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淋淋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宋元筆記小說中的南宋“社會”及其繁盛原因
王淋淋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宋元筆記小說記載了大量南宋時期各種類型組織的“社會”,包括娛樂消遣型、宗教組織型和謀生服務型。這些“社會”之所以在南宋時期繁盛,離不開南宋高度發達的都市文化,濃郁的享樂風氣,背井離鄉者尋求認同感和歸屬感的心理需求,以及南宋末世的畸形繁華與頹廢氣象。
宋元;筆記小說;南宋“社會”
本文所指“社會”并不是當今普遍意義上所講的社會。“社會”,本指古時春秋社日舉行迎賽、祭祀土神的集會。《舊唐書·本紀第八》記載:“辛卯,禮部奏請千秋節休假三日,及村閭社會,并就千秋節先賽白帝,報田祖,然后坐飲散之。”[1]意思是禮部奏請千秋節(指帝王誕辰)休假三日,趁著社日,也就在千秋節舉行迎賽白帝、歡聚飲宴等一系列活動。陸游《游山西村》記載了春日社會歡騰、溫馨的場景:“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2]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這一詞義的內涵得到了延伸和擴展,泛指一切人和物的組織和團體,其聚合的方式和形式也一直在發展。到了南宋,隨著商品經濟的繁盛,各種“社會”也相應繁盛起來。在一些同時代的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夢粱錄》卷十九之“社會”記載了“西湖詩社、射弓踏弩社、蹴踘、打球、射水弩社、靈寶會”[3]179-180等,《武林舊事》卷三之“社會”記載了“緋綠社(雜劇)、齊云社(蹴球)、遏云社(唱賺)、同文社(耍詞)、角社(相撲)”[4]75等。通過對這些“社會”的分析與研究,揭示其深刻的社會背景意義與社會心理的變遷。
這一類“社會”的文藝性較強,且有雅俗之分,參加的群體也多有不同。
西湖詩社,“此乃行都搢紳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興適情賦詠,膾炙人口,流傳四方,非其它社集之比”[3]179。高人雅士以詩文會友,使得此社的高情雅趣非其它“社會”可比擬。射弓踏弩社,參加者多是武藝精熟、射放嫻習者;蹴踘、打球、射水弩社,都是些一等“富室郎君,風流子弟,與閑人”參加。另外,所占數目較多的為民間藝人參加的“社會”。《武林舊事》中記載“桐川張王生辰”中出現的緋綠社(雜劇)、遏云社(唱賺)、清音社(清樂)、雄辯社(小說)、繪革社(影戲)、律華社(吟叫)等就屬此類“社會”[4]75。這些“社會”由伎樂藝人組成,以其伎藝為觀眾提供娛樂,也是一系列的宗教盛會和其他節日慶典中不可缺少的元素。
奉佛者的“五顯王慶佛會”、“上天竺寺光明會”、“供天會”、“涅槃會”、“盂蘭盆會”、“放生會”,奉道者的“靈寶會”[3]179-180,以及各類慶祝神靈圣誕的“社會”等,屬于宗教組織型“社會”。但這類“社會”的發起者、組織者、參加者多為城內外的豪富,如“靈寶會”,“每月富室當供持誦正一經卷。如正月初九日玉皇上帝誕日,杭城行香諸富室,就承天觀閣上建會。”[3]197-180宗教組織型“社會”也帶動了一系列供富豪們斗寶、消遣、逞富的“社會”,“每遇神圣誕日,諸行市戶,俱有社會迎獻不一。如府第內官,以馬為社。七寶行獻七寶玩具為社。”[3]180
這類“社會”的參加者為平民百姓。這類“社會”是一種謀生方式,如《夢粱錄》卷二“諸庫迎煮”記載了魚兒活擔、糖糕、面食、諸般市食等社[3]12;另外,在娛樂消遣型中提到的由伎樂藝人組成的清音社、遏云社、律華社等也是一種謀生服務型“社會”。這些民間藝人們出賣自己的技藝,取悅他人,謀取自己的生活資本。
周密《武林舊事》序:“乾道、淳熙間,三朝授受,兩宮奉親,古昔所無。一時聲名文物之盛,號‘小元祐’。”[4]1南宋時期,杭州城人口的稠密已非其它郡縣能比,“杭城今為都會之地,人煙稠密,戶口浩繁,與他州外郡不同。”[3]159“杭州人煙稠密,城內外不下數十萬戶,百十萬口。”[3]146龐大的人口數目保證了都市的發展和繁榮,但真正的城市化“不在于城市的數目,而是從這時起城市和城市居民在社會中起主導作用”[5]。在《武林舊事》卷六之“作坊”記載:“都民驕惰,凡買賣之物,多與作坊行販已成之物,轉求什一之利。”[4]16這說明當時的市民已經習慣從市場購買生活所需品,同時經商的風氣在當時已經非常濃厚。這些筆記小說中所記載的商鋪更是比比皆是,酒樓、茶肆、肉鋪、糧店等,生活物質的供應應有盡有。如《夢粱錄》卷十三之“諸色雜貨”記載:“凡宅舍養馬,則每日有人供草料。