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龍鳳文化緣起東方考略

郭墨蘭

(山東社會科學院，山東濟南 250002)

中華龍鳳文化緣起東方考略

郭墨蘭

(山東社會科學院，山東濟南 250002)

中華龍鳳文化緣起于原始先民的宗教信仰——圖騰崇拜，隨著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到民族國家的發展變化而逐步成熟起來。龍鳳文化策源于以山東為中心的中國東部地區，發展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共同母題。

中華龍鳳文化;圖騰崇拜;宗教信仰;山東

龍鳳文化是我們民族的本位文化。作為文化符號的龍和鳳是我們國家的象征、民族的圖騰。龍、鳳在帝制時代雖曾被帝王壟斷，成為王權和專制獨裁的工具，但隨著帝制的結束，龍鳳便從帝王手中解放出來，恢復了它本來的面目，成為我們國家、民族和每個華人的圖騰和象征了。龍鳳在我們國人的心目中是吉祥神物，影響著我們民族的精神和人民生活的各個方面。

一、中華龍鳳文化緣起

中華龍鳳文化是怎樣形成的?我們認為，中華龍鳳文化緣起于原始先民的宗教信仰——圖騰崇拜。圖騰(totem)系印第安語，意為“他的親族”。圖騰崇拜，在原始氏族中是普遍存在的。每個氏族都有自己的圖騰，那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在原始時代，生產力和人們的認識能力都極為低下。人們對自身和身外的事物和現象，如火山、地震、洪荒、海嘯、風雨雷電、寒暑、旱澇、生老病死、吉兇、禍福等，不能認識，不能理解，也無能為力。于是便認為世間有一種超人的力量——神在主宰著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生靈。從而神秘之，敬畏之，崇拜信仰而祭祀之，以祈求神靈的護衛、保佑。除了普遍認為天地有神之外，還認為萬事萬物都有神靈。如果某事某物偶然給自己帶來了吉祥好運，便認為那事物是瑞物，從而認那物是自己的保護神、護衛者或祖先神而作為圖騰崇拜之。如古書記載，太皞伏羲氏，有龍瑞，便紀于龍，為龍師而龍名;炎帝神農氏有火瑞，便紀于火，為火師而火名;黃帝軒轅氏有云瑞，便紀于云，為云師而云名，共工氏有水瑞，便紀于水中，為水師而水名;少昊氏有鳥(鳳)瑞，便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所謂紀于某物，是認為那物是吉慶祥瑞之征，而信而敬為圖騰的。這種圖騰形成往往出于偶然現象。如太皞氏的龍圖騰是因為“太昊時，有龍馬負圖出之于河之瑞，因而始紀于龍。”①少昊氏的鳥圖騰，是因為“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之”②，也就是說少昊即位時，適有鳳鳥飛來，而紀于鳥的。這些都是偶然現象。如果認為作為圖騰的吉祥物是自己的祖先神，那么其后代子子孫孫便成了那物的傳人。中華民族炎黃子孫，又自稱是“龍的傳人”，就是因為太昊伏羲氏的龍圖騰崇拜。

太昊伏羲氏作為歷史人物是實有的，而且是公認的東夷始祖、著名的部落首領。后來傳說將其神化，于是有了伏羲、女媧的創世神話中的創世英雄和“龍身人面”的形象，從而伏羲、女媧便成了中華“龍祖”和“人祖”。關于伏羲、女媧創世的神話，全國各地皆有，且都大同小異。歸結起來有兩類。一類是伏羲、女媧夫婦創始了中華人類。傳說鴻蒙未開之時，沒有人類。天生伏羲、女媧夫妻始創并繁衍了人類。二類是再傳人類。傳說人類得罪了上蒼，上蒼懲罰，降洪水將人類淹沒，只剩伏羲女媧兄妹(或說夫妻)二人。上蒼命二人成婚，再造人類，二人害羞不從。上蒼便命二人在昆侖山上各點燃柴草，二處煙合，便結為夫妻，結果二處煙合為一，二人只好結為夫妻，再造了人類。

