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當今世界,各派女性主義理論對女性問題的探討都建立在對“男”、“女”概念劃分的基礎上,而這種二元對立范疇又延伸出男性化-女性化、男權主義或女權主義等一整套相關的二元對立關系,其性別二元對立的理論前提,使得女性主義理論不僅沒有達到消除和抵抗男權制的目的,甚至還通過二元對立的方式固定了等級性的性別模式。因此需要新的理論來打破二元對立的模式,進入到真實世界的流動中去。“近女性”概念寓于“流”中,以其解轄域化的方式,徹底分解了圍繞性別乃至圍繞其他等級制所組建的資本主義/男權制的整體概念,將此作為理論分析的起點,以最大程度避免男權制意識形態的控制,為重新尋找主體的存在開辟一條新的道路。
〔關鍵詞〕 樹-根文化;女性主義;二元對立;轄域化;近女性;流;塊莖;生成女人;解轄域化
〔中圖分類號〕C913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5-0129-05
(一)
幾千年來,男性社會機制( 包括哲學和政治體系) 所建立起來的“樹狀文化”,是以中心化、層級化和整體性為特征的概念結構。顧名思義,樹狀文化就是以樹的形式生長和發展的文化模式。這種模式的特點是有一個中心的“根”,然后是枝葉。樹的生長是目的論的,并且對應著根與莖葉的對立,產生了各種二元對立(包括男-女的性別二元對立),于是樹狀文化的二元機器就形塑完成了。這種樹-根結構的文化是以男性中心主義和二元對立為特征的。女性主義思想是作為對這種等級性性別結構的反抗力量出現的,不同派別的女性主義理論都對女性受壓迫的狀態做出了自己的解釋,并提出了如下的解決方案:
1.針對男權制,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認為女人應該成為和男人一樣的人。這個“一樣”主要是指一樣的政治權力和經濟機會,其中首當其沖的是爭取女性的權利,比如投票權、受教育權。不過在現實中并不是所有女性都通過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努力而真正享受到了這些權利,而且這種解決途徑也必然是在資本主義制度內的改良,然而事實是即使女性贏得了投票權,也只是在政治層面實現了女性的解放,而政治上的平等也并沒有帶來經濟地位的平等。在理論上這個解決方案也是有問題的,因為她們的理論前提就是將男性和女性視為可以簡單分割開來研究的群體,一旦形成“男”與“女”的二元對立思考模式,那么女性不是和男人相同,就是和男人相反。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為避免和對抗基于生理差異而產生的性別歧視傾向,因此她們就只有選擇女性和男性一樣這條道路了。但是,這種解放無疑隱含著一個傾向:將女性視為和男人相同的存在——因為政治人這種抽象人的概念本來就在潛意識里直接等同于“男人”。這樣一來,在女性主義的話語和意識中,自然而然的性別差異就被無形地抹除掉了,或者說女性和男性有差別的生理屬性也就被否定掉了,而且她們通過要求女性獲得和男性一樣的地位和權利,使得男性在性別制度上的優越性地位得到了更多的確定。
2.針對男權制,激進女權主義者又提出了迥異的兩套理論:激進-自由派女性主義者認為應當“允許每個人都成為雌雄同體性格的人”〔1〕,而激進-文化派女性主義者認為“婦女必須給女性氣質以新的女性中心主義的意義”〔2〕。前者的問題在于性別的矛盾并未得到解決,而只是被集中在一個軀體內表現出來;后者的問題在于試圖以“女性中心主義”代替“男性中心主義”,也就是設想重建一個與男性社會機制所建立起來的樹狀文化相同機理的新的樹狀結構,然而這種“女性中心主義”思想不過是男性社會樹狀結構下的產物,它本身是無法脫離整個男性社會結構而存在的,更不用說對抗男權制了,因為理論的前提仍舊是以男性社會性別的二元劃分,假設了一個可以完全獨立并自成系統的但事實上并不存在的“女性的世界”。
