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術與政治是古今中外學術史上敏感而又時新的話題,一方面,學者追求學術上的成就;另一方面,他們又常對現實政治充滿熱情。在闡述二者關系之前,厘清一下相關概念則是必要的。何謂學術?長期以來學術總是受到各種因素的干擾,所以對“學術”一詞的理解變得模糊起來。一般而言它是指有系統而較專門的學問。梁啟超在《學與術》中解釋,“學也者,觀察其事物而發現其真理者也;術也者,取所發明之真理而致諸用也。”嚴復曰:“學者,即物而窮理……術者,設事而知方。”劉師培說:“學指學言,術指用言。”蔡元培認為:“學是學理,術是應用。”簡言之,上面的陳述主要強調學與術是不可分的,學術即以學致用。另一些論者從現代詞義學上研究“學術”二字,更多突出了對學術本體性質的認識。如杜書漉認為學術中的“‘術’不光是‘道術’,還包含著按照一定的方法和規程進行思維操作,也就是琢磨和研究。或者可以說,學術就是對對象和問題按照一定的方法和規程進行專門的琢磨和研究,以求得到系統或體系性的知識。”
何謂政治?古今中外,眾說紛紜,概括起來主要有:政治即階級關系、政治即權力斗爭或權力均衡、政治即管理和參與……政治即決策活動等。王浦劬在《政治學基礎》一書中認為:政治是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人們圍繞著特定利益,借助于社會公共權力來規定和實現特定權利的一種社會關系。最易且最常侵犯學術獨立自主的力量,非政治莫屬。所以保持學術的獨立自由,不單是保持學術的凈潔,也是在政治上也就保持了民主。政府之尊重于學術,亦不啻尊重民主。
二
中國古代有“學在官府”、“官師不分”、“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學者與政治幾乎合二為一,自孔孟以來,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階層都繼承了經世致用、關心國家大事的精神,形成了憂國憂民、學術與政治一身二任的傳統。學術也往往承載著現實使命。陳平原在回顧百年中國學術時發現,雖從王國維、梁啟超開始,就不時有人呼吁“為學術而學術”,但縱觀20世紀絕大部分中國學者,大多傾向于為學術外的原因而學術一“原定二十年不談政治的胡適,一九二九年辦《新月》,一九三一年辦《獨立評論》,直接議政治。先是人權問題,接著是民權作用,后來又有對外方針、信心與反省、民主與獨裁等一系列論爭,當年聲勢很大,直接影響當局的政治決策。”“從晚清的改良群治、‘五四’的思想啟蒙,一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意識形態爭論始終是民族關注的重點,肩負重任的人文學者因此來不及蛻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專家’,基本上保留傳統士大夫的‘抗議者’或‘衛道者’姿態。”他們這種“受制于啟蒙與救亡的沖突,更深深植根于中國學術傳統”的慣常意識,形成了思維定勢,即“除事功的‘出世與人世’,道德的‘器識與文章’,還有著述的‘經世致用與雕蟲小技’。作為學者,其著述倘若無關世用,連自己也于心不安”這種政學不分的思維慣性,最終導致“沒有人愿意并且能夠‘脫離實際’‘閉門讀書’”這種巨大歷史慣性以及大環境的裹挾使眾多學者疏離學術而親時政。可見,在中國,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一直是剪不斷、理還亂。
三
學術首先它在本質上必然是獨立的。不能獨立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稱之為學術。大學不同于社會上其它任何的組織與機構,它有其神圣的使命。正如英國學者紐曼所言:“大學乃是一切知識和科學、實事和原理、探索和發現、實驗和思索的高級保護力量;它描繪出理智的疆域,并表明……在那里對任何一邊既不侵犯也不屈服。”大學是生產知識或學問的主要機構,因而容不得他人及他事物的侵犯。作為學者應忠于的良心,維護學術的純真,以保持學術的獨立自由與尊嚴。必要時,犧牲生命,在所不惜。若一種學術,只是政治的附庸,文明的粉飾,或者為經濟左右,完全淪為被動的產物,那么它便是偽學術,即借學術之名,以謀其私。
政治也是獨立自由的,它有其運作的復雜性,有其神圣的使命,正如學者維護學術的自主性一樣,政治也需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英雄豪杰之士爭取保持它的獨立自由。政治上不能獨立自由,意味著國家沒有主權,處于被動地位,因而不能指導、統治推動整個社會國家的經濟、行政、教育、外交、軍事、一切活動。