關于伏羲、女媧“人頭龍身”或“蛇身人首”的神話，古籍多有記載。最早見于《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太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杜注:“太皞伏羲氏，風姓之祖也，有龍瑞，始以龍命官”。宋劉恕《資治通鑒外紀》云:“太昊……始以龍紀，號曰龍師。命朱褒氏為飛龍氏，造書契;昊英氏為潛龍氏，造甲歷;大庭氏為居龍氏，造屋廬;渾沌氏為降龍氏，驅民害;陰康氏為土龍氏，治田疇;粟陸氏為水龍氏，繁滋草木，疏導泉源。命五官:春官為青龍氏，夏官為赤龍氏，秋官為白龍氏，冬官為黑龍氏，中官為黃龍氏。”伏羲氏族是一個以龍(蛇)為圖騰的龐大族團，因此有“龍身”或“蛇身人首”的神話。①西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云:“伏羲鱗身，女媧蛇軀”。注引《玄中記》云:“伏羲龍身，女媧蛇軀”。《楚辭·天問》王逸注云:“女媧人頭蛇身”。唐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云:“太皞庖犧氏，風姓，代遂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蛇身人首……女媧亦風姓，蛇身人首”。

伏羲、女媧“龍身”或“蛇身人首”的形象，不僅見于古書記載，還多見于石刻畫像。一是漢墓中出土的畫像石，僅山東各地就有四十多塊，且較集中于傳說的伏羲、女媧二氏的故鄉——魯西南一帶。二是見于廟宇建筑的石柱上。如山東鄒城市郭里鎮東鳧山麓的“人祖廟”亦稱“爺娘廟”，供奉伏羲、女媧的大殿石柱上雕有伏羲、女媧“龍身人首”的交尾圖像。

神話傳說雖非真實的歷史記錄，但卻是歷史的透影，反映了一些歷史的真實——伏羲、女媧二氏是以龍蛇為圖騰的氏族。

還有一說是:伏羲、女媧二氏是以“鳳”為圖騰的。根據是二氏的“風”姓。“風”字繁體為“風”。“風”有二解:一是“蟲”，二是“鳳”。《說文》釋風:“從蟲，凡聲”。“風”即“蟲”類。又釋“蟲”云:“蟲者，裸、羽、毛、鱗、介之總稱也”。這一下子便把區別于人類的一切動物都包含進去了。后來雖然把裸、毛、羽、鱗、介五類區分開來，但龍、蛇乃屬蟲類。蛇，俗稱“長蟲”，“大蛇”稱“大蟲”。“龍”其實就是“大蛇”。作為圖騰的龍，初形就是大蛇。所以伏羲、女媧的形象是“蛇身人首”。二是釋“鳳”。照《說文》釋蟲條，鳳為羽類，自然包括在“蟲”中。但這扯得太遠，過于牽強。而說古無“鳳”字，假借以“風”，故“風姓”即“鳳姓”。鳳姓自然是與鳳崇拜有關，故伏羲、女媧二氏又是以鳳為騰圖的氏族。這樣伏羲、女媧二氏，不僅是“龍族”、中華“龍祖”，而且也是“鳳族”、中華“鳳祖”了。

一個部落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圖騰并不奇怪，而且似乎是必然的存在。因為每個部落必有兩個或兩上以上的氏族才能形成。誠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說:“在氏族內部禁止通婚的情況下，每個部落必須至少包括兩個氏族才能獨立存在。隨著部落的增殖，每個氏族又分裂成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氏族。……正如幾個氏族組成一個胞族一樣，幾個胞族……組成一個部落。”在部落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不斷有氏族分裂出去，也不斷有新的氏族或胞族加入進來。在每個氏族都有自己的圖騰崇拜的情況下，隨著部落的不增殖擴大，氏族的不斷分裂、合并，圖騰也跟著分裂、合并。當然，部落內部的氏族是不斷合并、容合以至融合的。所以不同的圖騰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合并、容合以至融合。因此太昊伏羲氏部落內部有龍又有鳳兩圖騰并存并不奇怪，龍鳳圖騰進而融合也是必然的。如《山海經·南山經》中就有龍鳳合體的“鳥身龍首”或“龍身鳥首”形象的描述。

