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萍
(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獻給逝者的花環"──安娜.阿赫瑪托娃與蕭紅創作的死亡主題
劉艷萍
(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根據現實的觀感和作為"苦難的繆斯"的親歷體驗,安娜.阿赫瑪托娃與蕭紅在文本中描寫了大量的死亡圖景和死亡意象,其創作均呈現出沉郁、冷寂與悲涼的格調.然而同樣面對死亡主題,兩人透視的角度和態度有著顯著的差異.阿赫瑪托娃以一種"樂死"的超然姿態承受并消解了死亡,進而獲得了心靈的凈化;而蕭紅則仿佛一位心理醫生,用人性的"手術刀"解剖人的靈魂,從中挖掘出潛藏在人意識深處的癰疽.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兩位同時代卻不同國度的女作家的創作同樣是不朽的.
安娜.阿赫瑪托娃;蕭紅;創作;死亡主題
安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和蕭紅(1911-1942)分別是俄羅斯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富才情與詩意,卻飽經苦難與憂患的女作家.她們均生活在國家遭受涂炭、強者壓迫弱者、民意被踐踏的動蕩歲月,然而作為時代的歌者和代言人,她們都自覺地把個人的苦難融入民族的大災難中,從各個層面真實地書寫民眾的苦難與悲劇,表達她們的吶喊與心聲.其中,死亡主題是其創作中一以貫之的重要主題之一,比較分析之不僅能夠觀照出不同國度的作家傾注大量篇幅描寫死亡主題的時代與社會動因,還可以進一步透視出該主題所蘊涵的宗教、心理和美學等深層方面的意義.
阿赫瑪托娃和蕭紅在文本中大量描寫了因饑餓、威嚇、迫害、虐殺等因素導致的死亡的圖景.阿赫瑪托娃抒發了愛情的失落與死亡:"曾以為:我們是乞丐,我們一無所有/可為什么還會一個接一個地失去/結果就使得每一天/都成了悼亡日"(《曾以為:我們是乞丐,我們一無所有》)①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隱居.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262、243、266頁.;由獨守空房的驚懼與不安所產生的死亡快感:"倒不如就在門前的綠地/把我放在刨光的平臺上/在欣快和呻吟的共鳴聲中/讓鮮紅的血液統統流盡"(《恐懼,在黑暗中清點著東西》)②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隱居.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262、243、266頁.;受牢獄之災而消逝的靈魂:"枝葉紛披的園子迷失在/爺孫的陵寢之間/從充滿昏話的牢獄里/走出一盞盞送葬的燈"(《快慶祝最后一個周年紀念》)③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隱居.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262、243、266頁.;每日目睹陌生逝者的葬禮:"云彩里滲透了/對馬海峽的血沫/輕快地,四輪馬車/搬運著今天的死者……"(《我年輕的手》)④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隱居.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262、243、266頁.;死神終將到來,誰也逃脫不了:"反正死神終將站在門口/無論你叫它還是把它趕走/它身后有一條黑黑的小道/我渾身是血地在這條道上行走"(《……我看見》⑤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蒙難.阿赫瑪托娃札記》(二),林曉梅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524頁..
蕭紅也以細膩的筆觸展示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東北大地蕓蕓眾生的苦難與死亡,揭示出人的生命被他人無端虐殺的慘劇.冬梅(《患難中》)的祖父跳河而死;老寡婦(《生死場》)因兒子被日本人打死,絕望之下與孫女一起懸梁自盡;小團圓媳婦(《呼蘭河傳》被愚昧的婆婆折磨而死;王阿嫂(《王阿嫂的死》)與丈夫被張地主燒死和踢死;剛足月的小金枝被殘暴的父親活活摔死;小嵐(《啞老人》)被工廠的女工頭毒打致死.
