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敘事與現代左翼小說的偏至

摘要〕 左聯時期接受黨派政治思想的現代左翼小說家，在小說中以獨特的經濟視角來剖析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經濟及其性質，其經濟敘事在真實層面與社會經濟事實之間存在一定距離。現代左翼小說中的經濟題材作品，不論是以都市動蕩為背景還是以農村破敗為母題，其經濟敘事的偏至特征明顯。這一特征與中國共產黨所開辟的文化戰線性質、意識形態批評、左翼作家群體形成模式以及存在的闡釋有效度與傾向性問題等皆有密切關聯。

〔關鍵詞〕 現代左翼小說；經濟敘事；20世紀30年代；審美偏至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5－0023－08

經濟是制約整個人類社會正常運行的基本因素，從農耕時代以自給自足為主的小農經濟，到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商品交換頻繁的商品經濟，均是如此。處在社會不同階層、群體與職業中的人們，不論其經濟生活質量、水平高低如何，如一簞食、一瓢飲也罷，醉生夢死、揮金如土也罷，都離不開經濟因素的影響與牽制，每一個生命個體差不多與它存在水乳相融、不可分割的依存關系。

現代左翼小說與社會經濟母題關系十分密切。上個世紀80年代，有研究者在梳理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時，曾將現代左翼小說命名為“社會剖析派”小說，認為社會剖析派作家所做的是“自覺地從經濟入手來剖析社會，發現社會現象背后的經濟動因，從而深刻地揭示出某些規律，以完成自己的社會使命與藝術使命”。〔1〕這一立論繼承著上個世紀30年代瞿秋白、吳組緗等人的觀點，以及五六十年代的新民主主義主流文學史觀，不斷擴大影響，以至于社會民眾自覺地從現代左翼小說作品出發來洞悉與還原上個世紀30年代的經濟狀況。但值得追問的是，這一帶有定論性質的觀點，是否具有嚴格意義上的帶有歷史縱深的真實性呢？是否存在反映現實生活真實時有偏至之嫌呢？在我們看來，受到左翼思想影響與制約的現代左翼作家們，其筆下的經濟敘事有一種特定時代的審美與思想的偏至存在，有必要加以重新挖掘與估量。

（一）

現實社會經濟活動包羅萬象，在習見的政治經濟學、社會文化史理論視野下，經濟往往與政治、軍事、科技、教育、文化等宏大話題相并列。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則是借助感性的語言，通過虛構人物、設置環境與安排情節來形象生動地反映社會現實。作為一種特殊的精神產品，文學自然能夠或顯或隱地反映社會經濟的一些橫截面。比如小說領域便很典型，從短篇小說到長篇小說，均能不同程度地承載社會經濟活動信息，一定程度反映人們的經濟生活?，F代小說這一敘事特征，我們可以用“經濟敘事”來予以概括。因此，在文學的經濟敘事與社會經濟事實之間，便存在一種復雜的關系。

首先，社會經濟事實不論在真實、廣闊與深度方面，都遠遠大于文學所虛構的經濟敘事。社會經濟涵蓋面廣，覆蓋了不同階層、職業、年齡的人群。在不同人群的生活中，經濟生活千差萬別，它既具體而瑣碎，也抽象而遙遠。比如展示不同階段社會經濟事實的各類經濟統計數據，像以年度為準的經濟年報之類，就比較抽象枯燥，缺乏具體而形象的說明；另一方面，這些權威而全面的經濟數據信息卻很少進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視野，似乎離具體的生命經驗很遙遠。相反，文學故事則離普通百姓的生活很近，不同圈子的讀者通過虛構的文學世界，想象現實與歷史成為十分容易之事。雖然文學作品虛構出來的經濟敘事遠遠比不上社會經濟事實，但這種虛構的經濟敘事具有后者不可能比肩的形象性與暗示性，一個個具體的文學故事通過典型形象、人物命運、細節描寫，擴散性地感動讀者、教育讀者，同時也限制與束縛讀者。勿需諱言，以虛構見長的小說經濟敘事與事實上的社會經濟實況不論在內容上還是規模上并不具有等同性。