3.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則糅合了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和激進女性主義的觀點,認為資本主義和父權制都是婦女受壓迫的根源。這個觀點同時具有性別和社會階層的維度,一定程度上走出了將性別問題狹隘化理解的泥沼,能夠更為深入地說明女性處境的根源。但是,正如批評家所指出的那樣,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觀點有時過于重視社會階層問題而忽略了性別問題,從而導致了“性別盲點”。因此,雖然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觀點被引入現實社會階層維度,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性別意識方面的二元對立傾向,但很快又再次轄域化(即對概念和思維方法、思維結構的重新固定)——產生了新的二元對立——“資本主義”和“男權制”的對立,從而引起了女性主義群體內的又一次力量分化。然而無論強調的是兩組二元對立中的前者還是后者,都無法真正引導人們全面地認識和改造現實中女性的真實處境。而同樣從宏觀角度探討女性問題的多元文化女性主義和全球女性主義,尤其是生態女性主義,都注意到二元對立思維的局限,提出應該意識到作為人類整體的存在和人類與其他非人類群體共同存在的問題,但遺憾的是,這種理論的前提依舊被隱藏的二元對立方式所掌控,從而又形成了“和諧共處”與“控制與支配”兩種選擇的對立。
4.精神分析女性主義者指出:俄狄浦斯情結“僅僅是男性想象的產物,是一個精神陷阱;所以人、特別是婦女應該努力逃離它。”〔3〕這個結論的前提是對精神分析的“男性中心主義”理論的承認,既然如此,作為這種樹-根狀男性文化結構的產物,作為和“男性中心”相對立而存在的女性概念,又如何能逃離出樹-根結構呢?
5.社會性別女性主義理論的重點在于探討與女性氣質相關的美德和價值問題,雖然這一派女性主義理論注意到避免形成新的中心主義——“女性中心主義”,但是她們的理論仍舊是建立在性別二元對立的前提之上的,甚至進一步轄域化了女性的性別形象。
6.后現代女性主義則將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關于“女性是他者”的觀點顛倒過來理解,認為女性正因為是社會的邊緣,是相對于男性的“他者”,才具有了脫離批判男性文化的可能性。然而后現代女性主義和存在主義一樣,也是將性別的割裂和二元對立作為探討的潛在基礎,即使表面上是以非樹-根形式的“塊莖”狀態嘗試著突破樹-根的結構。但是,無論對“女性作為他者”這個說法是褒義還是貶義的,這兩種女性主義思想最終也都是在填充和延續樹-根狀的男性文化結構,甚至通過局部的創新和修正而使得這種讓女性深受壓迫的結構自我修正和延續得更久。
上述女性主義理論,都在不同程度上實現了對男權制思想的解轄域化(即打破固定概念和思維結構),但由于這些理論都是以男性社會樹-根文化思想為基礎,并且這些理論本身就是這種等級性的“樹狀文化”的產物,因此和男權制思想共享著一套“樹-根結構”文化特征的思維工具和模式——形而上學和二元對立。因此,它們一方面實現著對男權思想表面的解轄域化和解碼,但另一方面卻又走向了男權文化的再轄域化,從而進一步加強了整個男性文化體系。這種結果必然是與女性主義理論的初衷背道而馳的,由于缺乏突破形而上學-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新的概念和方法論原則,所以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這種悖論性的死胡同。
通過對女性主義理論的梳理,我們發現無論是哪一種女性主義,她們對女性問題的探討基礎都在于對“男”、“女”概念的區分。而這種區分所形成的“男-女”二元對立的范疇又延伸出男性化-女性化、男權主義或女權主義等一整套相關的再轄域化的二元對立關系。似此,女性主義理論無疑都在揭示前者對后者的壓迫和提出后者對前者的反抗策略之時,女性主義理論不僅沒有真正實現解轄域化,達到消除和抵抗男權制的目的,甚至往往通過二元對立的方式重新轄域化和固定了等級性的性別模式。在這種情況下,再提出對這個樹狀模式的反抗策略,就猶如在等級性社會的樹狀結構上長出的樹枝反過來對抗整棵樹一樣,這樣的部分對整體的反抗結果往往是無疾而終的,因為沒有真正找到鏟除這個樹狀結構的途徑。
(二)