如果說太昊氏族是龍鳳圖騰并存的族團，那少昊氏便是典型的鳳圖騰崇拜的族團了。《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郯子曰:

吾祖也，我知之……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之，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鴡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鷞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正，扈民無淫者也。

由此可見，少昊氏是一個龐大的以鳳為圖騰的鳥族集團。少昊摯(“摯”，同“鷙”。鷙，猛禽也，鳥中之王)是這個族團或部落聯盟的最高首領。

少昊氏鳳鳥族團的形成，決不像郯子說的那么簡單，只是少昊摯即位時，恰有鳳鳥飛來，而是有其族緣根源的。少昊族系于何祖?一說族系太昊，是太昊伏羲氏族的一個分支，如果這說成立，那么就是少昊是太昊氏中以鳳為圖騰的那分支，從太昊部落中分化出來后，獨立發展成一個龐大族團，并把鳳圖騰發展弘揚到了極致。一說少昊系于黃帝，是黃帝之子玄囂高陽氏。這一說我們認為與前說并不矛盾，因為黃帝祖上與太昊伏羲氏也有密切的血緣聯系，那就是古史上記載的黃帝出自太昊族裔的少典氏(詳后)。這樣，黃帝、少昊與太昊都掛上了鉤。少昊發揚了太昊氏的鳳圖騰，而未繼承黃帝氏的云圖騰。總之，中華龍鳳文化緣起于太昊和少昊兩氏的龍鳳圖騰崇拜。

二、中華龍鳳文化的發展

中華龍鳳文化并不是一步到位、一成不變的，而隨著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到民族國家的發展變化而發展變化逐步成熟起來的。在漫長的原始時代，氏族是不斷增殖的，一個氏族增殖分裂為幾個氏族，幾個氏族組成一個部落，幾個部落組成一個部落聯盟。在部落和部落聯盟當中，不同氏族的不同圖騰，隨著氏族間的互相容合或融合也不斷的容合或融合，從而產生新的復合性圖騰。中華龍鳳文化的龍鳳也經過了這樣的發展變化和神話化過程。中華龍鳳在原始部族兩昊氏那里只是(龍)大蛇和鳥的形象，而后來隨著不同氏族不同圖騰的容合或融合，以及人們不斷的神化演繹，就逐步形成眾多圖騰物像的復合物了。如作為我們國家民族象征的“中華龍”當初只是以蛇為主體容合鱷、鯢、龜、魚等而形成的，后來又不斷融合飛鳥、走獸、家畜如鳳、鴕鳥、狼、熊、虎、鹿、牛、馬、豬、狗以及昆蟲等，于是形成了頭長角，頂生冠，嘴吐須，滿身鱗，有鳥翅，有鷹爪和魚尾的威武雄壯的大龍。故有人說我們今天所見到的畫龍、雕龍等其形象是:角似鹿，頭似蛇(也像蠶，又像馬)，眼似兔(又像牛)，項似蛇(又像鴕鳥)，腹似蜃，鱗如鯉，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尾似魚，如此等等。還有被神化了的龍在古書中那就更了不起了。《說文》云:“龍，鱗蟲之長也。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管子·水地》云:“龍生于水，被土色而游，故神。欲小則為蠶，欲大則含天地，欲上則凌云，欲沉則伏泉”。在民間傳說中，除了書上說的那些本領之外，還能興云致雨、生雷閃電，且能對人賞善罰惡，人若作惡，不說“惡盈必自斃”，而說“必遭雷劈”。認為“風調雨順”，旱澇水災，龍卷風，泥石流等都是龍賞善罰惡的行為。在帝王那里，龍是他的親族，是天神上帝派下來的，故帝王自稱“真龍天子”，王子王孫，自稱“龍子”、“龍孫”。龍成了無所不能的至尊神物。

