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重視文化研究是孫本文等社會學家在20世紀前期形成的中國社會學優良傳統,盡管孫本文的文化社會學有泛文化論傾向,但仍不失為一種積極的社會學研究取向。在“左”傾政治思潮的壓抑下,中國社會學連同其文化研究被禁閉,改革開放后也未能對文化研究給予足夠重視,這不利于避免社會學研究的表層化傾向。費孝通呼吁加強社會學的精神文化研究,對于重建中國文化社會學具有重要指導意義。并且,因社會生活網絡化和消費社會到來而引起的價值觀念變遷,也要求提升文化研究在社會學中的地位,為推進文化社會學發展提供了現實基礎。
〔關鍵詞〕 文化社會學;價值觀念;網絡社會;消費社會
〔中圖分類號〕C9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5-0116-06
孫本文在20世紀20至40年代大力提倡社會學視野里的文化研究,對文化因素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與作用作了深刻論述。并且,比孫本文早些或同時代的其他社會學家也十分重視中國社會變遷中的文化問題。只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文化研究才在“左”傾政治思潮的壓抑下被排斥甚至取消。排除文化研究對中國社會學的健康發展造成了很大傷害,本應隨著“左”傾政治思潮被抵制而得到糾正,但改革開放以來,文化研究的重要性在社會學中并沒有得到普遍認同,輕視和排斥文化研究的傾向仍然在繼續。認真總結文化研究在中國社會學歷史中的經歷,重新認識文化研究在中國社會學中的地位,對于擺脫中國社會學研究表層化和邊緣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重視文化研究的中國社會學傳統
重視文化因素,并對社會學視野里的文化現象作了深入的理論闡述,這是孫本文對20世紀前期中國社會學的突出貢獻。孫本文之所以高度重視文化因素,這首先在于他對社會學使命的判斷。在1934年寫的《社會學原理》初版序言中,孫本文開宗明義地指出:“社會學何為而作乎?曰,為研究人類共同生活之原理原則,而求所以改良進步者也。”但人類社會存在種種矛盾沖突,因此欲求社會改良之進步并非易事,需要對社會矛盾作出有效調適。而調適社會矛盾的關鍵又在于文化:“人類滿足需要,解除侵迫,以調適環境而求生存者,其樞紐惟在文化。”〔1〕
孫本文把調適社會矛盾的關鍵定位于文化,是基于他對文化的地位與功能的認識。孫本文指出:“文化者人類心力所造作以調適于環境之產物也。人類造文化,積文化,傳文化,而即用文化,行文化;于是人類不能離文化,于是文化為人類社會之一種勢力,一種支配之勢力。舉人類生活之全體各部,莫不有文化貫澈,莫不為文化支配。”〔2〕從孫本文關于文化形式與文化分類的論述可以看出,他理解的文化是一種廣義的文化,不僅包括各種人類活動的產物,而且包括支配人類行為的各種制度和觀念。
孫本文重視文化因素還在于他對社會基本構成及其相互關系的判斷。孫本文認為社會的基本構成要素可以分為四大類,即地境要素、生物要素、心理要素和文化要素,“地境要素與生物要素,固皆有限制人生之力量,但僅為消極之限制,而非積極之宰制。即此消極之限制,亦因文化進步而日減。心理要素,似有左右人生之力,但人類心理特質,大率在文化環境中陶冶而成。故就大體言,心理特質,僅可謂為文化之反映而已。文化達何種程度,心理即生何種變化。”〔3〕由是觀之,孫本文把地境要素和生物要素都看作制約人類生命活動的消極性要素。心理要素雖然可以支配人的行為,但心理是在文化環境中形成,并且是對文化的反映,也具有被制約的被動性,所以不是真正的積極要素。只有文化才是真正的積極要素,文化要素不僅可以降低地境要素和生物要素對人類的限制,而且還可以促進人們的心理發展。
概言之,孫本文主張的是一種旨在化解社會矛盾、推進社會進步的積極的社會學研究,而在社會結構中具有調適社會矛盾的積極作用且廣泛存在于社會生活各種層面的因素則是文化,于是,文化則成了孫本文社會學研究的主要內容,他也因此而被譽為中國文化社會學的代表。雖然孫本文也重視心理問題的研究,但由于他僅從個體心理學的角度討論心理現象,并把個體心理歸結為對文化的反映,所以他對心理問題的重視程度和心理研究在他社會學體系中的地位必然從屬于文化研究。