隨著社會的發展,到了資本主義高級階段的信息化時代。由于資本主義與男權制的合謀狀態, 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和男權制的意識形態實際上是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不同的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資本邏輯、消費主義、市場至上) 是更直接地植根于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之中, 并服務于資本主義經濟運作的, 而男權制意識形態依賴并總體上服從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 同時也直接服務于性別等級制度以維持性別壓迫的結構。因此, 解決性別壓迫的問題,需要找到描繪解放之路的“新墨水”,所謂新的墨水就是指新的概念起點和新的方法論原則。這個概念的起點必須能避免陷入資本主義/男權制的公理及其他各種意識形態,同時又能對社會的各種等級性制度進行新的分析,以此作為解構資本主義/男權制意識形態和生成非壓迫性、非等級性的真正的共同體的行之有效的分析途徑。要避免再次陷入資本主義/男權制的公理,就必須避開使用資本主義/男權制的性別概念,同時也要避開資本主義/男權制的形而上學-二元對立的話語模式和方法論,提出新的與之前的樹-根文化模式不同的“塊莖”、綿延與“流”的概念作為解轄域化的新的思考起點。
在此,筆者以“女性式的”(即差異性的)替換“女性”及“女性化的”(即整體性的、和“男性化”一樣遵循著樹狀的父權制社會規范)的概念,提出“近女性”這樣一個解轄域化的新概念。“近女性”概念,從“流”開始,寓于“流”中。“流”(流動、流變、流通)是自然和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也是古今中外思想家用以闡釋自然和社會發展變化的精要所在。用“近女性”之“流”這個新概念描述那種繞開整體性的女性主義理論表層,潛入到實有存在的運動過程本身,可以說這是女性主義力量發展的必然結果:通過不斷的解轄域化——打破固定的概念、理論甚至思維的疆域,最終實現對女性主義理論的僭越。從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到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再到后現代女性主義及生態女性主義,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延展的過程:逐步從男性社會的樹狀文化下的二元對立思想中掙脫出來,吁求比以往女性主義理論更為廣泛和包容的“女性主義”,“近女性”正是這種解轄域化(塊莖、綿延和流動)過程的一個階段性呈現。“近女性”是解轄域化的“女性”理論,也就是徹底瓦解了概念的固定邊界和整體化傾向的理論,它與以往女性主義理論的區別在于,它的理論是建立在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所說的“無組織軀體”/“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基礎上的。要重新認識運動和生成,建構“近女性”模式,即“作為無器官身體的身體、作為身體的一個微生物的重建”,它是與“生成女人或分子女人的生產”〔4〕不可分割的。這是逃離或重新審視“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這些趨向于固定化和無限封閉循環的概念和定義的途徑。這個逃逸意味著必須將分析和觀察歸復到“什么是(無性別的)人”然后是“身體本身是怎樣的”這些微觀基礎上。暫時摒除對個體“人”的種種身份定義之后,我們所能觀察到的“人”就是“身體本身”,即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所說的“無組織軀體”或“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為什么要通過摒除對個體“人”的種種定義去重新分析人?