作為圖騰的鳳和龍一樣，在發展過程中也逐步被神化和虛擬化了。《說文》釋鳳文云:“鳳，神鳥也。”引天老曰:“鳳之象也，麟前鹿后，蛇頸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自東方君子之國，翱翔于四海之外。過崐崘，飲砥柱，濯羽于弱水，莫(暮)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又引《山海經》曰:“(鳳)五德其文者: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背文曰義，腹文曰信，膺文曰仁也。”其形象不僅包含有麟、鹿、魚、龍、龜、燕、雞等禽、獸、魚、蟲等類動物的部分肌體，其表文還具備了人倫關系的五種品德。總之，作為中國圖騰文化的龍鳳，實際是多種圖騰崇拜物的復合體。這就是在氏族容合或融合的過程中，各種圖騰合并和融合并被神化的結果。

不同氏族的合并往往是以強勢氏族為主體和核心進行的，而不同氏族及其圖騰的融合，卻又總是以文化的強弱，也就是文化先進與落后為分水嶺的。文化先進而政治軍事力量較弱的氏族總是能最終將政治軍事力量強勢，而文化落后的氏族及其圖騰融合同化。在古代中國的東方，不同氏族就是這樣融合的。

傳說時代，中國有三大族團:東夷昊族族團，神農氏炎帝族團，軒轅氏黃帝族團。三大族團在東方先后交匯融合。昊族族團是以山東為老家的原始土著，炎、黃二族則是先后入主山東的外來戶。炎、黃二氏，按傳統說法，都是起自西部或北部的強大族團，后來入主中原，漸入東土的。首先進東部海岱地區的是炎帝族團。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云:“女媧氏沒，神農氏作……火德王，故曰炎帝。……初都陳，后居曲阜……(至)帝榆罔，凡八代，五百三十年，而軒轅氏典焉。”這就是說，炎帝族比黃帝族入主山東地區早五百多年，至末代炎帝榆罔，被軒轅黃帝取代。這時的炎帝族在山東者已被東夷同化，故黃帝族入主山東時已把炎族也視為東夷了。

據《史記》等古書記載，黃帝族自中原東進，與炎帝族和東夷人曾發生過劇烈沖突，以至進行了慘烈的長期的戰爭。《史記·五帝紀》云:

軒轅之時，神農氏衰。諸侯相侵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

黃帝戰勝的炎帝即末代炎帝榆罔;蚩尤是東夷人的著名軍事首領“九黎之君”。黃帝戰勝炎帝和蚩尤之后，即于窮桑登上帝位，以天下共主的身份，行東夷人的祭天大典——封禪泰山，成了東夷人的君王。但這個軒轅黃帝，似乎不是戰勝炎帝后才進入山東的，而是早就入籍山東了。《史記·五帝本紀》正義案:“黃帝有熊國君……母曰附寶，之祁野見大電繞北斗樞星，感而懷孕，二十四月生黃帝于壽丘。壽丘在魯東門之北，今在兗州曲阜縣北六里。”又索隱案:皇甫謐云:“黃帝生于壽丘，長于姬水，因以為姓。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號。”這樣看來，黃帝轅軒是生于山東，長于山東，其先人早就定居山東的。其先人何時進入山東、定居山東無史料可稽，但從其生于壽丘看，其族人早就在山東與土著炎夷族雜居其處了，只是到其人長成，在黃族勢力發展壓倒炎、夷勢力的時侯，才“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度四方，教熊黑貔貅軀虎”，以與炎帝及蚩尤戰爭，先后戰而勝之，并“禽殺蚩尤”，從而被諸侯“尊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的。①《史記·五帝本紀》。

黃帝入主東土與炎帝不同，炎帝是和平過渡，沒有爭戰，似乎是在炎、夷大聯盟中選舉而產生的首領。而黃帝則是用武力奪權而登上帝位的。為什么?時隔五百多年，歷史發生了變化，炎帝登位時，因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個人特權，也就沒有財產和權力的爭奪，而至黃帝起來時有了私有財產，也有了權力之爭，要奪取統治權，只有訴諸武力了。