養犬,則供餳糠。養貓,則供魚鰍。養魚,則供蟣蝦兒。若欲喚錮路釘鉸、修補鍋銚、箍桶、修鞋、修幞頭帽子、補修魫冠、接梳兒、染紅綠牙梳、穿結珠子、修洗鹿胎冠子、修磨刀剪、磨鏡,時時有盤街者,便可喚之。”[3]117就是說,連貓食狗糧馬料等都有所供應,至于其它的修補行等手藝人,更是滿街皆是。此時的服務業也開始得到迅猛發展,如《夢粱錄》記載:“其杭之瓦舍,城內外不下有十七處。”[3]178在這些瓦市勾欄里,說書、雜劇、講經、雜班等眾多節目,滿足市民的精神需求,也為瓦舍里的飲食店帶來商機。貨幣的大量流通讓商業經濟能穩定持續發展。“至咸淳年間,賈秋壑為相日,變法増造金銀關子,以十八界三貫準一貫關子,天下通行。自因頒行之后,諸行百市,物貨涌貴,錢陌消折矣。”[3]111因此,杭州城內“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3]115如此繁榮的都市文明,導致社會分工日漸細化,社會角色重新分配,催生了一批商人、打工者、藝人,甚至閑人、無賴、謀生者,這些人漸漸結成了社。同時,繁榮的商業經濟,為有閑有錢階層因為消遣娛樂或逞富而結的“社會”提供了物質基礎和經濟保障。
宋人重享樂,開國皇帝趙匡胤勸石守信、王審琦等擁有重兵的大將們:“人生如白駒過隙耳,所謂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顯榮耳。汝曹何不釋去兵權,澤便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久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天命。君臣之間兩無嫌猜,上下相安,不亦善乎?”[6]固然趙匡胤的初衷是釋去大將之兵權,以利于自己的安定統治,但卻使享樂風氣彌漫于宋代朝野,即使偏安時期的南宋,在都城臨安也延續了北宋汴京時期的繁華。在風俗節慶時刻,如元宵、七夕節,也繼續汴京氣象;在臨安這座南方城市也都開設有汴京的面食店、分茶店等,以方便那些北方來的士大夫們。店鋪里的裝飾也都效仿汴京氣象,“凡百貨賣飲食之人,多是裝飾車蓋擔兒,盤合器皿新潔精巧,以炫耀人耳目,蓋效學汴京氣象,及因高宗南渡后,常宣喚買市,所以不敢茍簡,食味亦不敢草率也。”[3]159延續的同時,享樂的風氣還愈演愈烈。一勺西湖水,他郡難尋,似乎世間無人能抵擋西湖的風情。上至君王,“淳熙間,壽皇以天下養,每奉德壽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龍舟”[4]63;下到黎民,“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孫,五陵年少,賞心樂事之時,詎宜虛度”[3]7;甚至貧者也“解質借兌,帶妻挾子,竟日嬉游,不醉不歸”[3]7。加上杭州城的風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3]26,意思是一年四季十二個月均有節日,從元日、元宵節到清明重陽冬至等,無論大節、小節,甚至佛道教的圣誕,傾城出動、士庶同歡。即使是沒有節序的月份,也要尋找到歡慶的理由,如《夢粱錄》卷六之“十二月”記載:考之此月雖無節序,而豪貴之家,如天降瑞雪,則開筵飲宴,塑雪獅,裝雪山,以會親朋,淺斟低唱,倚玉偎香,或乘騎出湖邊,看湖山雪景,瑤林瓊樹,翠峰似玉,畫亦不如。詩人才子,遇此景則以臘雪煎茶,吟詩詠曲,更唱迭和。或遇晴明,則邀朋約友,夜游天街,觀舞隊以預賞元夕。”[3]48
在這種享樂風氣的背景下,有錢有閑的人自然而然地發動一些“社會”來盡興,如詩人才子的對景唱和,產生了詩社。周密《采綠吟》序:“甲子夏,霞翁(楊纘)會吟社諸友逃暑于西湖之環碧。琴尊筆硯,短葛綀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間。舞影歌塵,遠謝耳目。酒酣,采蓮葉,探題賦詞。余得《塞垣春》,翁為翻譜數字,短簫按之,音極諧婉,因易今名云。”[7]這詳細記載了“西湖吟社”的活動過程,因為避暑,感于西湖佳景,酒酣景醉之間,諸才子開始填詞譜曲共同唱和。那些“上天竺寺光明會”、“茶湯會”等“社會”也同樣因為慶祝佛教、道教圣誕的節日而產生,如北極佑圣真君圣誕之日,“諸軍寨及殿司衙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會,結縛臺閣”[3]9。
