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教育的動力與阻力

摘要： 通識教育作為一個美好的教育理想，盡管在實踐中面臨重重困境，但依然充滿希望。它既是人類自身全面和諧發展的需要，同時又受到種種現實條件的制約；既是事物的整體性、知識綜合化的要求，同時也遭遇學科知識分化與大學教育專業化特性的種種阻力；既是社會發展對大學生全面素質提出的要求，又受到功利主義等不良社會風氣的嚴重影響。但不論怎樣，以培養“健全之人”為終極目的的通識教育是人類美好的教育理想，也是人們追求自由全面和諧發展的美好愿望，因而必然成為大學教育的發展方向。

關鍵詞： 通識教育；素質教育；健全之人

中圖分類號： G64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3-8381(2012)03-0007-05一、 人類全面和諧發展的理想與通識教育

人自身追求全面和諧發展的理想是通識教育的內在動力。通識教育倡導的是個體本位的教育目的觀，也就是說，教育要首先使人成為“人”、完整的人，而不是成為服務于社會的“工具”，而成為全面和諧發展的人一直是人類的美好理想和不懈追求。對此，不同社會、不同時代的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都進行了闡述。

中國古代儒家心目中的教育目標就是培養完整的人格，培養廣博通達、博古通今的博學鴻儒、碩學閎才，儒家典籍中曾稱之為君子、士、成人或仁人、賢人、圣人。孔子提出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可以看做是培養完整的人格的主要內容\\[1\\]。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實現人所固有的特性，使人的各種天賦功能得到高度發揮。只有如此，人才能成為人，才能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人、成為善人\\[2\\]。馬克思針對資本主義社會越來越細的社會分工造成人的畸形、片面發展，指出未來社會應該實現每個人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即“作為主體的人在各個方面全面發展，包括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面、充分、自由的發展，身體素質和心理素質的全面發展，人格、體力、創造力的全面發展等等”\\[3\\]。當今大學對通識教育目標描述也頗為理想：“致力于培養一個有教養的、健全的人，必須具有獨立思考與判斷能力；具有清晰表達與溝通能力；具有融匯不同學科、了解不同文化，用開闊的視野省察社會的能力；具有良好的道德修養，正確的價值判斷能力；關心人類及所處的環境，富有社會責任感；掌握某一領域的專業技能。”\\[4\\]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一直是人類的美好理想，而通識教育正是要培養一個“健全的人”，這就是推動通識教育的內在動力。

吾生有涯，而學亦無涯。人類發展到今天，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是“完人”，即使是孔子，也是后人封其為“圣人”的。在追求成為健全的、完整的人的理想過程中，人也必然遇到重重阻力。首先遇到的便是知識無限與人生有限之間的矛盾。尤其是隨著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知識總量迅速爆炸，成為一個“廣博通達、博古通今”之人已成為黃粱美夢。其次，人還面臨著來自生存、生活、工作的種種壓力，通識教育追求“健全的人”的理想不免顯得廣博空疏、不切實際。現實常常使人陷入功利主義泥濘中，為擁有一份好職業接受教育，囿于狹隘的專業領域，忽視人的自我創造、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的內在目的。第三，人的發展和完善還受到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政治經濟制度等的制約。這些都成為通識教育實踐的阻力。

然而，人類社會畢竟是向前發展的，人作為一種未完成的、不完善的、未確定的生物，始終保持著自身的開放性，并且為了確定和完善自身而不斷奮斗。人在本質上是自由的，這使他始終處于從各種外在事物對其自身發展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并完善自我的沖動之中\\[5\\]。尤其是隨著科學技術發展和社會進步，人將逐漸擺脫對他人的依附性、對物的依附性，人格將日益表現出自主、自立、自由的獨立性\\[6\\]。因此，由追求整合的知識到促進身心全面發展，由智慧領悟到價值澄清和人格養成，成為一個健全的人，使每個學生發展成為“最好的自己”，這是通識教育的最高境界，也是教育不易實現又必須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標。

因此，面對有限的人生、短暫的時光，無限的知識、美好的理想，大學在實施通識教育時必須做出選擇：大學四年學什么？什么知識最有價值？如何“通識”？否則，美好的通識教育理想只會成為一個廣博空疏的幻想而難以實施。