不管是用暴力奪權，還是和平過渡，對東夷來說，炎、黃都是征服者，而東夷則是被征服者。強者征服弱者，這是歷史的定律。然而，事實卻與此規律相反，是作為弱勢的東夷族很快把炎帝氏族及其圖騰容合或融合同化了。黃帝族入主東方者，命運也和炎族一樣，很快被東夷融合以至于同化了。史載少昊是黃帝之子玄囂青陽氏，但少昊又是被公認的東夷首領。時在山東地區再無什么炎、黃之分，只有東夷人了。就是說，黃帝之后，僅傳二代，在山東者就統被夷化了。炎帝氏的火(太陽)圖騰和黃帝氏的云圖騰，也隨著其族人的夷化而被鳥(鳳)騰圖融合同化了。這種現象似乎違背了總是強勢氏族征服、融合、同化弱勢氏族的規律，但深入一步便不難發現背后的個中奧妙，那就是文化的強弱之分。以政治軍事力量來說，炎、黃氏族是強者，但以文化而論，東夷文化先進、發達，東夷族是強者。落后的野蠻民族往往以其強悍的軍事力量征服“以文致弱”的文化先進的民族，但最后的結果是征服者反被被征服者的先進文化征服。這就是歷史發展的辯證法，是被歷史屢屢證明了辯證法。

炎、黃氏族在東方之所以如此快速地被東夷同化，除了文化的原因，可能還有族緣的關系。因炎黃氏族與東夷昊族有著扯不斷理還亂的血統聯系。《國語·晉語》云:“昔少典氏娶于有蟜(jiao)氏女，生黃帝、炎帝。”說炎帝與黃帝是同母同父的同胞兄弟，顯然不對，因為二帝生不同時。但二氏皆出少典則無二說。《史記·五帝本紀》云:

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軒轅。正義案:“黃帝有能國君，少國君之次子……以土德王，故曰黃帝。”正義又引《帝王世紀》曰:“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以，有蟜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

這些材料都說炎帝、黃帝雖不同時，但皆出少典。少典國何來?是太昊伏羲氏東遷的分支。山東出土的《伏羲廟殘碑》有文曰:“東遷少典，君于顓頊，以奉伏羲之祀。”少典祀伏羲，知為伏羲裔。顓頊，國名，即顓臾，春秋時猶存。《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載:“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炎、黃出自少典，少典為伏羲后裔。這樣，炎、黃二氏便與太昊伏羲氏有了血緣關系。

炎、黃二氏不僅與太昊伏羲氏有血緣有關系，而且還對伏羲氏的龍脈也有所傳承。雖然二氏都沒有以龍蛇為圖騰，但在神話中卻都是龍種。炎帝是其母有蟜氏女感神龍而生的，《路史·后記》說:炎帝“龍顏大唇”。而有蟜氏之“蟜”，《說文》釋為蟲。《玉篇》則釋為“毒蟲”。“蟲”即“蛇”;“毒蟲”即“毒蛇”。也有釋蟜為“蠶”或“虹霓”的。但“蠶”、“虹”都是“中國龍”的組成部分。

關于黃帝龍種的記載也不少。一是《三皇本紀》說，黃帝是其母附寶，在郊野見“大電繞北斗樞星”感孕而生的。大電是雷神也就是龍神所為，是龍神的化身。再是“生日角龍顏”，一副龍相。《論衡·骨相》則直言“黃帝龍顏”。《史記·天官書》則言:“黃帝黃龍體”。

既然炎、黃皆出自少典伏羲族裔，為什么成了異族外來戶呢?既然炎黃皆龍種，為什么沒有繼承龍圖騰呢?這也要費點筆墨加以辨析其氏族分裂、分化以至異化問題。炎、黃二氏本皆屬于伏羲族裔，后來隨著氏族的增殖，先后分裂出去，遷徙遠地，由于地理環境不同，水土各異，再加上入鄉隨俗，與當地土著融合，形成與原族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俗。由于文化的差異而異化成了異族。后來返回故地之時，已是數典忘祖，另立旗幟，另有圖騰了。但終久因血統相關，所以很快便被東夷同化，融為一體了。