因為克分子就意味著“整體”(階級、種族、性別的劃分),所以任何已知的對人的屬性、種類等的劃分,都無疑是克分子(molar)的。這些劃分和結構壓抑了差異性,掩蓋了結構外的不同的存在,否認了不同的物質運行和方式。比如我們如果按照慣例去第一時間回憶“人”的形象,這個人的形象就被擁有男性生殖系統的、擁有男性氣概的人類所代替,而其他人——那些擁有另一種和另外不同生殖系統及氣質和存在方式的人就無法被看到了。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現實中的事物都不是一個個平面的、靜止的、可以被隨意歸納、分類和切割的物質,而都是立體的、動態的存在物。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整體,不能被性別、階級等總體性的概念簡單地劃分和歸類,而我們所知的一切歸類都來源于這些固定化傾向的概念對身體的分子式存在的凝固(轄域化)。差異性(這種差異不是對“一”的模仿,而是真正的差異;不是“相反”而是“不同”)需要從形而上的、轄域化的、封閉的意義等級制中逃離出來,進入到解轄域化的平滑空間(即游牧空間nomadic space)——一個由多元性決定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同一性被超越,真正的差異及無數微小性別(tiny sexes)將從被同一性所統轄的“一”之下釋放出來。至此性別的固定概念才能被打破,僵硬的分割線(rigid lines)和克分子實體(molar entity)的束縛才能被解除,實現對樹-根文化基礎(固定概念及邏輯)的解轄域化,這就是“近女性”的(由無數線或稱“聲部”所描繪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近女性”的運行方式也只能是以無層級聯系、無中心綿延為特征的游牧和塊莖的方式。
在這個基礎上,性別特征的不穩定性、不確定性被呈現,在性別問題上的本質主義和兩分化的固定思維模式被消解,意味著舊有的性別概念劃分的失效,個體從男權制性別的身份分類中逃逸出來,并從這個基礎出發實踐以非對抗性的概念系統來重新思考世界、歷史與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因此“近女性”這個概念不能被具象化(也就是被固定和一致化),只能在“連接”(塊莖的存在方式)中被呈現。它不可以被理解為“接近女性”或者“接近于女性化”、“女人般”的東西。從“女性”到“女性化”再到“近女性”,是一個脫離整體化的趨勢,而“近女性”也很難再被還原為一個固定的,從而也是形而上學和二元對立的資本主義/男權制的整體概念。從具體的層面看,比如在書寫方面,我們可以說“陰性書寫”(I’ écriture féminine)/“女性書寫”,它與“陽性書寫”(littérature)形成相對的存在,這就是一種“近女性”的具體表達方式。而受柏格森“綿延”思想影響產生的意識流手法,也可以看作是“近女性”的具體表現之一。“近女性”作為以整體方式運行和變化著的世界的實踐方式的抽象化,體現著與男性樹-根文化方式不同的演進方式,而對“這種演進方式到底是什么”的回答將是無盡的生產/生成本身,同時也是對過往資本主義/男權制概念的不斷反思和解構。從哲學的意義上講,“近女性”也體現出和男性化哲學不同的范式:相應于大多數哲學以概念和定義作為哲學思辨的內涵與認識論來源,并以“意義”作為目的,以現實存在作為哲學思辨的內涵與認識論的來源,以“流”(流變)和“生成”作為旨歸。
“近女性”的狀態/形態是“流”, 流是對運動和生成的認識。馬克思說:“對每一個已經生成的形態,都是在運動的流中。”〔5〕“近女性”意味著“女性”這個克分子(即被固化、被抽象化)的詞匯被劃掉,只有被劃掉,才能進入分子(即流動的、具體的)運動的不斷生成之中,不再是克分子和轄域化,而是游牧和生成,因此“近女性”是一個解轄域化的概念,它的提出是為了走出概念性、自明性和邏各斯中心主義,呈現出真正的差異,從而突破二元對立,進入真實世界的流動之中。“近女性”不是女性化/女性式本身,而是女性化/女性式的規律和女性式存在的實踐方式的抽象化,體現著女性化的規律和與男性化方式不同的綿延、生成的演進。從某種意義上說,任何以原子論為基礎的物質觀(即形而上學的物質觀)都不再適宜于用來理解德勒茲所描繪的充滿生成性和多樣性的差異性的世界。