長于政治的人,不一定長于學術,反過來說長于學術的人,不一定長于政治。胡適堪稱展示現代知識者如何面對學術與政治關系的一面鏡子,“從表面上看,胡適政學分途、齊頭并進之而又‘井水不犯河水’的策略是成功的:在那風云激蕩的年月里,他既盡了知識者問政的責任,也在學術研究領域做出了貢獻,可是這種成功其實是付出了不少代價的。這點對胡適后半生的治學途徑影響甚大”。這表明學術與政治應各司其職,分工合作才能達到理想之效果。
四
學術與政治中間,又有一種密切的聯系,完全隔斷這一聯系,則會造成兩敗俱傷。
周作人在《十字街頭的塔》一文中說:“別人離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頭,我卻在十字街頭造起塔來住”。他把象牙塔比做純學術,十字街頭比喻為社會、政治,學者在象牙塔與十字街頭痛苦地徘徊著,艱難地抉擇著。實際上,“這塔與街本來并非不相干的東西,不問世事而縮入塔里原即是對于街頭的反動,出在街頭說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們的塔,因為他們自有其與大眾乖戾的理想。總之只有預備跟著街頭的群眾去瞎撞胡混,不想依著自己的意見說一兩句話的人,才真是沒有他的塔。其實任何一個社會,學者們基本都會或直接或間接的與現實政治發生關系,他們所從事的學術總會與政治發生碰撞。學術是不應該回避政治的,學術資源來源于現實,從某種程度上說,學術也是對現實政治的反映。所以北大教授陳平原說“完全離開當下的思考,是不能從事學術研究的”。此外政治還可以通過自己的寬松與支持,給學術創造良好的氛圍,實現學術的繁榮。
政治亦離不開學術。政治是學術理想在人生的應用,組織和實現。也可以說,政治是學術的由知而行,由理想而事實,由規模而大規模,由少數人的探討研究到大多數人的身體力行。政治沒有學術作體,就是沒有靈魂的軀殼,學術沒有政治作用,就是少數人支離空疏的玩物。離開學術談政治,就是急功近利、不擇手段、危害人民的申韓之術。開明的政治其實就是“學術的政治”,如果政府尊重學術,就是為國家培養元氣。
五
學術的獨立自由,不僅使學術成為學術,而且亦可使政治成為政治。因為學術獨立自由了,才能產生真正的知識,只有真正的知識才能對政治產生良好的作用,否則政治必陷于衰亂枯朽。從這個意義而言,維護學術的獨立與自由并非僅僅是學者們的責任,亦是政治家們的責任了。學人為求得學術的獨立自由,應潔身自好,有所為有所不為。在今天民主政治的環境下,學者應堅守學術操守,以求知為目的,以探索真理為己任,在執著追求專業學術的同時,應保持對現實的深切關懷。所見未必有是,但所知無不盡言,對現實政治應保持一種“不感興趣的興趣”。但學術保持自身的獨立,絕非意味著要與政治“隔離”。真正的學術自由獨立,應當是“磨而不漭,涅而不淄”。
那么學者如何維護學術的尊嚴以避免政治滲透性的影響呢?首先學人自身要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29年,陳寅格在《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最早提出這一思想。他在碑銘中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宜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其次學術有其自身發展的邏輯。因而學者在從事學術研究,追求真理時,應遵循學術標準,不受學術以外利害之影響。判斷學術的標準,要看它在多大程度對強權說出真話,多大程度上堅守自己的學術領域之圣潔,不再依附于現實政治,充當政治的工具。因而何子建在《北大百年與政治學的發展》中說,維持學術的相對獨立,使其免受現實政治的不適當干預,不應該是一時一地的權宜之計,建立學術獨立的制度與風氣是談政治、講政策的首要任務之一。這表明僅從理念上區別學術與政治是遠遠不夠的,更要從制定相關政府與措施來保障學生的自主、獨立。
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徐復觀有一段精辟的論述,他說:“從歷史上看,學術思想若與現實政治處于分離狀態,則其影響力常系局部的,慢緩的。若與現實政治處于對立狀態,復無有力之社會力量加以支持,以改變當時之現實政治,則現實政治之影響于學術思想者,將遠過于學術思想之影響于現實政治。若在本質上系與現實政治相對立,而在形式上又須有某種程度之合作時,則現實政治對學術思想之歪曲,常大過于學術思想對現實政治之修正。學術思想的力量,是通過時間的浸潤而表現;現實政治的力量,則在空間的擴張中而表現;學術思想無法在某一空間內與政治爭勝。”這無疑進一步加深了我們對學術與政治二者關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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