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王傳武
摘 要: 《樂記》作為中國漢代的一部經典藝術理論文集,對研究我國早期的藝術思想具有重要價值。其關于文藝理論與音樂歌舞的起源、性質及其對自然、社會以及統治者治國理政方面的作用都有較為系統詳盡的論述,在當今文化界也可以稱得上是一部權威著作,對我們研究古代的禮樂制度、藝術文化現象,甚至中國古人的文化意識形態及典樂制度都具有非常大的價值。鑒于此,試從《樂記》中“禮”和“樂”入手,考辨藝術的起源,并從中窺探藝術對于自然的深刻詮釋及藝術對社會思潮、政治文化的反映。
關鍵詞: 《樂記》;藝術的起源;自然;社會;關系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16.05.12
歡迎按以下方式引用:李寧,王傳武.據《樂記》考辨藝術的源流——兼論藝術與自然和社會的關系[J].克拉瑪依學刊,2016(5)73-76.
一、“禮”和“樂”是《樂記》的兩條主線
研究《樂記》,拋開“禮”去研究“樂”是不行的。從《樂記》中出現頻率上看,“禮”“樂”被反復提及,并被作為兩個相反相成的概念相對應。據統計,這種相反相成的觀念有36對,如“禮者為異”和“樂者為同”“禮自外作,故文”和“樂由中出,故靜”等。我們認為,“禮”“樂”本身是一種社會制度的主張,具有超越意識形態并在其上建構上層建筑的力量。《樂記》中對“禮”和“樂”也沒有分別定義,而是用一種比較和漸進的手法,闡清其概念異同。“禮”和“樂”作為兩條主線,以相互對應的形式出現。《樂記》載:“先王之制禮樂:禮節民心、樂和民聲”。[1]65-66又“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1]65-66復說:“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義。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則至無怨,禮則至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禮樂之情同故明王義相沿也。”[1]65-66“禮”和“樂”的不同表現在“禮”之“節民心”,而“樂”之“和民聲”;“禮”規制行為,“樂”通達人心。“相敬”和“離”是“禮”的特性,“相親”和“流”是“樂”的特性。“禮”的作用是“飾貌”,即文化的外表;而“樂”的作用是“合情”。“禮”的運作是形式上的約束,即“自外作”;而“樂”則是“自內作”,達于內心的平靜和無求,因此起著磨平棱角和突兀(指社會矛盾)、麻痹大眾心理從而維護社會大局穩定的作用。總而言之,正如《樂記》所說:“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2]27要想建立清明安定的政治局面,必須要用正統禮制來規范和引導人們的思想,用歌舞藝術來調節人們的情緒,用通達的政令來規制人們的行動,通過嚴苛刑法的制定來制止人們出現邪惡的行為。《樂記》將宇宙自然囊括在內,而“禮應地”“樂順天”,并由此展開。如上所述,“禮”和“樂”是《樂記》的兩條主線。
二、關于藝術的起源
《樂記》開篇載:“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其本在人心感于物。”[3]467從上文中《樂記》這段對“音”的描寫中可以知道,古人認為,“樂”——即藝術——的初始形式是“音”,“音”是一種較為單純的藝術形式,是由人的手和感官之間的協調作用形成的。可以說,“樂”是由“音”整合發展而來的,因此《樂記》中認為:“樂者,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楊也;此樂之末節也”[2]29。黃鐘、大呂、弦歌、干楊是“樂”的末節,“音”的主體,而“音”成于感物,合“音”則成“樂”。《樂記》中所涉及的“音”“樂”,應作為整個藝術領域的內涵來看。任何音樂的出現都起源于人們的內心活動,這種內心活動是受到外在事物影響而在音樂領域里的反映,這里的“感”有“影響、感受、感動、感發”之意。[4]7內心受到外物的影響而激動起來,聲音是人最暢快的表達方式。今天自然界中,只有人類擁有語言,而萬物皆有“聲音”,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這一點。人類哀、樂、喜、怒 、敬、愛六大感情與“聲噍以殺”“聲以緩”“聲發以散”“聲粗以歷”“聲直以廉”“聲和以柔”之“樂”相互對應。