其次，在時代與歷史的變動中呈現不同人物的心靈波動與精神面貌，是文學的主要職責與長處，這是一種小眾的或者個人的活動，作品所反映的局部的真實哪怕在本質上與社會真實有較多的相似性，但它都不能代替全部的社會事實。恩格斯在讀過法國巴爾扎克的作品后認為其小說“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我從這里，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面……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2〕。這一番話夸大其辭地褒揚了巴爾扎克作品的經濟價值與社會價值，不無過分修飾的意味。但值得分析的是，作家通過小說反映經濟生活并不等同于經濟學家、統計學家的失職與無能。文學家與經濟學家各司其職，分別以自己的書寫范式記錄社會經濟的脈搏。經濟制約著文學，文學也只是有選擇性地反映經濟的時代一角，所以它是局部的歷史真相；而且經濟問題一旦通過文學去表現，這種有限的真實性還會出現不同程度的扭曲與變形。

在此基礎上，我們回過頭來審視現代左翼小說，便可較為清晰地看到現代左翼小說經濟敘事的特點，以及它在反映當時社會經濟事實時所存在的傾向性與偏至性。對這一問題進行打量，不難發現和上述情形暗合之處。第一，現代左翼小說家在進行經濟敘事時，與他們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理密切相關。在馬克思主義關于政治經濟學的理論中，一般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入手進行論述：經濟基礎是生產力所決定的占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的總和，包括社會的經濟結構，經濟制度等；上層建筑則是建立在一定經濟基礎之上的各種制度與意識形態。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是矛盾、變化的，經濟基礎雖然起決定作用，但也受到上層建筑的能動作用。也就是說，不同的意識形態往往會對經濟結構和經濟制度作出不同的解讀，以便有效改變兩者之間的矛盾與變化。文學是上層建筑的有機組成部分，利用文學這一意識形態工具來評估經濟結構、經濟事實，顯然也是直接而有效的。左翼作家本來對現實抱持毫不妥協的批判立場，在小說的虛構與敘事的偏向上，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這一種文學敘事折射出的精神世界，一旦放大起來等同于現實世界，便會出現嚴重的偏離與錯位。第二，左翼小說在經濟敘事時采取局部的真實與橫截面的真實，使它在反映社會經濟事實時往往具有以小見大的特點，這是其長處也是其弊病。借助民國經濟史料，我們得知30年代的社會經濟確實有過嚴重的挫折與衰退之事實。1929年至1933年，全球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危機陸續蔓延到我國；30年代前后的自然災害給國民經濟造成了較大的破壞；國民黨南京政府為了統一國家不斷進行軍閥混戰，還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進行數次圍剿。這些事關國家政治、軍事、民生等時政大事使國民政府陷入層層經濟困窘之中，譬如資本主義國家為轉嫁經濟危機把過剩的農產品在我國傾銷而引起“谷賤傷農”現象；國際銀價波動較大，使得以銀本位為貨幣政策的中國政府，眼看著白銀源源不斷流入外國而導致金融吃緊，物價跌漲不已。這一切都是1931年秋冬到1934年年末之間中國社會現實的真實存在。但另一方面也不應忽略，民國時期南京政府為應對時局也采取了許多措施：譬如爭取關稅自主，發展對外貿易，加快基礎設施建設，大力保護民族工商業；裁撤厘金，開辦統稅，開源節流，提倡國貨；改革貨幣政策，積極應對金融危機；降低或減免田賦地租，大力發展農村生產；積極防洪賑災，維護底層民眾生存權益。沒過幾年，整個國民經濟逐步好轉，并在全面抗戰前夕達到當時歷史的較好水平?！?〕據民國經濟史料所載，習慣上被稱為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二個十年，大體是南京國民政府統治的第一個十年，這十年內中國社會經由戰亂進入穩定時期，在上海等東南沿海城市，資本主義工商業、金融業發展很快，各方面都達到舊中國的最高水平，1920-1936年為中國資本主義增長最快的時期，1936年，工礦業產值占工農業總產值的35%，而近代工業已占到整個工業產值的586%。〔4〕“在國民政府的統治下，30年代的中國經濟經歷了一個曲折的、緩慢的發展過程，經歷了上升、下降、再上升的發展趨勢?！薄?〕無疑，經濟史料的大量數據記載著較為全面而客觀的社會經濟事實。但在30年代的左翼文學中，卻沒有哪一部作品能夠有如此稍長的敘事時間，沒有哪一部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縱深與它稍微能夠相匹配。因此可以肯定，當某一個現代左翼作家像巴爾扎克或左拉一樣有意識地從不同方面大規模地描寫現實，或者大多數不同的左翼作家從不同角度立體地反映當時社會情形時，才有可能被用來作為當時社會的社會史或經濟史研究的輔助材料，但也只是部分輔助材料。相反，如果一個作家或一小批作家帶著明確的目的與傾向，受先驗的理論引導去從事創作，那么就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只能從該理論所認可的偏至的本質出發來進行約束性的闡釋，而不能像見木不見林一樣進行擴大化處理。