(三)
德勒茲在《千高原》序言部分的《塊莖》中說:“一個塊莖無始無終;它總是在中間,在事物之間,是間存在者,間奏曲。樹是親緣關系,但塊莖是聯盟,獨一無二的聯盟。樹強烈推行動詞‘to be’,但塊莖的架構是連接:‘and…and…and…’。”〔6〕這種種塊莖式的連接此消彼長,四處蔓延:以“and”為邏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在塊莖分析中,主體由眾多“線”構成。“線”(line)指的是“構成或解構社會、群體或個體的空間要素、物質要素及心理要素。”〔7〕第一種是“僵硬的分割線”(rigid segmentary line/rigid lines),也被稱之為“克分子”路線(molar line),是在各種制度中通過邏各斯中心主義建立起來的二元對立的固定的、規范化和轄域化的認同。這條路線將現實分成了主體和客體,造成性別、種族、階級等的劃分和對立。第二種是柔韌的分割線,也稱為“分子路線”(molecular line),是擺脫了克分子的僵硬性,擾亂了克分子線的線性特征及其正常狀態的分子運動,它穿越克分子的分層限制,體現流動的生成、變化、運動和重組。最后一種是“逃逸線”,一種成功地擺脫了克分子認同的解轄域化的運動。主體在這個多樣化的過程中走向瓦解,這是創造與欲望的平面。〔8〕只有塊莖可以形成逃逸線——游牧化的路線,同時也是“近女性”的路線。
解轄域化、流動、融合……是“近女性”與樹-根體系不同的生成和綿延方式,因而“近女性”之“流”沒有固定的法則、規則,但是卻遵循著德勒茲所提出的“塊莖”的六個原則:
1-2.連接和異質混合的原則。不僅“塊莖的任何一點都能夠并且必須與任何其他一點聯結,”而且“一個塊莖不停地在符號鏈、權力組織,以及與藝術、科學和社會斗爭相關的狀況之間建立聯系”。〔9〕德勒茲曾經預想過一種后現代存在模式:“個體克服了認同與凝滯(stasis)等壓迫性的現代形式,成為在持續的變化與轉型過程中的欲望的游牧者。”〔10〕“近女性”意味著,不再主要通過區分(男性化的方式)去認識世界,而是更傾向于將一切視為“巨大的融合”之“流”中的某個片段。在這個“巨大的融合”之“流”中,事物無法被分割開來。生命的永恒就在于它穿過時間和空間,穿越每一個個體,綿延不息。它既是多,又是一,局部與全體重合,無內外、無邊界、渾然一體、連綿不絕、沒有終點。唐代僧人希運說:“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11〕這就是南宗禪所說的“圓融澄澈”——一切空與色,事與理,性與相,天地人心在此都再無分別隔絕,從而達到了一種理事圓融、事事圓融、理事無礙的最高境界。在“圓融澄澈”中,由于與物化而為一,此時眼前之物,不僅泯去了它原來的客體性質,也不存在了時間、空間、因果等等性質,顯現在面前的物只有它本然自在的聲、光、色、態等。于是物與我之性都回歸到了空寂清凈的狀態,完全超越了時間、空間、因果、物與非物。在這樣的一體之悟后,物之真性,物之實相才得以澄明,而宇宙萬有則內外明徹,直契本源。
3.繁殖原則。“一種繁殖既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只有諸種決定因素,量值和維度。”〔12〕同時“沒有在性質上發生變化的繁殖,這些決定因素、量值和維度的數量就不能增加……”〔13〕由于“區分產生于綿延和空間之間,綿延由于自身的緣故‘傾向’于接受或帶有所有的性質差異(因為它具有與自我一起做性質變化的能力),空間則僅表現程度的差異(因為它在數量上是同質的)”,〔14〕所以這個繁殖又是綿延的。相對于“樹-根”模式的“偽繁殖”(因為樹-根的繁衍是有限的),這種塊莖式的繁殖是蔓延和無重復的,也無法停止,它甚至沒有對主體的“回歸”的趨勢,并且繁殖不能被置于任何結構之中,因此這是一種徹底解轄域化的繁殖方式。