三、龍鳳文化源起山東

龍鳳文化起源于山東原始土著東夷之人的兩昊氏族的龍鳳圖騰崇拜，學術界大體認識一致，只是伏羲、女媧的生地至今說法不一，主要爭議有二，一說是山東泗水，一說是甘肅天水。根據是同一條材料，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曰:“太皞庖犧氏，風姓……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雷澤，地名。據考在今山東泗水縣。成紀，在今甘肅天水秦安縣。天水地區還發現了著名的大地灣新石器早期的文化遺址，出土許多文物。因此人們便認天水是太昊伏羲氏的生地了。但是其父族、母族，皆在東方山東西南部之泗水一帶的雷澤國和華胥國，其母孕伏羲于雷澤。《詩含神霧》云:“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宓犧(宓犧、庖犧、伏戲、伏羲同名異書)”。注云:“雷澤在山東濮縣東南，接菏澤界。”《史記·五帝本紀》集解引鄭玄曰:“雷夏兗州澤，今屬濟陰。”《漢書·地理志》云:“濟陰郡城陽，雷澤在西北。”《水經注》云:“雷澤在城陽故城西北，華胥履大跡處也。”王子襄《泗志鉤沉》考曰:“華胥氏之國”在今泗水縣治東北五十里華胥山。山有水環繞，即古華渚。南面有小山，山頂有元代“重修伏羲廟碑”，廟今不存，不知建于何時。再其南有雷澤湖，湖水已涸，但名仍叫雷澤湖。當代考古學家，古文獻學家和金石學家王獻唐先生在其《炎黃氏族文化考》一書中反復考證，進一步肯定雷澤在今泗水縣境。華胥氏在雷澤華胥古國受孕，怎么會一下子跑到二三千里外的天水去生孩子呢?何況是在交通未開的原始時代，即使隨族遷徙也不會在一年之內趕數千里。因此，伏羲生于成紀之說值得懷疑。這一疑問，可有二解。一是史書誤記將山東的古城陽寫成了成紀。二是族遷名隨。伏羲后裔一支西遷至天水，落戶成聚后，仍用其山東舊名，為示紀念，將城陽簡化為成紀，氏族仍稱太昊伏羲氏。“族遷名隨”，古今通例，全國各地并不鮮見。這是其一。

其二，太皞伏羲氏不僅孕生于山東，而且建都在東方的陳(今河南淮陽。該地古代亦屬東方夷地)。如果伏羲果生于天水成紀，怎么又跑回東方來建都立業呢?這也不大可能。再說陳之名，似乎也是伏羲后遷之地。如王獻唐先生所說:“陳成雙聲音轉，陳亦猶成。”①王獻唐:《炎黃氏族文化考》，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494、536－537頁。成之地名，山東最古。其他以成和陳名地者，多是伏羲氏族分遷帶去的名字。如陳留、陳倉、成紀、成都等，大概都是伏族遷徙帶去的地名。

其三，大人跡之出，自當是大人國。“大人”，是山東原始土著東夷人的美稱。因為東夷人個大，故稱“大人”，猶今之稱山東人為“山東大漢”一樣。東夷人較他地人個大，這是有考古發現所證明的。②據顏閭:《大汶口新石器時代人骨的研究報告》(《考古學報》1972年1期)和《西夏侯新石器時代人骨的研究報告》(《考古學報》1973年2期)，山東大汶口組和西夏侯組男子身高分別為172．2厘米和171．13厘米，而陜西半坡組和寶雞組男子身高約169．45厘米和168．82厘米。再是古文獻也是這樣記載的。《山海經·大荒北經》云:“有人名曰大人。有大人之國。”《海外東經》云:“大人國在其北，為人大，坐而削船。”《說文》:“夷，從大從弓。”段注羊部曰:“惟東夷人從大，大，人也。”《說文通訓定聲》:“東方夷人，字從大，持弓會意。大人也。”大人國或在雷澤，或即是雷澤國。于雷澤“履大人跡”者，是在雷澤舉行舞會，一種男女以跳舞為形式的結合方式:男女相聚跳舞，相隨低昂起伏，至晚各攜伴侶幽會。因此，華胥履大人跡而有孕。