如果突破個體心理學的限制,從個體、群體乃至社會以及三者的關系來思考社會生活中的心理問題,亦即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看待社會生活中的心理現象,心理同文化的關系就變得更加復雜了。不僅人們從事各種文化活動、創造文化產品是在心理活動支配下進行的,而且作為各個民族、各種群體的文化傳統最穩定表現的各種制度,無論是正式制度還是非正式制度,也都是在各種心理活動基礎上形成的。所以,不應當把心理活動僅僅看成是文化環境的產物和文化現象的反映,而且還應看到心理活動對文化的基礎作用。并且,就人類社會生活的主動性和被動性而言,心理活動既是主動性的根基,也是主動性最活躍、最復雜、最深層的表現。
孫本文重視文化研究,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即20世紀前期中國社會對中國學術界提出的時代課題。當時的中國社會,不僅有帝國主義列強瓜分,特別是日本帝國主義的瘋狂侵略,還有軍閥割據、連年內戰,神州大地水深火熱,中華民族面臨滅頂之災。孫本文像同時代的仁人志士一樣,急于回答怎樣喚起民眾、驅逐敵寇,救族保種、振興中華這一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由于孫本文把文化看成是化解社會矛盾、促進社會進步的積極因素,他就必然把社會學研究的主要關注點聚焦在文化上。因此,孫本文注重文化社會學,不僅是他個人的學術建構,而且也是20世紀前期中國社會的時代要求。
正因為重視文化問題是回答中華民族如何擺脫危難、尋求發展的時代要求,19世紀末至20世紀前期,有很多學者像孫本文一樣熱切關注中國社會的文化問題。嚴復不僅不斷地批判儒學教條,主張放棄保守陳舊、限制人性、反對進取的舊文化傳統,而且從積極的救國保種的價值取向出發,把斯賓塞具有消極的不干涉主義和利己主義的社會學翻譯為整合社會、團結進取的群學;康有為在對儒學經典的重新闡釋中,論及了大量中國社會問題,特別是在《大同書》中,對中國文化傳統開展了廣泛而深入的批判,堪稱最早的中國制度社會學或文化社會學著作。梁啟超在十分廣闊的文化視野里,不僅總結了中國古代學術思想的演化趨勢,而且吸收了嚴復和康有為從西學和中學兩個角度闡發的社會學思想,以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為基礎,對儒學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開展了更加深入的批判,闡述了超越中西文化傳統對立的化育新民、重建中國社會的社會學理論,為中國社會學作出了奠基性貢獻。
在20世紀前期的中國社會學中,對文化問題作出最深刻、最有創新性論述的是梁漱溟。與孫本文的文化社會學主要是承繼西學傳統不同,梁漱溟的文化社會學則是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傳統。梁漱溟深刻而具體地比較了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的不同特點和利弊得失,闡述了文化三大路向學說。在梁漱溟看來,與西方在主客關系中向前看的文化路向不同,中國是在倫理關系中持中調和的“往旁邊看”的文化路向。雖然中國文化有其欠缺不足,但中國文化并沒有完全衰落過時,其中仍然有不可輕視的積極因素值得發揚光大。并且,更為重要的是,梁漱溟還把他的文化社會學思想付諸鄉村建設實踐。在他領導下的長達十年之久的鄉村建設運動中,開展鄉村教育,提升農民的文化水平,成為鄉村建設的主要任務。