有了以上觀念的支撐，當我們返觀現代左翼小說的經濟敘事時，便可以大量抽樣性地或者橫截面式地看到這段歷史豐富而蕪雜的經濟圖景。從“社會—經濟”的復合角度研究經濟母題似乎可以帶來更多意外的發現?，F代左翼小說的經濟題材作品，是怎樣來敘述上個世紀30年代的經濟母題的呢？它所敘述出來的最終結果與當時社會經濟事實之間到底具有什么樣的本質聯系呢？現代左翼小說的經濟敘事，是否在偏至方面具有被我們所忽略的獨特內容與傾向呢？帶著這些問題，讓我們走進現代左翼小說的經濟敘事中去吧！

（二）

現代左翼小說基本上是左聯作家在上個世紀30年代的作品。成立于1930年的“左翼作家聯盟”并不是一個純文學流派，而是一個文學與政治兼有的社團。這樣，左翼作家的經濟敘事（主要在其經濟類題材作品中）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文學與政治兼有”的特殊性質?？偟膩碚f，左翼小說家在經濟類題材領域成就較大者，有茅盾、丁玲、葉紫、沙汀、艾蕪等屈指可數的幾位作家，此外受此影響的非左翼作家如吳組緗等人，也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他們主要關注農村與城鎮兩個領域，集中于有形與無形破產這一核心話題，在經濟敘事模式的探索中，則建構出了由“盛”到“衰”的內在結構和“豐收成災”的母題模式。地域分布上則與工農革命隊伍所創建的南方根據地相依存，主要以江浙、湖南、四川、安徽等地域為主，寫出了各自熟悉的生活與人物。這一地域恰好是南方革命最為劇烈之地，城鄉經濟破產、衰退也在這一地域最為常見，同時也是執政的國民黨多方圍剿、頗為擔憂的地區。時代的緊張氛圍促使弱者主動去爭取生存的環境，比如無路可走的農民，在破產、衰落到極點之后便只留下極端化的反抗這一條道路了，以流血暴力為手段的農民抗租、工人罷工、兵匪不分便是自然而然的正義之舉。這種時代的經濟敘述在傾向性、地域性上有跡可尋，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地域特征。