其四，伏羲后裔封國多在山東西南一帶。早有少典，君于顓頊;夏商時封有密、慮、仍、鄆;周代封有任、宿、須句、顓臾。《左傳·僖公二十一年》云:“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皞與有濟之祀。”顓頊即顓臾，地在今山東費縣;密國在今山東諸城;鄆國有二，東鄆在今山東沂水縣北，西鄆在今山東鄆城縣東;仍國在今山東金鄉縣東北;任在今山東濟寧市內;宿在今山東東平縣南;須句在今山東梁山縣北與東平接界;顓臾在今山東費縣蒙山之陽，以主持太皞與有濟之祀，并主持對蒙山神祭者。

其五，魯西南多有伏羲女媧二氏遺跡。今山東兗、單、鄒、泗、滕、魚臺、金鄉、微山、蘭山各處，皆有伏羲、女禍的山陵冢墓和廟宇建筑。《九域志》載:“兗、單皆有伏羲陵。”《路史》注云:“帝(伏羲)冢在今高平山陽(今金鄉縣)西北。”《路史》注又引曰:“濟(寧)之任城東南三十九里有九女媧陵。”王獻唐先生說:“今山東濟寧市有女媧生處。”又說:“魚臺寨里有伏羲陵，陵南有伏羲畫石。如嘉祥、滕縣(今滕州市)及蘭山各處，亦有伏羲、女媧畫石，作蛇身形狀者亦伙。”③王獻唐:《炎黃氏族文化考》，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494、536－537頁。今鄒城市、微山縣、滕州市各處，皆有伏羲、女媧廟，當地人稱“人祖廟”或“爺娘廟”者。幾處廟宇以鄒城市郭里鎮東鳧麓的一處最為有名，規模最大。該廟經歷代重修擴建，形成了一大廟群，南北長約150米，東西寬約120米，分東、西、中三路。中路主體建筑為羲皇殿，即“人祖殿”。大殿內供奉伏羲。大殿后有寢殿，也稱媧皇殿，供奉女媧。女媧像全裸，僅腰間系遮樹葉短裙。體態豐腴，雙乳下垂于胸腹。西路北面有臥奶奶廟，內供女媧臥像，傳說是女媧補天或摶泥造人累時的小憩之處。南有上、下兩洞廟。上洞廟內塑有伏羲引領十八全裸男孩，按大小依次順排列;下洞廟內塑有女媧側臥像，有十八個全祼女孩依偎在女媧兩側。東路主建筑為玉皇殿，供奉玉皇大帝，此殿結構特殊，無梁，全用大柱支撐，人稱“九十九間無梁殿”。三路共有廟宇42座，內有神像1300多尊。廟宇建筑皆為宮殿式的，極其雄偉壯麗，氣勢恢宏。如羲皇殿前廊檐有六根粗大石柱，上邊皆浮雕盤龍，并有伏羲、女媧“龍身人首”的交尾圖像。可惜1929年被軍閥梁殿英一把火燒毀。后又遭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文革”等運動的反復洗劫，今存僅一片廢墟了。該廟起建于何時，沒有文字記載，只有傳說:或云帝堯時為祭祀祖先伏羲、女媧而建，或曰周武王滅殷后為“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而建，也有說春秋時邾滅須句后為延續伏羲之祀而建。以后擴建重修的記載起自唐初，延至宋、元、金、明清。如玉皇殿建筑有碑題記云:“大唐太宗皇帝敕令建造。”以后重修擴建皆有記載。

除了陵廟建筑之外還有:曲阜有伏羲所命造屋廬的官一大庭為居龍氏的遺址大庭阪;鄒城市西鳧山上有伏羲畫八卦處，故該山又叫八卦山;東西兩鳧間有伏羲女媧兄妹二人滾磨石成親之處。