總之,文化問題或文化研究在20世紀前期的中國社會學中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是孫本文、嚴復、康有為、梁啟超和梁漱溟等一大批社會學家學術研究的主題。重視文化問題,開展文化研究,使早期中國社會學表現了與西方某些實證社會學流派不同的鮮明特點,即克服了單純的客觀主義和科學主義傾向,明確張揚救國保種、振興中華的強烈價值理想,以積極進取的學術思想推進中國社會的改造重建。因為文化的核心是價值理想,把文化作為研究主題的社會學就一定是有明確價值要求且以推進社會發展進步為己任的積極社會學。也正是突出了文化研究的地位,早期社會學顯示了豐富多彩的思想內容和蓬勃向上的旺盛活力。
二、淡化文化研究的當代中國社會學
20世紀前期形成的重視文化研究的中國社會學傳統,經過1950年代至1970年代的政治浩劫,幾乎蕩然無存。且不說在中國社會學被禁閉的20多年間,文化研究同其他層面的社會學研究一樣啞口無言,就是在1980年代社會學重建后,文化研究也沒有隨著社會學其他方面的研究迅速復興而恢復,相反保持了長期的低潮狀態。盡管每年也能發表一些關于文化的社會學研究成果,但比起流動分層、群體組織、社會資本、網絡關系、社區建設、社會管理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實在是冷熱分明、差別甚大。
在試圖說明社會學中的文化研究同其他方面研究的差別時,應當對社會學視野里的文化研究做個相對明確的界定。否則,如果在泛文化論意義上討論文化研究,那么時下社會學開展的所有研究都可以歸結為文化研究,文化研究也就無所謂淡化的問題了。例如,孫本文就具有一種泛文化論傾向,在他的視野里,文化現象就是全部的社會現象。孫本文指出:“我們可分宇宙間現象為兩大類:就是文化現象與非文化現象。我們以人力造作與利用為此兩類現象區分的標準。凡經人力造作或利用的種種現象,都是文化現象;否則都是非文化或自然現象。”〔4〕按孫本文這種理解,不僅社會學研究的全部內容都屬于文化研究,而且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也都屬于文化研究,大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也把孫本文的社會學稱為綜合學派。
在社會學視野里,文化社會學研究應當是一種同社會學其他分支學科有清楚區別的研究。雖然社會學中已有很多關于文化社會學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的討論,例如德國齊美爾為代表的文化形式學派,美國沃德、吉丁斯以及英國弗雷澤等人為代表的文化心理學派,還有文化地理學派、文化人種學派等,凡此種種學派都從不同角度對文化社會學研究作了界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費孝通晚年關于文化研究的論述,對正確界定文化社會學研究有重要指導意義。在費孝通看來,社會學開展文化研究應當有自己的特殊視角,即在個人和群體關系中研究文化,他指出:“從‘個人和群體’的角度理解文化,‘文化’就是在‘社會’種種群體形式下,把歷史上中國個體的、有限的生命的經驗積累起來,變成一種共有的精神、思想、知識財富,又以各種方式保存在一個個活著的個體的生活、思想、態度、行為中,成為一種超越個體的東西。”〔5〕
從費孝通的論述可以清楚地看出,社會學應當在個體和群體的關系中把握文化現象,文化是從個體的生命活動中積累而成的群體共有的精神、思想和知識財富,反過來具有群體或社會公有性的文化又以各種方式儲存在個人的思想和行為中。這就是說,雖然文化的包含內容和表現形式十分復雜,但其本質是群體中共有的精神、思想和知識。這就意味著,在社會學的理論視野中,文化主要指精神、思想和知識,亦即通常所說的精神文化,而不是泛指包含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在內的人的全部活動及其產品。
如果像費孝通這樣把文化限定為精神、思想和知識,那就很容易理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學在文化研究上的薄弱性。也正是基于這個角度,費孝通晚年一再呼吁中國社會學要擴展傳統界限,要關注精神世界、內在世界,要研究思想文化和價值信念。并且,尤為重要的是,費孝通認為社會學不能僅僅模仿自然科學或利用數學的研究方法,因為自然科學和數學的方法無法解釋本質是精神的文化現象。應當用解釋學的方法去理解文化中蘊含的意義或價值,特別是應當重視中華民族“只能意會”、“將心比心”等交流溝通方式,因為這是同自然科學不同的思維方式和交往方式,是中華民族世代傳承的文化傳統。