死亡主題在阿赫瑪托娃早期愛情詩中不常出現,至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后卻演變為《安魂曲》、《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等詩作的主旋律;而對于蕭紅而言,死亡意識是貫穿于《王阿嫂的死》、《生死場》等小說創作的重要主題之一.阿赫瑪托娃的死亡主題表現在過去和現在,有對親歷過的故園皇村和白銀時代的回憶: "向大地把白色殮衣獻呈/莊嚴地響起一陣陣鐘聲/皇村那慵懶的寂寥/重新使我心境陷于驚慌和煩躁/……如同自然的旋律已永遠終結/宮殿在萬籟無聲中酣夢安息"(《還鄉偶拾》)①閻保平:《月亮陰晴圓缺之謎──淺談阿赫瑪托娃詩歌創作心態》,參見《外國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復印資料),1990年第11期.;"一座座城池也幾番更名/當年的舊事也找不到證人/沒人與你回憶,更無人跟你垂淚/幽靈們也逐漸遠離開我們/漸漸連我們也忘了去招魂/它們的回歸竟然令我們驚恐"(《回憶有三個時代》)②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蒙難.阿赫瑪托娃札記》(二),林曉梅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518頁..也有對世界文化名人(荷馬、但丁、霍夫曼、福樓拜,普希金、托爾斯泰等)的追思:"無論是荷馬的雷霆,還有但丁的少女/很快我將登臨幸福的彼岸"(《陰暗的靈魂就是這樣凋零……》).還有對逝去的同時代友人和親人的悼念:"失眠的夜晚在四下里發出天籟……/呵,假如這樣能把死人叫醒/原諒我,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想你如同想念自己的親人"(《給鮑里斯.皮利尼亞克》)③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蒙難.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54、273、166、245頁.;"所有親人的靈魂都翱翔在高遠的星空/太好了,我已再無人可以喪失,可以大放悲聲"(《所有親人的靈魂都翱翔在高遠的星空》)④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蒙難.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54、273、166、245頁..
蕭紅則揭示出同時代人對死亡的精神麻木以及對生與死價值判斷的顛倒和錯位.《生死場》里的人們處于完全不自知的生死輪回中:"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⑤蕭紅:《生死場》,《蕭紅小說全集》上,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449、432頁.,"人死了就完了",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活著的人可能吃不上飯,穿不上衣,可是死人卻能享受活著時從未有過的優待.《呼蘭河傳》描寫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出售死人在陰間所用物品的商店)"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環使女、廚房里的廚子、喂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再加上房屋青紅磚瓦、窗明幾凈,院落的花競相開放,廚子活靈活現、大車小車裝潢精美,"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⑥蕭紅:《呼蘭河傳》,《蕭紅小說全集》下,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512-513頁..生界不如死界,活人比不上死人,這本身就是對生命存在的漠視,是一種顛倒和錯位.可見,蕭紅刻畫的是現實生活著的"死魂靈",正如她所說的:"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⑦蕭紅:《生死場》,《蕭紅小說全集》上,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449、432頁.
意象不是簡單的圖像重現,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出的理智與復雜經驗,象征著作家的某種情感,它也是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共同追求的創作技巧.為了深化主題,阿赫瑪托娃和蕭紅在文本中使用了大量與死亡相關聯的意象.阿赫瑪托娃曾說過:"為著能洞察本質應當研究詩人詩中經常出現的意象群──因為其中隱藏著詩人的個性及其詩歌的精神."⑧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蒙難.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54、273、166、245頁.在她筆下經常出現的死亡意象群包括動物、植物、建筑、時空等多種載體:死神、十字架、幽靈;牢獄、死城;葬禮、墳墓、陵寢;黃昏、寒冬;烏鴉、獄鴿、蜚蠊;丁香、濱藜、槭樹.死神的意象漂游于阿赫瑪托娃詩作的字里行間:"反正你終歸會來/為什么不現在就到?/我很難──我在把你期盼/我熄滅燈,我打開門/為你,你是如此奇妙又如此簡單"(《致死神》)⑨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蒙難.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54、273、166、245頁.;"于是死神拉住了你的手……/告訴我那以后又發生了什么事由?/我不知道為什么藍色的衣領下/那么緊──我的喉頭"(《高深的鍋底反扣著大地》)⑩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朝圣.阿赫瑪托娃札記》(三),牟忠鋒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97、34頁..此外,詩人還喜歡把圣潔高雅的丁香花與代表人世間悲慘事件的墳墓、牢獄、葬禮等聯系在一起,使丁香花也充滿了凄離之苦和死亡意蘊:"葬禮那日在墳墓邊/我看到白色圣潔的丁香花"(《一群白鳥在飛翔》);"丁香花散發著墳墓的氣味"(《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11)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朝圣.阿赫瑪托娃札記》(三),牟忠鋒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97、34頁..在此,丁香花的意象既可解讀為逝者生前純潔高雅、剛直不阿品格的象征,又可以釋作祭奠死者、消解悲痛與哀思以及與死者進行心靈對話的媒介.