眾所周知，茅盾是左翼作家的主將，在30年代尤其熱衷于對社會經濟作細胞式的剖析。他師法歐洲現實主義作家，對金錢、資本、勞動、行業細致調查，在小說中處處顯示出對經濟母題的獨特思考。譬如以債務關系為基本結構，展現經濟破產在各階層引發的恐慌（《多角關系》）；以蠶繭滯銷為主線，描述蠶農豐收成災的慘象（《春蠶》）；通過小鎮上精明商戶店鋪的倒閉來側寫商業的凋敝（《林家鋪子》）。除此之外，他還有相當多的小說以民族資本家的企業經營為對象，涉及到社會的各種階層變動與人物命運。這里仍然以茅盾的代表作《子夜》為例略作分析。小說以當時東亞最為繁榮的大都市上海為典型環境，緊緊抓住20年代末世界經濟危機在國內不斷蔓延、擴散這一背景，在經濟敘事層面描述了外國商品大規模傾銷到中國而導致民族工商業崩潰的后果。書中主要講述了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等與有外資撐腰的買辦金融資本家趙伯韜斗法的故事，結局是吳蓀甫等人在公債市場上背水一戰以至于破產失敗。茅盾以“社會—經濟”為框架，主要采取經濟橫截面進行分析，經濟觸角延伸廣，各種行業如民族工業中的紡織、絲綢、運輸、制造，或商業的交易、公債、股票，都各得其所地立體展開。具體到民族資本家內部，他們既面臨著內部不同行業的吞并與蠶食，還面臨著因軍閥混戰而引起的生產、流通與消費的矛盾，面臨著實業資本與投機資本的生死博弈。各種經濟結構、力量錯綜復雜、此消彼長，帶有動態性，這樣經濟橫截面就鋪得很寬，很深。其次，小說的經濟敘事與人物性格發展是結合著的，刻畫出了處于經濟結構核心位置的各行各業從業人員的心理、靈魂。為了追求金錢、瓜分利益，各個階層的人物都被調動起來，擁擠在一個逼仄的生存空間里。經濟因素的強弱，與各自關系的遠近，使作品中許多人物告別了扁平狀態。居于金字塔頂的吳蓀甫等資本家，坐著當時最為先進的進口轎車，配備私人醫生、保鏢，表面來看是風光得意，但內心深處卻因為置身于幾條戰線的火力交叉點上而變動不居。亢奮之余是焦躁，剛毅之中有不安。處于底層的工人，是工廠主轉嫁危機后的最大承擔者，她們為了尋求最起碼的生存需要而采取罷工訴求時，既要受到巡警的彈壓，又要受到像屠維岳這樣工頭的冷酷對待，還要受收買分化后轉向的工人的打擊?？傊?，以人物的活動來呈現當時社會史實與經濟細節，《子夜》帶有代表性，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子夜》在文學水準、主題先行、藝術與現實的真實性上存在缺失，讀起來就像是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

與茅盾相比，以長篇小說形式涉及經濟題材的并不太多，左聯作家王余杞倒是一位讓現代文學史忽略的作家。這里對他于1936年發表的長篇小說《自流井》稍加論述。從經濟敘事的角度來打量，王余杞以鹽都、鹽業為題材的這一小說頗具特色。小說連載于南京《中心評論》，有一段記載是這樣介紹的：“自流井，這是四川產鹽的一個地方，作者的主意，是描寫在自流井的一個封建式的家庭， 如何為現社會所不容，而終走到崩潰的道路。關于自流井開井，熬鹽，生產，銷費等情形，作者亦打算在這里介紹出來。這是一種新的寫法”。〔7〕王余杞出生于顯赫一時的鹽業世家——“王三畏堂”，他以自傳體形式寫出了家族由盛到衰的巨變，不無現實針砭性。與《子夜》相比，小說《自流井》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也是寫民族大資本家，結局處理也是以破產告終，也寫到了帝國主義的擠壓與外資的侵襲，以及勞資的矛盾等等。小說《自流井》中敘述時間將近十年，但主要集中于1925年冬季到1926年冬季，一年之間容納了整個家族最激烈、最殘酷的各種矛盾斗爭。譬如在鹽務“產”、“運”、“銷”這一整體性環節中，鹽業世家到后來只控制了“產”這一環節；巨額債務纏身，食鹽市場逐年萎縮；搶奪鹽稅的川北軍閥連年混戰，鹽捐十分繁重。更致命的是，家族當權者們一方面不事經營只顧私利，一方面勾結債團，出賣企業利益。在內憂外患之際，家族中的維新派和當權者展開了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斗爭。譬如以王氏私立樹人中學堂校長迪三爺為首的維新派一方，有學八公、作七公、思二公、椿大叔、野三哥；以公堂總理如四公為首的當權者一方，有素二公、文二大人、木腦殼（漁老大）、大和尚、叫雞五等。相比于既得利益者們的“聯盟”：譬如當權的賣家奴們，虎視眈眈的債團，尾大不掉的外聘“丘二”（即掌柜們），想重振家業的維新派力量太單薄了。“挾債團以自重”的當權者如四公們，既勾結家族中的其余當權者，又用金錢收買維新派中的動搖分子，甚至暗中勾結官府陷害家族中的維新黨。正直、能干而又勢單力孤的迪三爺最后竟落入“吃官司”的陷阱中而家破人亡，落井下石者中竟包括迪三爺的親哥文二大人。風雨飄搖中的鹽業世家，經濟崩潰是它不可避免的結局，正如幼宜么母舅李么公勸阻迪三爺時所譬比的，即把第一代辛苦起家的人比做牛，第二代坐著享福的人比做豬，第三代連吃帶扒的比做雞。連吃帶扒的“雞”太多，把整個窩都給搗亂得無法收拾。擴大開來，在不少家族行業虧損倒閉，不少家族企業破產崩塌的中國社會，這樣的案例在當下也并不鮮見。