其六，鄒城一帶古今盛傳伏羲、女媧兄妹結親再造人煙的創世神話故事。傳說，一次人類得罪上蒼，上蒼降洪水淹沒了人類。只剩下伏羲、女媧兄妹二人。上天要二人結婚、繁衍人類，二人害羞不從。忽聽上天有聲，命二人各抱一磨石，分別到東西兩鳧山頂，把磨石放滾到山谷，若二磨石滾合一處，二人便結為夫妻。二人沒法，只好從命。結果從兩個山頭滾下的磨石果然滾合到了一塊。于是二人便結成了夫妻。女媧嫌自然生殖太慢，便想了一法，摶泥造人:用草繩蘸稀泥，拿起一抖，點點滴滴黃泥都變成了小人。

其七，封禪泰山。《史記·封禪書》載:管仲說:古者封禪泰山者七十二家，夷吾所記者十二家，無懷氏、伏羲氏為前二家。泰山是東夷發祥圣地，祖宗神山，上可通天帝，下可通地祇。帝王功成必封泰山，以告天報地。東夷先祖伏羲既生長此地，功成于此，木本水源，血統所系，泰山巍然，頂天柱地，闔族仰鏡，猶祖廟也。伏羲祖祀泰山，故有泰皇之稱。

綜上所述，魯西南泰岱之陽，有那么多那么集中的有關伏羲、女媧創世神話的傳說、陵廟遺跡和封禪泰山的記載，決非后人能夠憑空所編造，而是因為羲、媧二皇發源于斯，生聚于斯，死葬于斯，故后裔封國于斯，起陵、建廟以祭祀之。伏羲、女媧的故鄉祖國，非山東莫屬。中華龍鳳文化的策源地也非山東莫屬。如果說，伏羲、女媧二氏只是龍族，而不是鳳族的話，那么少昊氏是鳳族則無疑了。少昊金天氏紀于鳥，以鳥名官，是鳥(鳳)族團，已見上文。這里再強調一下，少昊鳳族與山東的關系。

少昊生于何地，不見記載。但其父黃帝既是生于曲阜的壽丘又居軒轅之丘，在窮桑登帝位，少昊生地也不出山東。少昊生后降居江水，江水即山東沂河。而其居地，國都，死葬之所，卻是史載明確的:少昊居窮桑，都曲阜，死葬云陽山。窮桑在哪里?《帝王世紀》云:“窮桑在魯北，或云窮桑即曲阜。”因為少昊建都曲阜，故后人稱曲阜為少昊之虛。劉恕《通鑒外紀》云:“少昊死葬云陽，故后世又曰云陽氏。”注云:“云陽，山名，在曲阜縣。”即今存之曲阜市東北六里之少昊陵所在。少昊氏族龐大，后裔姓氏和封國頗多，夏商周三代先后共封少昊后裔106國，32國在山東。著名的如郯、莒、偃、譚等。少昊是地地道道山東東夷土著。正因少昊是鳳族，所以說鳳起東方。

《說文》云:“鳳，神鳥也。”引天老曰:“(鳳)出東方君子之國。”東方，指以山東為中心的東部沿海，東夷之地。《禮證·王制》曰:“東方曰夷”。《后漢書·東夷列傳》云:“夷者，抵也，言仁而好生……故天性柔順，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國焉。”《說文》云:“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山海經·海外東經》:“君子國……其人好讓不爭。”總之，東夷君子之國，“其俗仁，其人好讓不爭”，“天性柔順”，“言仁而好生”。這正合鳳之陰柔、祥和、禮讓、富有開放、包容精神的德性。故云“鳳出東方君子之國，翱翔于四海之外”也。

總之，中華龍鳳文化策源于以山東為中心的中國東部地區，發展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共同母題，內涵豐富先進，體現了我們民族和人民的基本精神理念及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內容，如道、如德、如仁、如義、如智、如信、如惠、如和、如勇、如毅等。龍象乾，乾為天。“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飛龍在天”、威武雄壯，無往而不勝，充滿陽剛之氣。鳳象坤，坤為地，地生萬物，無所不載，無所不容，厚德載物，充滿了母性的陰柔、祥和、溫馴之氣。“龍鳳呈祥”、“龍飛鳳舞”的理念永遠引導我們民族和人民團結奮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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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2］07－0046－06

2012－03－12

郭墨蘭，山東社會科學院編審。

(責任編輯:蔣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