[1]65悲哀之情于心,人們發出的聲音就顯得急促而低沉;快樂之情于心,人們發出的聲音就會變得舒展而和緩;喜悅之情于心,人們發出的聲音就振奮而奔放;當憤怒產生于人心,發出的聲音就粗獷而激越;心中產生崇敬的情感,發出的聲音正直而莊重;心中產生愛戀的情愫,則發出的聲音柔順而溫和。人的天性并不能產生這六種情感,這些情感的產生來自于人們對外界刺激的“感應”,更確切地說,它們突破了人對外界刺激的閾值。“樂”,首先是樂器、樂譜、樂舞;其次,它還是一種精神,遵循“由物換心轉音變聲成樂”[5]70-73的實現過程。“音”是單方面的,是“樂”的一部分,“音”是葉,“樂”是枝;“音”是樹,“樂”是林,感物成“音”,合“音”成“樂”,“音樂”則泛指藝術。從《樂記》中對“樂”的各種描述,我們可以據此判斷,“樂”所代表的領域與藝術領域具有同一性,“樂”是一種寬泛的藝術概念。另外,從《春宮·大司樂》:“以樂德教國子:中、和、、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2]83從其他中國古代的經典文籍也可以看出,其中,“樂德”應是藝術的性質,而“樂語”則應為藝術的語言。“樂德”包含“中、和、、庸、孝、友”,而“樂語”則以“興、道、諷、誦、言、語。”因此,《樂記》就可以說是一部描述古代藝術觀念的著作了。“樂”顯然是藝術的精神存在,“音”形式萬變,但“樂”是人性的寄托,是精神的“潤滑液”,所以《樂記》中又說:“故樂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紀、人情之所不能免也”[6]15。“樂”是一種使人精神逃脫桎梏的藝術。同時,古人認為,藝術的產生“由人心生也”,但“人心由物動”,其本在于“人心感于物”,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觀,是自然論者的論斷,與以往的哲學相比,顯得毫無神秘感。但同時,物對于心是否起決定作用,古人并沒有使我們得出這種明確結論的表述。然而,從“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譜”之語,顯然我們可以認為,古人認為藝術的產生與人心與外物的交替作用密不可分。
三、據《樂記》考辨藝術與自然的關系
《樂記》中談道:“窮本知變,樂之情也……禮樂順天地之情、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視精粗之體”。[2]29文中談到的“本”,我們認為應指自然本體,而“變”則是自然現象。“窮本知變”則是盡力體察自然本位,感知自然現象。人需要通過精神感應外物,“窮本知變”體現了藝術的本質追求,是藝術對自然的本真反映,是藝術的永恒靈魂所在。從這個角度來說,藝術不是模仿自然,也不是純粹自然的象征。《樂記》中講道:“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制其飾。”[7]37表現出藝術活動的一種無意識、不可阻遏的本能行為。因此,《樂記》中所主張的藝術與自然的關系,更多的帶有人物感應的特點:“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2]29。這其中有理性所認識的實然之理,也有心靈所感悟的應然之理。中國古人講陰陽調和之說,藝術的使命在于宇宙和諧。又如“春作夏長,仁也。秋斂冬藏,義也。仁近于樂,義近于禮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和“樂者天地之和也”[2]28,前者,春夏秋冬自然之和序是“禮”“樂”之源,而后文也將談到,“禮”“樂”的社會功用問題;后者,藝術將其全部的使命建立在與自然宇宙的和諧共生中,藝術是心靈的抒發,是自然的無聲表達。
“土敝則草木不長,水煩則魚鱉不大,氣衰則生物不遂,世亂則禮慝而樂淫。”[8]18藝術不僅是在“告知”自然,映現宇宙節律,更是一種通達“天理”的表現。①如《樂記》:“禮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而測深厚。”[2]29“樂”乎天,“禮”乎地,“禮樂”兩極。總而言之,《樂記》中藝術與自然的關系可以概述為:第一,藝術從自然中產生,說其是心性對于自然的感應也好,抑或其他也罷,沒有自然便沒有藝術。第二,藝術走向世俗化,匡扶了藝術原有的“粗野性”,使藝術由自然性過渡到文化性。后文將談到由藝術建立的規制將使“王道備矣”,從而成為世俗社會重要的政治維度之一。第三,藝術不能脫離自然,藝術時刻在感應、在抒發“自然之聲”,藝術的使命推動其自身建構與它在事物的和諧共生。