雖然以經濟為母題的長篇創作在30年代的左翼文壇實屬鳳毛麟角，但通過左聯的有效組織，集中寫農村破產、豐收成災的經濟類短篇小說倒是數以十計。出身湖南益陽、遭遇家庭變故而帶著滿身血債的葉紫，不論是《豐收》、《火》，還是《星》、《山村一夜》，都以湘北為地域，寫出了大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和當時農村血腥對峙著的階級斗爭之面貌；湖南農民經濟生活困頓引發農村階級斗爭是葉紫創作的中心題材，也是他短暫一生創作的鮮明特征。在其大受歡迎的《豐收》中，云普叔一家為了熬過洪澇旱災而不得不出賣女兒；因為谷價從六元一石跌到一元二（不過根據當時經濟情況，實際上沒有跌得這樣厲害，或者系個案現象——筆者注），云普叔一家拼著性命得到的一百五十擔谷子，卻被地主、委員老爺們不等價地全部挑走，最終還欠捐款三石多谷子。在這樣的經濟敘事框架下，食不果腹甚至賣兒鬻女實乃不可避免。來自四川安縣的沙汀，其小說主要圈定在四川西北的小城市和場鎮，自《航線》開始，一直到《丁跛公》、《兇手》、《在祠堂里》、《代理縣長》、《獸道》等作品，隨處可見地方軍閥專制黑暗統治之眾生相：譬如圍繞鄉約的兌獎券而瘋狂，地方軍閥基層官吏敲骨吸髓的貪婪，普通村婦在兵匪過后的肉體與精神之痛，底層百姓的赤貧與麻木。諸如此類，作者拿著放大鏡描寫出了社會一角的丑惡與不幸。在大西南邊境不斷流浪幾乎有性命之虞的艾蕪，30年代寄身于上海的亭子間，也有此類優秀的短篇小說問世。此外，還有丁玲以洪災為題材的《水》，夏征龍的《禾場上》等作品均較為典型。聯系其他左翼作家的作品來看，也有從不同角度寫出類似母題的，如馮鏗《販賣嬰兒的婦人》中的主人公李細妹，想要自己吃上飯便不得不拋棄嬰兒，最后販賣嬰兒時還被包探與巡捕當作人販子拖走入獄。周文的《雪地》則寫出了一群從西康歸來的兵士致殘致病的悲慘一幕。