一個半世紀以前，英國著名教育家斯賓塞大聲質問“什么知識最有價值”？當然，他的回答是“科學”，因為當時整個社會過于追求“裝飾”知識，重視古典人文教育，排斥實用、有益的自然科學知識\\[7\\]。隨著時代變遷，自然科學迅速發展，尤其是科學與技術的結合使人類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然科學成為大學的主要學科。然而，人們似乎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那便是重科技輕人文、重做事輕做人，因此，時代需要我們再次發出“什么知識最有價值”的呼喊。當然，這一次的答案不應僅僅是人文知識或自然科學知識，而是文理融合的通識教育。

美國哈佛大學前校長陸登庭說：大學開展研究以推動經濟發展是無可厚非的，同樣，大學教育幫助學生尋求令人滿意的職業也是必要的，然而，更重要的是，最好的大學教育不僅使我們的專業技能得到提升，而且使我們善于觀察、勤于思考、勇于探索，從而塑造健全完善的人。正是這樣，無論是哈佛還是美國其他大學都在竭盡全力為更好地傳承文理融合的“通識教育”而努力。在本科四年的學習中，除主修像化學、經濟學、政治學或文學等一個專業外，學生還要跨越不同學科，從道德哲學、倫理到數學邏輯，從自然科學到人文科學，從歷史到其他文化研究，都廣泛涉獵\\[8\\]。

大學四年應該學些什么？許多“過來人”的看法也與通識教育的理念不謀而合。世博局副局長周漢民說：大學四年本科教育，有40%的學習內容在今后的工作中幾乎沒有用武之地，有40％的知識在離開校園5年之內全部忘卻，大學到底要教什么？“獨立思考”和“求知本領”才是大學生在大學里必須學會的兩樣東西！獨立思考而矢志不渝的學者風范，是為人非常重要的素質；求知本領是為人難能可貴的品質。他引用一句英語“Know something of everything， know everything of something”來說明：一個有水準的人，應該對某些事物要知之詳盡，對萬事萬物要略有知曉\\[9\\]。原微軟全球副總裁李開復也殷殷告誡大學生：就讀大學時，應當掌握七項學習，學好自修之道，學好基礎知識，學會在實踐中貫通，開闊視野、發現和培養興趣，積極主動創造機遇，學會掌控時間、事分輕重緩急，學會為人處事。

本研究者對一些大學畢業生的訪談發現，他們有以下一些共識：（1） 大學四年所學的知識幾乎全忘光了，但最重要的是學會了學習方法、思維方法，提升了邏輯推理能力和自學能力。（2） 基礎課程十分重要，不論知識怎么更新，打下堅實的基礎是不斷學習新知識的基礎。（3） 隨著工作崗位的變化，用到的知識、需要的能力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年輕時做技術工作更需要扎實的專業技術知識；做了管理工作，則非常需要較好的表達能力、做事的方法、溝通協調的能力、人際關系能力等等。（4） 大學期間最遺憾的是人際交往能力、寫作和表達能力訓練得很少，也沒能學到（專業之外）自己感興趣的知識和技能。

可以看出，這些反思強調的正是通識教育的目標和內容，在通識教育理念下重新構建大學四年學什么時，不僅要構建合理的知識結構和課程體系，也要反思如何轉變教學方式和學習方法，不僅要學知識，更要學會做事、做人，學會溝通與表達。

二、 知識的分化和綜合與通識教育

知識的專門化和綜合化是知識系統發展的兩種力量，它們構成了矛盾的統一體。與之相對應的是大學的專業教育和通識教育。

知識的不斷分化使得現代知識體系由分屬于不同學科（discipline）的專門知識構成，學科的發展又進一步形成了學科組織、學科文化。美國社會學家華勒斯坦（I Wallerstein）提出學科有三重含義：首先，學科是學術類型，它劃定了特定的研究領域及研究方法；其次，學科是一種組織形式，它對應于大學中的學系、學會、刊物和圖書館的圖書分類；第三，學科是文化，每一個學科的研究人員都有自己特定的行為規范\\[10\\]。上述三種含義相互疊加，學科開始產生了規訓的功能——形成一種話語體系、研究規范、研究者社群、學科邊界乃至學科文化，它既維系著本學科內同行的身份認同，又隔絕了其他學科的侵入。

