻的頓悟來得酣暢淋漓。雖然無量變難以質變，但四處旅游觀摩確實讓許多留法美術生眼界大開，甚至因此選定了未來的主攻方向。李金發就是在游覽盧森堡博物館時醉心于美麗的塑像，才漸漸對雕塑產生興趣的。公費旅游的王子云也把自己一生致力于美術考古的緣由，歸結為在1935年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上看到中國珍貴文物的經歷。他回憶說：“這次參觀也是我接觸中國文物的開始，拉開了我以后致力于美術考古事業的序幕?！?/p>

總要有愛情才精彩

作為一個年輕人不能不談戀愛，否則可能會喪失對生活的體悟；作為一個藝術家尤其不能不談戀愛，否則可能會失去他的藝術生命。時光久遠的法國老電影今日都能讓我們的心搖曳生姿，更何況身臨電影之境，活生生在這個浪漫之國呼吸過，骨頭縫里都是藝術細胞的美術家們。

先不提林風眠邂逅德國愛人羅達、張道藩娶了法國姑娘蘇珊、李鳳白和巴黎女學生戴妮絲數十載風雨路情比金堅，單說說就讀于第戎美術學校和巴黎帝國美術學校，后來成為“詩怪”的美術生李金發。

李金發在第一任妻子不幸逝世，又在巴黎遍歷不平和歧視后，內心非?？鄲灐?922年冬，他和林風眠等幾位朋友一起到柏林游學。到柏林后，李金發一面在住所自己練習雕塑，一面繼續從事詩歌創作。誰能想到，他的人生第二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他在林風眠住處認識了一位名叫格塔·朔伊爾曼的德國少女。李金發后來將她的名字翻譯成“屐妲”。屐妲當時還處在十八九歲的“后蘿莉時代”，而李先生也只不過是才二十三四歲，正是少年多情、少女懷春的時節，更別說這少年還喪偶不久，一顆受傷的心有待溫柔的胸懷融化。屐妲在已逝畫家父親的熏陶下，很有繪畫天賦，尤其精于水彩素描。有著相同愛好的兩人迅速墜入愛河。

趙無極在妻子陳美琴病逝后，痛苦異常，長達一年半無法提筆作畫。這個時候，一位剛剛通過巴黎市立博物館館員資格考試的法國小姐闖進了他的生活。此時，弗朗索瓦26歲，趙無極52歲。也許，男人是船，女人才是港灣，經歷了風浪和漂泊，船兒才能找到最終可供棲身的港灣。于是，趙無極擁有了第三段婚姻，第一段異國婚姻，為這個傳奇畫家的傳奇人生再添一筆色彩。

1900年至1949年，半個世紀的時間，差不多有150位美術生相繼踏上過屬于羅丹、屬于高更、屬于塞尚的那座近現代藝術之國，并且從此之后雖然時有屏障，但從未真正斷絕。在那里，他們有的收獲了強壯的藝術種子，最終長出了燦爛如陽光普照的花朵；有的把青春和生命留在了異國他鄉，化作幾縷裊裊青煙；還有的在這里奮斗過、快樂過、傷心苦悶過，然后頭也不回重返故土，律動起了新的人生脈搏。但無論如何，對于他們來說這畫布里盛放的法蘭西歲月總是分外寶貴的，而其中最珍貴的除了藝術道路上的攀登，定然還會有別的，譬如對酒當歌，譬如夢里花落。

羅浮宮內景

常玉于1921年赴法國巴黎勤工儉學，翌年，與徐悲鴻、張道藩等留法學生組織天狗會。他的繪畫風格簡練流暢，右圖的女人體正是他擅長的題材之一。

楓丹白露宮位于法國北部，收藏有大量來自東方的珍寶和藝術品。

趙無極的抽象畫富有韻律感和光澤感，被稱為“西方現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