綜上所述，不論是長篇，還是短篇，從集中反映現實經濟生活來審視的話，30年代的左翼小說家們似乎在小說創作題材、主題傾向、思想價值等方面有不約而同的趣味與傾向。實際上，這些作品體現出來的時代背景與思想內容，都經過有目的的過濾，帶有偏至的特點；作品承載的經濟敘事內容，與社會經濟事實之間存在明顯的距離。比如《子夜》便充滿不無偏至的社會、經濟史料。茅盾寫作《子夜》的時間，是1931年10月至1932年12月，而作品中的敘述時間主要是1930的春末夏初，作品的敘述時間與作者的寫作時間之間存在錯位。而恰好是這兩年之間，上海的經濟形勢發生了質的變化。我們可以從以下方面逐一論述：第一，在作品的敘述時間段落中，整個中國受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危機影響甚少，主要原因是“金貴銀賤”的貨幣規律在發揮作用。在世界經濟危機中，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通貨緊縮造成白銀價格大幅下跌，而中國當時采取白銀為主要貨幣，不但沒受影響反而帶來了機遇，促進了中國經濟和出口的較大增長。也就是說，中國經濟形勢與世界經濟危機并不具有同步性，在世界經濟危機中，最初中國的經濟風平浪靜，直到1931年秋天均逆世界經濟大潮而顯出繁榮景象。為了擺脫經濟危機，世界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進行貨幣制度改革，大多放棄金本位制，提高白銀價格回流白銀，通過犧牲外貿對手的經濟利益來擺脫經濟危機，這樣真正導致了中國經濟實體危機的到來。譬如《子夜》中大量寫到吳蓀甫們的棉紡織業，當時是民族工業的支柱產業，在1932-1934年之間陷入蕭條境地。第二，從經濟運行而言，它是有起伏的，并不是永遠直線向前。一個國家在經濟運行出現障礙時，往往會采取有力的措施進行干預。在世界經濟危機延后影響中國經濟發展時，南京國民政府及時扶持民族工商業，主要進行幣制改革，輔以其它政策法規，中國經濟在1934年后半年開始重新振興起來，例如整個棉紡業1936的產值比上一年增長高達177%，一些民族棉紡業大戶如恒豐紗廠經營狀況極為良好，盈余甚多。具有代表性的出口工業繅絲業，在此期間增長甚巨，利潤頗豐，一派興旺景象。〔8〕第三，一個國家的經濟或增長或萎縮，并不是全國不同行業均是這樣，而且不同行業興衰背后的原因也有不同?！啊洕飘a’作為敘事來源，產生了破產小說，決定了它的獨特的敘事方式。這類小說描繪了30年代全幅性的破產影像，對人生進行了徹底的經濟關懷?！薄?〕這段引文中用“全幅性”、“徹底”等詞語來判斷30年代左翼小說中的經濟類題材作品，并不十分妥帖。其中的問題是這種“經濟破產”、“經濟關懷”并沒有立足于真實廣闊的社會現實，并沒有“全幅性”地反映整個社會經濟狀況?，F代左翼小說的經濟敘事，既有地域范圍的局限，也有不同行業、歷史時間段落上的局限?！蹲右埂返慕洕鷶⑹?，顯然包含著矛盾、對立的人為因素，需要仔細甄別加以對待。從小說文本來看，《子夜》敘述一個民族資本家敗于金融買辦資本家的故事，本身實際是一次偶然，主要偶然因素包括吳蓀甫的姐夫杜竹齋臨陣變卦，導致吳趙兩人在公債上冒險博弈時出現適得其反的結果。假如相反，在小說結尾部分，吳蓀甫在股市中得到姐夫杜竹齋自始至終的經濟支撐，吳蓀甫們肯定會成功，但其成功是否說明民族資本的興盛，說明金融資本的衰亡，是否可以證明中國可以自信地走上資本主義的康莊大道？我們同樣不能作出簡單化的判斷。不要忘記在《子夜》中，吳蓀甫、孫吉人、王和甫等民族資本家，基本上是以正面形象出現，譬如留過洋、懂企業管理；有魄力、精力旺盛；官商關系也處理得比較好……另外補充一句，吳蓀甫在公債市場像賭徒一樣下注，似乎也偏離了他興辦實業、振興民族工業的宗旨，其投機冒險的性格與誤入歧途真正導致了他的失敗。