毫無疑問，知識的分化、專門化，一方面大大促進了知識的生產和發展，但另一方面它也面臨著嚴重的危機——在知識專門化程度提高的同時，知識的整體性遭到了破壞，導致了知識體系的碎片化現狀，甚至在某些方面限制了知識的發展。對此，很多學者都表示了擔憂。著名系統學家E.拉茲洛說：專業化的發展趨勢使知識在各自的范圍內造成了一種天然的屏障，……這種專業屏障造成了不幸的后果。我們的知識是在相對獨立的情況下向縱深發展，而不是一面縱向發展，一面又橫向溝通。我們正在得到的不是一幅緊密相連的完整畫面，而是許多碎片——細部異常清晰，整體卻支離破碎\\[11\\]。正如“盲人摸象”。知識的專門化帶來了日趨細密的社會分工。早在18世紀，英國古典經濟學家、思想家亞當·斯密在稱道分工帶來巨大效益的同時，也敏銳地觀察到“呆板的、單調的社會分工將損壞一個人的進取精神、活力、德性”。以病人到醫院看病為例，是典型的“分科而治”案例。本來病人是一個有機整體，但到了醫院大部分專科醫生是看病不看“人”。病人也常常不清楚癥狀的病因而被多個科室轉來轉去。再加上，好多病是無法分科而治的，如免疫系統疾病、血液病等。因此，培養“全科醫生”目前已經引起多個國家的重視\\[12\\]。

通識教育正是針對過分專業化的教育導致的學生知識面狹窄、視野局限、思維偏頗而產生的，它與知識綜合化的要求是一致的。知識綜合化是解決知識體系危機的必然趨勢。因為，世界萬物本來就是一個整體，人類的知識原本也是一體化的，分科知識、學科只是近代以來人類創造的用以認識世界的一種工具或方法。知識的分化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知識的綜合化才是目的。再加上，現代許多社會問題具有很高的復雜性和綜合性，僅靠某一門獨立學科往往很難解決，對學科、知識的綜合性也提出了要求。正如1852年紐曼所說，大學（University）是一個傳授普遍知識(universal knowledge)的地方。所有的知識是一個整體，單一的科學是整體的組成部分。知識的所有分支之間相互聯系，因為知識的題材本身是密切相關的。大學通過教授所有的知識分支來達到傳授所有知識的目的\\[13\\]。

雖然事物的整體性和知識的綜合化需要通識教育，但不可否認，知識的專門化趨勢依然處于主導地位，知識分科而授的特點以及大學的專業化教育特征都將使通識教育面臨一定阻力，大學教育必須考慮專業教育和通識教育之間的平衡。正如雅斯貝爾斯在論及大學教育時所說，大學承擔著傳授專業技能和整體知識兩項任務，二者缺一不可。實用的專業課程并不考慮科學的整體性，只是注重某個職業所需的特殊技能；大學的科學課程則抱著知識一體化的想法希望深入知識的根源。大學教育必須把實用知識收納在整體的知識范圍之內，使每一個個別的職業在整體的知識中找到它的根\\[14\\]。通識教育和專業教育都有各自的任務，我們既不能否認社會以及個人生存對專業教育的需要和依賴，也要看到通識教育對啟發心智，健全人格，培養整全、富有責任感的人的作用。大學教育必須是兩者的整合與統一。而且，就像知識的整體性和綜合化是人類追求的目的一樣，通識教育也應該是教育追求的終極目標。即所謂“通識為本，專識為末”。

三、 社會發展與通識教育

通識教育強調教育的基本職能是培養人，教育為經濟服務、為政治服務、為文化服務等社會功能是通過培養人這一基本職能來實現的。反過來，社會發展也必然對所需要的人提出新的要求，進而對教育提出一定的要求。但是，教育的最終價值要落實在人的培養上\\[15\\]。

目前，我們正處在一個由工業社會向知識社會的變革過程中。工業時代人類被分成專門化的行業，大多數人都被賦予了一定的行業身份，而且長久地固定在一個行業。200多年前亞當·斯密就說，工業文明中的分工是廣大勞動人民必然陷入的境地。社會更多需要的是專才，要求一個人埋頭熟練地工作在自己的崗位上、照章辦事。但是，隨著知識經濟時代的臨近，個人的職業生活也完全不同——工作流動性增強，工作方式更靈活，需要個人具有一些必備的能力，如能夠有效的交流和溝通，有足夠的應變能力，富有創造性和團隊精神，善于學習新知識，可以跨越不同的行業，有跨文化交流能力等等\\[16\\]。而這些“非專業”能力恰恰是通識教育所要培養的。