4.無意指斷裂的原則。“流”的無法被斷絕,就在于“一個塊莖可能斷裂,在特定的地點粉碎,但卻可以在舊的路線或新的路線上重新開始”。〔15〕因為“流”的解轄域化的運動總是和重新分域的過程相關、相連、相互糾纏。就像塊莖植物一樣,無論把它們切碎成何種狀態,它們仍然能從每一個碎塊重新開始繁衍,而無須追溯到根,無須企求根和脆弱樹皮吸收和運送給養。于是“進化圖式將不再遵循樹的遺傳模式,即從最小差異到最大差異的發展,相反,一個塊莖直接在異質因素中運作,從一條已經區別開來的路線向另一條跳躍”。〔16〕沒有模仿、沒有相似性,不同路線之間的縱橫交錯擾亂了穩定的樹的譜系。“近女性”正是以這種塊莖的游牧世界在跳躍性的聯系中延續著生命之流。
5-6.繪圖和貼花原則。樹狀文化展示蹤跡,并且根據與根的關系將蹤跡分層,維持著隨時“回歸”根的欲望。“根莖則完全不同,是一張地圖,而不是一個蹤跡”,〔17〕“地圖與蹤跡之間的區別就在于,地圖完全指向與真實相接觸的一種實驗”,〔18〕地圖意味著無須回到“原處”,而只需要跟隨“流”無盡綿延。而且它是打開的,沒有隱蔽,“它的所有維度都是可以連接的;它是可以拆解的,可以顛倒的 ,可以進行不斷的修改”,〔19〕這就是貼花原則。假如是用男性社會層級制的樹-根思想模式去思考,人才會質疑:“我在哪兒?我是什么?”而如果是遵循著自然綿延的塊莖或“近女性”之“流”的游牧思想模式去思考,他/她根本不會問“我在哪兒?我是什么?”也無需拒絕什么,而是直接接受一切,將自己納入到與周圍一切的聯系中。在那里鋪開自己,接受無數事物的穿越,而他/她自己,則在這個過程中成為千萬個不同的自己。這是一個生成的過程,生成意味著突破男性社會“樹-根”文化模式的轄域化,從一切層級制的社會網絡中逃逸,并且能夠重新跨越和進入整個社會領域。
從“近女性”之“流”所遵循的“塊莖”原則中,不難看出:“與等級制交流模式和既定路線的中心(或多中心)系統相對比,塊莖是無中心的,無等級的,無意指的系統……僅由流通狀態所限定。”〔20〕相似的,人的思想也不是樹狀的,因為并沒有固定的中心,“大腦也不是扎根的或分支的物質……細胞之間的斷裂,軸突的作用,突觸的功能,突觸的微小裂紋的存在,每一個信息跨越這些裂紋的跳躍,都使大腦成為沉浸在黏性平面或神經膠質上的一個多元體,一整個不穩定的或然系統(‘不穩定的神經系統’)”〔21〕。真正自然的規律包括思想在內都不是樹-根狀的、層級制的,而是一個整體性的不穩定的系統。這其實也就是“近女性”的方式——差異性的、一體性的和多元化的認識和實踐。這種方式和自然之流一體,生成而不是模仿,超越各種轄域化的空間、層次和分割線。
“生成女人”即(復數的)微小性別,這種微小性別不再是一或者對一的模仿,而是多(差異)本身。因為“相反”與“相同”都是以“同一”作為模仿范型的概念,只有以“不同”(“絕對差異”)作為范型的時候,才真正地拋開了二元對立,開始了真正的生成。因而也只有取消女性主義理論中的男/女二元對立的形而上學基礎,實現對樹-根文化中性別概念的解轄域化,使性別的問題成為真正的差異問題(不是相反,而是不同),才能避免女性主義理論重新落入傳統二元對立形而上學的資本主義/男權制的話語窠臼。
以“生成女人”所構成的流動的“近女性”的解轄域化方式——作為以無層級聯系、無中心綿延為特征的游牧和塊莖的方式,是女性理論探索發展的必經途徑。“近女性”沿/延著德勒茲所說的第三條線(逃逸線lines of flight)逃離男性社會樹狀文化和層級制的男性社會機制的網絡構架,“絕不是從社會的逃離,絕不是從烏托邦甚至意識形態的逃離,它們構成了社會場域,追溯其層級和疆界,其生成的全部”。〔22〕“近女性”不僅是流通(circulation)、流動、強度及欲望能量的更加充分的釋放,也不僅是一種永不停息的欲望生產,一種無所顧忌的沒有確定目標的沖動,一種縱橫馳騁的身體奔突,而更是以游牧方式展開的一種新的生成/生產之流。由此,“近女性”的概念以解轄域化的“塊莖”和“游牧”的方式徹底分解了圍繞性別乃至圍繞其他等級制所組建的資本主義/男權制的轄域化概念。以此作為理論分析的起點,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資本主義/男權制意識形態的控制,為重新尋找真正的主體存在開辟一條新的道路。這應該就是“近女性”作為一種“分子女人”的政治哲學的實踐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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