王余杞的《自流井》，一個家族企業財團強盛一百余年，最終卻面臨困局，很大意義上揭示的是中國這類家族企業耗于內斗、富不過三代的宿命，它并不具有特定的時代性與階級性。同樣，茅盾《春蠶》等反映“豐收成災”主題的作品，表面上敘述了老通寶一家蠶繭豐收而收入銳減的故事，但實際原因相當復雜。第一，小說開頭寫到關著門的“繭廠”，鎮上小陳老爺的兒子透露消息，說上海絲廠都關門，恐怕這里的繭廠也不能開；村子周圍有駐兵，還在開挖戰壕，預示時局有變，但老通寶對這些影響經濟的信息無動于衷，仍按老經驗辦事；不但這樣，老通寶還投機性地擴大養殖規模，借高利貸來養蠶，使結局更加不可收拾。第二，經濟活動，肯定有盈虧起伏，有收支變化，比如作品中涉及的蠶絲業在1932年前后處于低谷，對此民國政府采取了救濟辦法，其中措施之一便是關稅保護，豁免生絲出口稅及其附捐，增加人造絲及其絲織品的進口稅，減免國內蠶繭及絲織品運費，并發行絲業公債推銷存絲，及時扭轉了蠶絲業的衰弱狀態。從這一方面可以看出，這是基本的經濟活動，有自己的規律。第三，《春蠶》中老通寶所在村子發生的這起悲劇，另一主因似乎是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轉變過程中的適應性問題。本來世界經濟危機會周期性發生，它有可以追蹤的經濟規律在里面；走出經濟危機，同樣需要懂它的內在規律，比如金融政策，產業調整等。同樣道理，以水稻種植為主業的廣大農民，當時造成豐收成災的主要原因一是經濟危機，一是自己的生產力低下，小農經濟顯然無法融入世界農業的發展中去。但是左翼作家在尋找糧價下跌、農民破產的原因時，幾乎都偏至性地落實在苛捐雜稅、政治腐敗黑暗、鄉紳地主巧取豪奪之上，至于國民政府頒發減輕田賦、援手金融、救濟農村的一系列政策，以及小農經濟自身的問題，便通統一筆抹掉了。

總而言之，像吳蓀甫、迪三爺那樣的民族資本家，像老通寶、云普叔那樣的農民，確實在他們身上發生了悲劇。但是，各個悲劇的根源不同，有些是自己的原因，有些是社會的原因，有些是當時世界經濟危機的原因，這些原因不能混淆在一起，算成一筆糊涂賬?；蛘吒纱鄟韨€是非不分，不顧“冤有頭、債有主”的正常邏輯，全部將悲劇擴大化、單一化，偏至性地全部算到執政當局的頭上。

為了深入地洞悉現代左翼小說在經濟敘事方面的偏至，我們可以拿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群體進行比較。經濟問題牽連甚廣，無處不在，左翼小說家之外的作家也會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但其中的差異較為明顯。并不是左翼小說家的吳組緗，一般被納入社會剖析派小說的核心陣營。來自安徽涇縣的吳組緗，其短篇小說《天下太平》、《一千八百擔》、《樊家鋪》等較為人知，其中雖然寫出了處于破落與凋敝過程中的農村生活，但在歸納原因時主題多樣化了，沖淡了因經濟衰落而指責時局的政治化主題。后來在新民主主義文學史中劃歸為進步作家的巴金，其長篇小說《家》講述了高家崩潰的故事，但并不是經濟的崩潰在支配敘事。鄉士小說家臺靜農的小說以“市上”為環境，泄露出故鄉安徽小鄉鎮的商業氣息，其后期的幾篇鄉土小說則逐漸過渡到農村經濟領域，讓人隱約聞到革命暴力的血腥味，但沒有后續性而成為淡淡的絕響。在大量類似的作品中，經濟因素是枝節性的，作為一種敘事元素，它僅僅承擔了某種裝飾功能，對揭示嚴峻的社會現實、推動暴力敘事發展，以及參與人物你死我活的斗爭等方面意義都不太大。其次，與上述左翼小說家或者左翼外圍作家、進步作家等不同的是，化經濟因素為人性描寫的催化劑，往往還是30年代海派小說與京派小說的雜色。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寫老船夫在渡口不要船客作為酬謝的銅元，一旦逢年過節在城里跟熟人讓酒，以及老船夫到城里去買肉時相識屠夫們的大方、豪爽，借以襯托邊城百姓彼此的淳樸；特寫王寨主陪嫁女兒的大錢七百吊的新碾房，以示天保、儺送兄弟的愛情在物欲面前的嚴峻考驗。沈氏的《丈夫》一文也較為突出，小說涉及到湘西農村婦女到船上做娼妓時的因素，原先只是側重于地方風俗與陋習，1957年收入《沈從文小說選集》時進行了修改，把盛產小城娼妓的原因改為政府徭役太重，是逼良為娼；同時對當時政府、軍隊也進行了跨越時空的批判。通過這一作品在30年代與50年代不同版本的比較，可以看出作家經濟敘事的政治目的性變遷。另外，在心理分析小說家施蟄存的《春陽》中，抱著牌位做親的嬋阿姨，得到了財富卻沒有擁抱幸福，其豐裕的經濟只是她日常生活的一處點綴，沒有左右人性的突變。