同樣,蕭紅小說也存在著諸如墳墓、棺材、花圈、瘟疫、鮮血、尸骨等大量清冷與負面的荒原意象,"亂墳崗子"便是突出代表.(12)參見拙文:《主流敘事與人性書寫──姜敬愛與蕭紅小說的主題意蘊》,《東疆學刊》2010年第2期.它在《生死場》里多次出現,是窮人掩埋死者的地方:"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①蕭紅:《生死場》,《蕭紅卷》上,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年版,第47、59、66頁.在此,讀者可以聽到野狗嚼食尸骨發出的聲響:"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響."②蕭紅:《生死場》,《蕭紅卷》上,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年版,第47、59、66頁.目睹生者拜祭死者時無言的哭泣:"直到天西燒紅著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輕時伙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③蕭紅:《生死場》,《蕭紅卷》上,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年版,第47、59、66頁.亂墳崗子既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東北地區現實悲劇的舞臺,又象征著一切"低賤"生命旅程的終點和生命悲劇的最后歸宿,同時更隱喻著階級壓迫在另一世界里的延續.此外,雪也是蕭紅創作中常常出現的意象.它代表著嚴寒,象征著饑寒交迫、苦難深重的現實."雪,帶給我不安,帶給我恐怖,帶給我終夜各種不舒適的夢……"夢雖然是人睡眠狀態下思想的無意識流動,但它源于人對現實的感官體驗的強烈抑制,因為主人公所處的環境是寒冷的世界,因此心理感受也是冷、餓、凍.
由于兩位作家在文本中大量運用了上述意象,就顯得其創作格調沉郁、厚重、悲涼,色澤灰暗、濃重、冷寂.黑色可謂是阿赫瑪托娃詩歌的主色調,"黑衣天使"、"黑貓"、"黑暗的夜"、"倫勃朗角的黑暗"、"黑色的油彩"等俯拾皆是.蕭紅小說雖也擅長用黑色點染景物,但主色調卻是紅色,"昏紅的太陽"、"紅色的夢"、紅得發紫的馬蛇菜、"紅得近乎赭色的臉"等不一而足.④參見拙文:《絢麗悲壯與素雅凄婉──論姜敬愛與蕭紅小說的審美意蘊》,《東疆學刊》2009年第2期.然而不管是黑色還是紅色,這些意象都充滿了死亡色彩和悲劇意識,對生命而言更是直接而全盤的否定,因而具有悲愴震撼的表現力,體現著濃重的現實荒漠,進而營造出一種古遠、苦澀而荒誕的悲涼意境.
阿赫瑪托娃與蕭紅雖然身處不同的國度,卻都生活在近現代交替時期和新舊時代嬗變的動蕩社會里.作為弱女子,她們親歷了病痛、孤獨的折磨,喪子或失子,情感幾度受挫,后期創作又不被社會主流意識所容,種種主客觀因素將她們塑造成苦難的繆斯,成為民眾心聲的歌者和代言人.
阿赫瑪托娃生于俄國敖德薩貴族之家,童年時代在皇村度過,父母離異最早在其心靈深處蒙上了陰影.與"阿克梅派"創始人尼古拉.古米廖夫的結合并未給她帶來愛情的幸福,倆人聚少離多,最終婚姻破裂.此后,災難便接連降臨到命運多舛的女詩人頭上,先是前夫古米廖夫因"塔甘采夫案"被打成"反革命"遭處決(1921),繼而是葉賽寧自殺(1925),再就是親密戰友奧.曼德爾斯塔姆死于集中營(1938),第三任丈夫藝術家普寧在獄中悲慘死去(1953).唯一的兒子列夫.古米廖夫于1935、1938、1949年三次被捕,在獄中被囚禁長達近20年,直到1956年才恢復自由.目睹這些變故,阿赫瑪托娃的心靈受到震撼.她寫道:"都走了,誰都不曾返回/……/我唯一的兒子被人奪走/我的友人在囚室里遭受拷打."(《都走了,誰都不曾返回》)⑤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朝圣.阿赫瑪托娃札記》(三),牟忠鋒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300頁.于是憤怒地發出"面對這一苦難,高山俯首,大河斷流(《獻辭》)"⑥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隱居.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51頁.的吶喊,并將這些哀痛化為詩行,祈禱死者的靈魂安息.這些描寫死亡主題的詩篇是獻給逝者的花環,它把那些在血腥慘烈的年代里被無端剝奪話語與生命的靈魂們永遠銘刻在了后世者的記憶里.