“社”最先的含義是指共同祭祀的土地神。《禮記正義》記載:“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8]古代又以二十五家為“社”,或以族居一百家以上者共建一“社”。由此可知,“社”的最先定義是源于同一血緣,同祭一土地神,實質是同祭一血統的氏族祖先;之后“社”的定義逐漸發展,無論是指迎神或是因為同一志趣、同一行業而結社,即使不再是以血緣為主,但同樣也離不開一種心靈上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會”,則為會聚,如《論語·顏淵》曰:“君子以文會友”[9],講的就是一種認同感。因而“社會”的產生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尋找一種歸屬、認同感。《夢粱錄》卷十六之“面食店”記載:在杭州城依然開著汴京地帶的面食店、分茶店[3]143,這些飲食行業結成的“社會”,從一定意義上說是一種懷舊,一種尋找舊日都城的歸屬感。《夢粱錄》卷十九之“瓦舍”記載:“今貴家子弟郎君,因此蕩游(行都瓦舍),破壞尤甚于汴都也。”[3]178可見,杭州城的瓦舍比汴京還多,那么藝人們的結社也必然更多。這些處于社會底層的江湖藝人們經歷了國破,背井離鄉地保全性命,依然沒有擺脫曾經的生活方式,所經歷的滄桑感必然是其它士大夫們所難以想象的。他們的結社除了是一種生活方式外,更有一種同為天涯淪落人、尋找彼此的慰藉和認同的意義。而文人詞客們的結社也同樣有此意味。偏安于一隅的南宋王朝并沒有想著收復失地,而是從上到下溺于享樂,文及翁《賀新郎·西湖》曰:“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世界,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艇,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幾時洗。”[10]意思是,文人武將滿腔的報國之志付之東流,報國無門,才無所施,于是只有在結社的唱和中來消磨時光,順便“鉆進文學的象牙塔中去討生活,來過一過逞文學才華的癮念”[11],他們也在這些唱和中尋找到了身份認同感。
南宋朝廷并不以恢復為念,而是一味地將享樂之風進行到底。一方面是因為朝政腐敗,軍心渙散;另一方面是因為長期執行“重文抑武”的政策,在武力方面已無法與北方崛起的游牧民族相抗衡。君臣們索性守著半壁江山,今朝有酒今日醉。所以,杭州城的繁華是畸形繁華,瘋狂的熱鬧,才會出現買賣晝夜不絕的場景。杭州城的風俗本是侈靡,而人此時更是醉生夢死,面對良辰美景,“雖陋巷貧窶之人,解衣市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3]25。《夢粱錄》卷四之“觀潮”中有一句正是對這種風氣的極好解釋:“是時正當金風薦爽,丹桂飄香,尚復身安體健,如之何不對景行樂乎?”[3]27意思是美景良辰,況且還有安康的體態在,為何不去好好享樂,而去擔憂尚不可知的明天呢?這正是一種看不到明天、看不到未來的頹廢心態。同時,《夢粱錄》卷四之“觀潮”還記載:“其杭人有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涼傘、紅綠小傘兒,各系繡色緞子滿竿,伺潮出海門,百十為群,執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戲,或有手腳執五小旗浮潮頭而戲弄。向于治平年間,郡守蔡端明內翰見其往往有沉沒者,作《戒約弄潮文》……自后官府禁止,然亦不能遏也。”[3]27“弄潮兒”們玩的不是潮而是命,連對死亡的恐懼都已經不在乎,哪還會去顧及妻兒,和“體膚毛發,受之父母”的古訓。這種極端心態何嘗不是末世的征兆?都市里還有一群“閑人”、“游手”、“驕民”,一些無成子弟失業者,專陪富家子弟游宴,甚至為妓家寫信簡。讀書人的尊嚴早已喪失,只為求得生存。更有人斗雞玩狗、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沒有理想,沒有希望,只是一天天茍延殘喘下去。整個杭州城彌漫著末世的頹敗氣象,整個國家都失去了積極向上的心態,只是想著行樂在當下,沒了期盼,沒了未來。瓦舍的藝人們可能早就領會透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瓦舍的本義就是“來時瓦合,去時瓦解”,意為易聚易散。藝人演的是戲,觀眾看的是人生,愈演愈有種虛無感,愈看愈有種幻滅感;說書、講史里的帝王將相都歸于塵土,何況蕓蕓眾生、普通大眾?觀眾愈多,藝人們結社也就越多,觀眾們要的除了娛樂、醉生夢死外,還在領略一種滄桑感;藝人們除了謀生外,同時也在傳遞這種無法言語的蒼涼。而文人才子的敏感則更早領略到這種無法挽回的頹勢,他們結社唱和所作的詩詞已很少有辛派詞人的報國激情,更多的是在藝術上精雕細刻,在醉生夢死里緊緊把握現實安穩,享受那歲月靜好。鄭思肖《玉田詞題辭》曰:“(張炎)一片空狂懷抱,日日化雨為醉,自仰扳姜堯章、史邦卿、盧蒲江、吳夢窗諸名勝,互相鼓吹春聲于繁華世界,飄飄征情,節節弄拍,嘲明月以謔樂,賣落花而陪笑,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錦繡山水猶生清響。”[12]那些宗教類型的“社會”,很大意義上也是在虛幻的神仙佛道世界寄托一份現世的無奈與絕望罷了。因此,這些“社會”中難免沾染著末世氣象。