北京大學田玲老師通過分析香港和大陸兩地人才招聘市場對大學畢業生的要求，發現兩地的工作職位對所招聘的人才普遍有非專業性的要求。而且在各項非智力因素中，北京最看重的是人格和能力，香港最看重的是能力、態度興趣及人格\\[17\\]。由此也管窺到了人才市場對通識教育的需求。

具體到我國國情，1993年國家確定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與之相適應，1993—1998年大學逐步打破了大學生“統包統分”制度，實行了自主擇業、雙向選擇的就業制度。這些新的體制至少帶來了兩大變化：一是部門經濟、行業經濟的界限被打破，職業的流動性、適應性增加；二是人們從過于固化和剛性的計劃體制中解放出來，開放性、靈活性增強。因此，大學生僅靠掌握一門專業知識已經很難適應職業變換的需要，強調基礎性、廣泛性、適應性以及專業技能之外各種能力培養的通識教育必然受到重視。

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對我國大學生就業情況的研究表明，隨著市場經濟體制建立，用人單位的需求模式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即從傳統的人事管理模式向基于現代人力資源管理的用工模式轉變。用人單位對勞動力的需求不再是計劃配置的被動需求者，而是圍繞組織戰略、以“效益”為中心，以“績效考核”為手段，通過市場競爭機制用人。相應的，用人單位對大學生的期望與評價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對大學生的綜合素質和就業能力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而所謂的就業能力不僅指獲得工作的能力，還包括保持工作、取得進步以及適應變化的能力，這是一種強調適應性和靈活性的綜合能力。2003年4—6月，他們對北京、上海和廣州數百家用人單位的調查發現，大學畢業生的綜合素質和就業能力和用人單位的需求之間還存在一定差距。

用人單位在招聘大學畢業生時最看重的素質前五項分別為專業知識和技藝，敬業精神，學習意愿、可塑性，溝通協調能力，基本的解決問題能力。雖然“專業知識和技藝”在用人單位最看重的指標中列第一，但在最欠缺的指標中位居第11（倒數第4），也就是說專業教育并不欠缺，用人單位最看重、大學生又最欠缺的是敬業精神、基本的解決問題能力和溝通協調能力\\[18\\]。這些差距正是需要通過加強通識教育彌補的。

雖然社會發展對人才的綜合素質提出了一定的要求，進而對通識教育有一定的需要，但是，社會不良風氣對教育的負面影響也決不能小視。2008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世界金融危機，2011年爆出的英國《世界新聞報》多次的竊聽丑聞等，無疑都對學校如何教育學生做人帶來很大沖擊。再加上當前大學教育已經面臨功利主義的嚴峻挑戰，急功近利、學風浮躁、重科研輕教學、重教書輕育人、重名利輕真理等現象依然存在。即使大學希望加強通識教育，由專業教育人才培養模式向通識教育人才培養模式的轉變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會遇到來自思想觀念、思維方式、行為習慣、利益分配、教師資源、制度安排等方方面面的阻力。因此實施通識教育絕不會是一帆風順的。

綜上所述，人自身追求全面和諧發展的理念是通識教育的內在動力，事物的整體性、知識的綜合化以及社會發展的需要構成通識教育的外部動力。通識教育無疑代表著人類的教育理想和發展方向，來自反方向的種種阻力并不能阻止通識教育的發展趨勢，但卻會提醒我們在實施通識教育時，必須立足現實、腳踏實地。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隨著人們閑暇時間的增多，隨著政治民主的推進，人類完善自我的需求將更加強烈，通識教育也將更加光輝閃爍。一個既有廣博知識又有專長的健全之人是現代社會的理想成員，一個擁有更多這類成員的社會才是健全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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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東彥）

The Driving Force for and the Resistance against General Education

PANG Haishao

（Institute of Education， Bei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 General education， as a beautiful ideal， is full of hope although it is faced with many difficulties in practice. It is the requirement of allround and harmonious development of human beings while restricted by various realistic conditions; it is the requirement of comprehensivization of things and knowledge while confronted with the resistance from specialization of disciplinary knowledge and higher education; it is the requirement of students allround development while greatly influenced by widespread utilitarianism. However， general education will inevitably be the direc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as it regards production of “men of sound mind” as its ultimate end and also represents mans great desire for free， allround and harmonious development.

Key words: general education; qualityoriented education; a man of sound m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