費孝通所提倡的以價值理想和思想知識為主要內容的文化研究,恰恰是中國社會學改革開放以來的一個薄弱環節,是同社會學其他方面的研究相比很不相稱的一個落后層面。正是針對這種薄弱性,費孝通呼吁:“中國豐厚的文化傳統和大量社會歷史實踐,包含著深厚的社會思想和人文精神理念,蘊藏著推動社會學發展的巨大潛力,是一個尚未認真發掘的文化寶藏。從過去二十多年的研究和教學實踐來看,深入發掘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在實踐中探索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和基礎理論,是中國學術的一個非常有潛力的發展方向,也是中國學者對國際社會學可能作出貢獻的重要途徑之一。”〔6〕
文化社會學研究在當代中國社會學中被淡化的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1950年代開始遭遇的20多年“左”傾政治禁閉。在“反右斗爭”中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思潮”禁閉起來的中國社會學,不僅中斷了19世紀初到20世紀前期形成的重視文化研究的社會學傳統,而且給1980年代重建的中國社會學留下了一個“思想文化恐懼癥”。一方面,中國社會學被打成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思潮,本身就是一個思想文化現象,重建之后的中國社會學未能從根本上亦即從思想深處清理“左”傾政治思潮給自身造成的迫害,而是匆忙迎接改革開放大潮,直面社會結構發生的快速變化;另一方面,重建之后的中國社會學形成了一種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共識:把社會學建成一門遠離政治意識形態的實證科學,而這實際上是消極地吸取了“左”傾政治迫害的經驗教訓。
如果社會學研究以實證科學自居,它就必然要排斥文化研究。因為文化的實質是精神現象,其核心是價值信念,其表現形式是反映著人們的思想意識活動、包含著各種生命意義的符號象征。文化現象的這些特殊品質規定了它首先是主觀性的展現,它不僅不是單純的客觀性,而且也不能被量化分析,更不能得出“精確的”答案。因此,嚴格的實證科學研究一定要排斥對文化因素的分析和文化現象的解釋,只有將這些充滿不確定性的文化觀念和文化符號從研究對象中抽取出去,或者把它們懸置起來,事物的客觀性才能變得純潔,量化計算才能相對明確。
中國社會學淡化文化研究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在思想理論準備不足的前提下,過高估計了客觀原則和量化分析的普遍適用性。應當承認,客觀原則和量化分析在社會學研究中有一定范圍或一定程度的適用性,因為社會生活中確實存在著某些可以客觀觀察和數學計算的現象。但同時還應當看到,社會生活中還有大量的不可客觀計算的主觀性和思想文化現象,特別是那些表達主體意愿或理想追求的價值信念,更是不可客觀觀察和量化分析。但在實際的社會學研究中,很多研究不恰當地把客觀原則和量化分析方法用到那些不適用的對象上,導致社會學研究中方法原則與研究對象的錯位。
注重表面觀察和單純經驗描述的研究方式流行,也是淡化文化研究的原因之一。雖然文化可以通過各種象征形式表現出來,并且大量的文化象征是感性形式,具有具體直觀性和生動可感性,但是,文化形式中蘊含的意義與價值必須經過充分理解和深層感悟才能真實把握到。那些滿足于對經驗事實存在狀態和展開過程進行表面觀察和簡單描述的研究,即便接觸到了文化的外在形式,也理解不到其中蘊含的價值與意義。文化的本質是價值與意義,達不到對價值信念和生命意義把握的研究,無論是否面對了文化現象,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研究。