[1]劉昫.舊唐書: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5:195.
[2]陸游.陸游選集[M].朱東潤,選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
[3]吳自牧.夢粱錄[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
[4]周密.武林舊事[M].插圖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
[5]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與變革[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141.
[6] 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一[M].李劍雄,劉德權,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3.
[7] 周密.蘋洲漁笛譜[M].北京:中華書局,1985:14.
[8] 鄭玄.禮記正義:下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802.
[9]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132.
[10]唐圭璋.全宋詞:第5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5:3138.
[11]楊海明.結社唱酬與西湖詞[M]//楊海明.唐宋詞與人生.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300.
[12]孫克強.唐宋人詞話[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901.
“Societies” of Nan Song in Notes Novels of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Causes for Their Prosperity
WANG Linlin
(School of Humanities, 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 Nanning,530001, China)
Notes novels of Song and Yuan Dynasty have recorded various kinds of “societies” of Nan Song,including the society of entertainment, religion and making a living. The reason for their prosperity lies in the fully developed urban culture of Nan Song, the extreme custom of seeking entertainment, the psychology of seeking recognition and belonging of those who were forced to leave their home and the abnormal prosperity and decadence at the end of Nan So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Notes novel; “Societies” of Nan Song
I207.41
A
1671-4326(2012)02-0068-04
2011-09-05
王淋淋(1985—),女,浙江臺州人,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張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