然而,也正是這些悼亡詩給詩人帶來了無窮的災難、誹謗與迫害.聯共(布)中央于1946年8月14日在"關于《星》和《列寧格勒》兩雜志的決議"中判定她是"背道而馳的空洞的無思想的詩歌的典型代表者.她的詩歌滲透著悲觀和失望的情緒,表現著那停滯在資產階級貴族的唯美主義和頹廢主義──'為藝術而藝術'的立場上而不愿意同本國人民一起前進的舊日沙龍詩歌的風格"⑦《蘇聯文學藝術問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34、45頁..日丹諾夫更是辱罵她是"奔跑在閨房和禮拜堂之間的發狂的貴婦人……混合著淫穢和禱告的蕩婦和尼姑"⑧《蘇聯文學藝術問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34、45頁..此后十幾年她被禁止發表詩歌: "在整整十五個明媚的春季里/我都不敢從地上站起"⑨《阿赫瑪托娃詩選》,戴聰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3頁..不僅如此,她還遭受無端的猜忌、誹謗和監視:"我周圍是無形的板墻/墻后緊貼著監視我的耳目/一盆盆的污水向我兜頭潑下/粗野的咒罵傳遍天下/人們迫使我把誹謗吞下/讓我吞咽大口的毒液."(《都走了,誰都不曾返回》)⑩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朝圣.阿赫瑪托娃札記》(三),牟忠鋒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300頁.在探望獄中兒子的日日夜夜里,目睹"被判刑的犯人成對從街上走過",她自覺地把個人的不幸與俄羅斯民族的苦難命運聯系在一起,"我們頭頂著死亡之星/無辜的俄羅斯在遭受蹂躪"(《安魂曲.序》(11)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隱居.阿赫瑪托娃札記》(一),張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50頁..其憂患意識與使命意識油然而生:"我的命運就是承擔世上的一切苦難".對此,詩人布羅茨基講過一段貼切的注腳:"……戰前的15年或許是俄國整個歷史上最黑暗的階段;它們毫無疑問是阿赫瑪托娃一生中最黑暗的年頭.正是這個時期提供的材料,不,更準確地說是它奪走的生命,終于為她贏得'哀泣的繆斯'的稱號.這個階段用悼亡詩的頻率取代了她愛情詩的頻率.她曾經將死亡當做這樣那樣感情難題的最終解決辦法來呼喚,而它現在卻是如此真實,一切感情全不足道了.它原是被邀請的客人,現在入主詩歌了.她之所以繼續寫作,是因為詩歌吸收了死亡,還因為她為自己還活著感到內疚.她創作'死者的花環'這一組詩,就是讓那些先她夭折的死者吸收或者至少加入詩歌."①[俄]布羅茨基:《哀泣的繆斯》,王希蘇、常暉譯,載《文化先鋒》.
蕭紅出生于呼蘭河小鎮富裕的地主家庭,由于家庭重男輕女思想比較嚴重,她遭受的是父親的冷眼、母親的蠻橫、繼母的冷漠和祖母的陰毒,好在祖父的關愛,才讓她幼小的心田品嘗到一絲親情溫暖,這種家庭環境培育了她孤獨、敏感而倔強的性格.為讀中學,她采取絕食、出家等手段;為抗議包辦婚姻,她毅然逃婚.然而命運似乎并不垂青于她,她被未婚夫汪恩甲欺騙,險些被賣入青樓,幸得蕭軍相救才化險為夷.在逃婚后流浪的日子和最初的婚姻生活里,蕭紅感受最深最苦的記憶就是饑餓與寒冷.因為沒錢買面包,她餓得四肢軟弱,"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受饑餓的驅使,她甚至想要偷掛在別人過道門上的"列巴圈(面包)"和牛奶瓶.難挨的饑餓使她精神陷入迷狂:"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她與蕭軍的同居生活也是捉襟見肘,常常靠借錢或者喝涼水以解燃眉之急.動蕩的生活和饑餓侵蝕著作家的肉體,與阿赫瑪托娃一樣,蕭紅體質柔弱,20多歲便飽受病痛的折磨,最終年紀輕輕便死于肺結核病.
或許是體弱多病的緣故,蕭紅經受了失子的痛楚.小說《棄兒》描述她欠債最終棄子時生離死別的情景:"秋天的夜在寂寂的流,每個房間瀉著雪白的月光,墻壁這邊地板上倒著媽媽的身體.那邊的孩子在哭著媽媽,只隔一道墻壁,母子之情就永遠相隔了."②蕭紅:《生死場》,《蕭紅小說全集》上,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68頁.此情此景,寂寞哀傷,悲涼透骨.蕭紅第二次將為人母是在與蕭軍分手而與作家端木蕻良結合之后,可是因避亂顛簸,這個小生命也過早夭折了.因為喪子之痛、感情的危機,加之變動的現實,蕭紅最后只身離開大陸去了香港.可是香港恬靜的生活和碧澄的海水并未治愈其心頭的創痛,她在香港的生活是寂寞的.臨終前,只有作家駱賓基陪伴著她.她對駱賓基說:"半生遭白眼冷遇……身心先死,不甘,不甘."③王文彬:《〈蕭紅墓畔口占〉的本事和隱喻》,《東方叢刊》2003年第4期.