三、重新認識文化研究的地位與作用
費孝通晚年呼吁開展文化研究,不僅表明他期望中國社會學在更廣闊的視野里開展更深入的研究,而且也清楚說明他看到了中國社會學在文化研究上的欠缺。費孝通的論述意義深遠,無論從中國社會今天面臨的緊迫任務還是從中國社會學的深入發展而言,加強文化研究都是不可回避的重大時代課題。
經過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中國不僅贏得了經濟發展水平的大幅提高和社會財富的大幅增長,而且也因為發展的不平衡性而導致了利益分割、社會分化甚至社會不公。如何有效化解各種層面的各種社會矛盾,保證經濟在穩定的社會秩序中持續發展,已經成為中央和省市各級政府的當務之急。雖然進一步推進指向公平的經濟改革,加強社會建設和社會管理,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社會矛盾的發生和蔓延,但因為經濟利益分割和社會貧富分化等社會矛盾引起的思想觀念沖突,僅憑經濟制度和社會政策等方面的調整,并不一定能夠起到有效的化解作用。必須同時針對社會不同層面思想觀念的矛盾,做出必要的引導與調適,才能使經濟社會發展獲得一個健康穩定的思想文化基礎。
思想文化方面的問題已經引起哲學、文學和思想政治等學科的高度重視,這些學科已經投入一定精力開展了很多研究,但這些學科的研究替代不了文化社會學的研究。文化社會學可以從個人與群體、分層與流動、行動與制度、家庭與社區等社會學特有的視角,對新形勢下思想文化的分化與整合、沖突與協調、傳統與創新等問題開展別開生面的研究。尤為重要的是,像孫本文和費孝通等人都已明確指出的那樣,文化問題一定是社會問題,只有把文化問題放到社會關系中才能有更明確、更真實的理解和把握。并且,社會學也不應當淡化文化研究,只有把社會學各種層面的研究同文化研究緊密聯系起來,社會學才能深入到各種社會問題的深層,才能做出不流于表層的深度解釋。
如果從更廣闊的視野和更長遠的眼光看,文化研究在社會學中的地位就更加突出。首先從中國社會生活快速網絡化的發展趨勢看,文化研究已經在中國社會學中被明確地推向了前臺。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29次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11年12月底,中國網民已達513億,手機網民356億。這表明至少有一半以上中國人已經成為網民。又據麥肯錫咨詢公司2010年發布的報告顯示:中國60個大中城市的居民70%的業余時間在上網,小型城鎮居民的這一比例為50%。這些數據足以說明中國社會網絡化已經實現了快速擴張,網絡瀏覽、網絡表達和網絡交往等已經成為廣大社會成員普遍的行為方式。
然而,無論網絡行為的表現形式多么豐富多樣,也無論網絡行為的擴展空間多么廣闊,網絡行為的本質是信息溝通和觀念表達,是一種思想文化活動,因此,網絡化進程就是思想文化在社會生活中地位提高的過程,就是對文化社會學研究的呼喚與推動。更為重要的是,如卡斯特所論,網絡社會的崛起已經突顯了一種嶄新的社會權力,即社會認同。在網絡社會中的認同已經不僅僅是傳統社會學論述的個體身份認同,而是群體通過網絡交往形成的價值認同,是廣大基層社會成員根據自己的利益而發出的要求政府應當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建構性認同。而這種包含明確價值原則的社會認同,正是文化社會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正在蓬勃興起的網絡社會學研究,也是一種新形式的文化社會學研究。