四、據《樂記》考辨藝術與社會的關系
藝術剛開始為“自然之聲”,逐漸為社會所規制化、儀式化,當然必須澄清的是,儀式化的“音樂”顯然是藝術在發揮其社會功能。藝術具有社會功能,藝術塑造民眾“謙謙君子”形象,更明確地說,藝術起著教化大眾的功能。《樂記》:“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8]26“教民好惡”,這里涉及藝術的部分——禮樂型藝術。實際上,制作禮樂的動機是對自然發生的一種限制、節制,而不是藝術自然發生的契機。《樂記》又言:“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8]26也是強調“禮樂”是人對自然發生的一種規制和約束,與自然論者的論斷相悖,故不能說是藝術自然發生的契機,《樂記》所強調的禮樂型藝術正是藝術的本質功能所在。《樂記》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五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人化物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樂和聲……則王道備矣!”[2]27所以,這還是一種“天理”。“天理”滅,則社會易“脅弱”“暴寡”,易不安定,這也顯示了禮樂型藝術的重要性。而且,藝術在這里已經具備了文化性,成為統治者治國理政的工具,藝術從“物外感應”的“自然回聲”到成為世俗社會王權麻痹并駕馭大眾的工具,顯示著某種“陶冶人性”的功用。禮樂型藝術的積極作用,表現在對社會大一統上,倡導“四海之內,合敬同愛”觀。②這是一種大一統世界的社會倫常,是賢人德與業長久的原因。《樂記》中又說:“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長幼同聽之,莫不和順……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2]32這是“樂”的反作用,所以也有“‘樂生于人心者(樂由中出)”和“樂以治心者也”之說,“樂”教化人性,致中和。所謂:“夫樂與天地同和……和故百物不失……樂者,異文合愛者也……合同而化,而樂焉……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2]28《樂記》強調藝術對民族統一、四海歸順的作用,現在來講,這是推進世界和平的重要思想。推進世界和平,就要溝通不同的藝術,因為藝術具有情感的表述功能,情感得到溝通,這就是“異文合愛”。當然我們的一般經驗也能夠知道,對另一種文化接觸越多,便越能感到親切。“樂者,異文合愛也”這一命題,正是指出了這種可行性,從這個角度來講,藝術變成了推動世界和睦友愛的重要力量。《樂記》的另外一種觀點使我們能夠了解到它對歷史征兆的預見,“是故其聲衰而不莊,樂而不安,慢易以犯節,流湎以忘本;廣則客奸,狄則思欲,感條暢之氣,而滅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賤之也。”[8]18人們唱什么、聽什么,可以反映出其心態、理想和追求。社會將走向何方,是由多數人的理想追求決定的。因此,藝術的走向也就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征兆。
《樂記》這部產生于漢代、并對中國古代藝術理論具有奠基性的經典文集,對中國藝術觀念的發展范式及功能定位作了最好的詮釋,并滲入中國人藝術觀念的骨髓中,其中對禮樂制度的強調更是讓中國自古榮獲“禮儀之邦”的美譽,及今對《樂記》的考辨,意義即在于此。
注釋:
①呂驥認為《樂記》中的“天理”似乎只能理解為自古以來社會生活中形成的理性,見龍琿發表于2006年第2期《黃鐘》雜志的文章《二十世紀<樂記>研究綜述》,第63頁;另外,有些學者認為,宋明理學家的天理人欲等觀念就是從《樂記》而來。
②研究發現,“和”,“同”,“中”,“合”在《樂記》中出現頻率非常高。其中,“和”字見41處,“同”字見18處,“中”字見13處,“合”字見12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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