生活與情感上的苦痛與哀傷,使蕭紅自覺地將目光投向苦難民眾,感同身受著底層人民的不幸.蕭紅從各個角度描寫了苦難人民的死亡,從而揭示出在死亡面前,生命如草芥,一文不值.
四、面對死亡的超然與自省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1889-1976)認為,此在人的最大最本己的可能性就是死亡,即"走向死亡的存在",由此他引導人從對死亡的積極自覺中先行領悟到生命的荒誕和偶然,從而增強正視黑暗現實的勇氣和對生命自由選擇和創造的信心.海德格爾這種"向死而在"的態度顯然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基督教認為,死亡是人存在的必然行為,死后才能重生(復活).被釘在十字架上、鮮血淋漓的受難者耶穌早已成為西方基督徒頂禮膜拜的圣人.
阿赫瑪托娃有著濃厚的宗教情感,面對極權時代鮮活而無辜生命的逝去,她震撼過、也抗議過.當死神幾次降臨于其頭上時,以著基督徒的平和之心,她愉悅地迎接死亡,并由此獲得對死亡某種超然的高峰體驗,能夠泰然處之."我站在不幸的恥辱臺上/如頭頂王座的華蓋一般從容."(《碎瓷片》)④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朝圣.阿赫瑪托娃札記》(三),牟忠鋒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302、129頁.并且,根據這種情感體驗,她編織了獻給逝者的花環,以寄托自己的哀思.此外,通過抒情主人公形象,她自覺地把詩歌作為傳唱全人類普遍情感的永恒載體,借助筆下大量死亡意象把生活和命運施加給她的種種不幸、侮辱和傷害轉化為可以承受的喜慶活動,從而達到消釋苦難與死亡、凈化心靈的目的."所有親人的靈魂都翱翔在高遠的星空/太好了,我已再無人可以喪失,可以大放悲聲."(《勉強分離》)⑤轉引自[俄]莉季婭.丘科芙斯卡婭:《詩的朝圣.阿赫瑪托娃札記》(三),牟忠鋒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302、129頁.這種勇于承受死亡并將其化為盛典的超然精神正是基督殉難精神的典型表現.阿赫瑪托娃把自己不被主流媒體所容的悲劇命運比作中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的流放者但丁,用圣徒般的堅強意志承受并消解了死亡,從而賦予其詩深厚的內在品格.
蕭紅筆下的主人公也坦然面對死亡.王婆(《生死場》)看到3歲的女兒小鐘從高草堆上跌到鐵犁上慘死的一幕時,沒有掉一滴眼淚:"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①蕭紅:《生死場》,《蕭紅卷》上,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頁.王婆面對死亡的這種泰然透著一股殘酷,讓人心寒.可是在"腥味的人間",由于地主敲骨吸髓般的剝削與壓迫,赤貧已經使窮苦百姓的人性異化為麻木、冷漠、殘忍.在百姓的眼里,人的生命比起動物和莊稼來是無足輕重的.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寧肯舍棄孩子,也要保全麥子,寧肯為老馬哭泣,也不會為孩子的死掉一滴眼淚.可見,蕭紅表現的不僅僅是死亡本身,而是隱含在死亡背后的人性的喪失.受魯迅改造國民病態靈魂的啟發與影響,蕭紅在小說中著意揭示落后的傳統觀念腐蝕人的靈魂,從而導致人的精神麻木與病態的過程,特別是從生存本真的層面來寫人與存在的關系,包括人之外的其他生命與存在的關系.②摩羅:《〈生死場〉的文本斷裂及蕭紅的文學貢獻》,《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人大復印報刊資料2003年版第12期,第97頁.這就使她對死亡的態度與認知具有了自省性.
綜上所述,阿赫瑪托娃與蕭紅密切關注死亡,并在創作中以濃重筆墨描繪死亡的圖景和意象,源于時代、社會、宗教和心理等因素.從女性心理學來看,相比于男性,女性潛意識里更具有承受苦難與死亡的傾向,更喜歡從自身所遭受的生存境遇、生殖痛苦和情感悲劇出發去闡釋苦難和死亡.但是同樣面對現實中的死亡,阿赫瑪托娃以一種"樂死"的超然姿態借助于筆下的死亡意象承受并消解了死亡,從而凈化了心靈;而蕭紅仿佛一位心理醫生,用人性的"手術刀"解剖人的靈魂,從中挖掘出潛藏在人意識深處的癰疽.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兩位同時代卻不同國度的女作家的創作同樣是不朽的.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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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2]07-0181-04
2012-05-29
劉艷萍(1965-),女,漢族,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