與社會生活網絡化同時發生的工作方式個體化和價值觀念重組,也是文化社會學研究亟待深入開展的重要根據。福山對此作了發人深省的論述,他尖銳地指出:“電纜信道、低廉的購物市場,或者朋友在因特網上相聚,選擇自由已呈爆炸之勢。一切等級制度,不論是政治的還是法人的,都遇到了壓力,并開始走向崩潰。”〔7〕“這些變化本身是20世紀中葉工業社會中盛行的社會價值觀念形成了大分裂。”〔8〕工業社會中形成的價值觀念,是順應機器生產的要求而形成的崇尚集中和統一,強化組織和紀律的價值信念。而在互聯網、計算機和手機通訊等現代媒體的支持下,人們的工作方式發生了越來越明顯的個體化趨勢,越來越多的個體可以脫離集體在獨自的空間中工作。這種擺脫組織化和集中性的工作方式也促使人們放棄了工業社會中形成的價值觀念,原來能把社會成員整合起來的價值體系走向了分裂。
福山認為工業社會價值體系的瓦解就是熊彼特所說的“創造性破壞”,并且這是一種不可回避的分裂性破壞。“強烈個人主義的文化在市場和實驗室里會帶來創新和經濟增長,社會規范領域已經充斥了此種個人主義的文化,它實際上已侵蝕了形形色色的權威,削弱了維系家庭、街坊和民族的紐帶。”〔9〕可見,福山把這種個體化趨勢看作文化變遷,是個人主義文化向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各種領域的全面侵入,它將導致舊社會秩序的紊亂和新社會秩序的重構。因此,這種變化要求社會學更多地關注精神文化,要把價值信念或思想觀念的變遷看成是導致整個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變遷的直接根據。這不僅對文化社會學研究提出了嚴峻挑戰,而且也為文化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了廣闊空間。
導致工業社會價值體系瓦解的另一個原因是,人類社會已經從生產社會進入消費社會。布西亞對這個重大變遷作了深刻論述,在他看來,隨著新技術革命和物質生產力水平的大幅提高,物質生活資料匱乏的時代已經過去,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了物質商品相對過剩的豐盛時代。而這個空前重大的變化導致了生產與消費發生易位:在物質生活資料匱乏的工業社會,只有生產出來才能消費,所以生產是第一位的;而到了物質生活資料已經呈現豐盛狀態的后工業社會,生產卻從屬于消費,因為只有促進了消費才能繼續生產,消費替代了生產的首要地位。這個變化改變了物質商品對人類生活的意義,在工業社會或生產社會,物質商品對人們的意義是使用價值,而到了后工業的消費社會,物質商品對人們的意義是符號價值。
追求使用價值,必然注重生產秩序;追求符號價值,注重的則是象征秩序。而在生產秩序和象征秩序中人們遵循的是兩種不同的行為邏輯。生產秩序是人類為了擺脫貧困而努力征服客體、改造自然并獲取財富的秩序,在生產秩序中人類遵循的是追求功利、提高效率的理性選擇邏輯。而在象征秩序中,人類遵循的是一種追求符號差別和象征意義的符號交換邏輯:是一種基于差異、擴大差異、消費差異而追求符號價值的邏輯。“意義從來不存在于經濟關系之中,即一種被理性化了的選擇和計算之中,從來不存在于那些既定的、被預設為自發的、有意識的主體之中,也從來不存在于那些依據理性的目的而被生產出來的客體之中,而是向來存在于有差異的、被體系化了的一種符碼之中,與理性的計算相對立。意義是一種構建社會關系的差異性結構,而不是主體本身。”〔10〕
正因為存在于符號秩序之中的消費社會,是一種追求意義或價值的社會,而意義或價值正是文化的核心,是文化社會學追求的對象,所以消費社會的到來,就意味著文化在更廣闊、更深刻的層面主導著人類社會,布西亞稱之為經濟社會被文化了:“文化中心成為商業中心的組成部分,但不要以為文化被‘糟蹋’:否則那就太過于簡單化了。實際上,它(商業中心)被文化了。同時,商品(服裝、雜貨、餐飲等)也被文化了。”〔11〕如果商品和商業中心被文化了,那么人們看待商品的意識和消費商品的行為也不可避免地被文化了,商品社會也必然由此而變成了文化社會,以追求效率和功利為核心的理性社會學也必然發生轉變,注重感性象征的文化社會學將會在廣闊的空間和堅實的基礎上發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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