這些與現代左翼作家同時代的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也有經濟敘事，但并沒有將經濟的因素變成階級斗爭的因素，經濟破產現象并沒有指向政治斗爭。這樣從反面映襯了現代左翼小說經濟敘事天然具有的不太真實、有所偏至的特征。曾經高度肯定過現代左翼小說此類作品的吳組緗，后來反思茅盾的《子夜》、《春蠶》時認為作品主題“總是有著明顯的傾向性與積極性的，因而其主題思想的概念，在當時是政治性很強的”，而故事情節的發展與人物性格一定程度的游離，以及架空生活的不真實情況的出現，“是作者從分析中國社會性質的概念出發，離開了人物的思想性格而先定下事件的發展，離開了生活真實來做文章”。〔10〕由茅盾此類小說推及到其他現代左翼小說家類似作品，顯然具有普遍而共同的性質。

（三）

現代左翼小說經濟敘事與30年代事實上的社會經濟情況并不具有同一性，而是在小說這一文體中貫穿了“偏至”的要素，導致文學的經濟敘事與社會經濟事實之間的錯位。那么，到底又是什么原因造成這一結果的呢？

第一，這是黨派政治及其意識形態斗爭的結果。眾所周知，左聯是文學與政治兼有的社團，這里所謂的“政治”指的應是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左聯受中國共產黨領導，左聯文學與文化則是共產黨在意識形態領導下的文化戰爭。30年代中國共產黨不斷發展壯大、爭取民眾支持，以及主張并采用武裝斗爭，使階級斗爭合法化，都需要在現實生存中審時度勢，抓住各種有利于自己的契機。如果說執政黨是在社會不和諧中努力制造和諧的話，那么在野的黨派則是在社會和諧中發現不和諧，在不和諧中發現更多的矛盾，這是政黨斗爭中的策略與天然邏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左聯的旗幟下，左翼作家繼承“五四”文學革命的硬的傳統，開創出一種嶄新的紅色的革命文學。左聯決議曾要求作家注意中國現實生活中廣大的題材，譬如政府當局與軍隊的反動本性，地主階級對農民的剝削壓榨、民族資產階級的艱難與沒落，民族工商業的蕭條與凋敝，無業或失業群體的抗爭與出路等等。在現實與敘述之間，在偏至與全面之間，左翼作家往往有自己的選擇性與傾向性。豐收成災、暴力抗租，以及在大革命土地革命戰爭影響下新一代青年農民的反抗與成長，不約而同地聚集了左翼作家們灼熱的目光。同時左翼作家也集中寫出了小城鎮的市民、手工業者、商人群體等形形色色人群每況愈下的生活。經濟作為一種敘事的母題，它使現實主義的小說進一步扎根于這片血腥的土地，成為最為集中的社會問題的爆發點。小說的經濟敘事一旦到達這一層面，以工人農民為主的廣大民眾普遍暴動的情節描寫，民眾暴動具有合法性便水到渠成。這樣小說的戰斗性已不言而喻，它像火星一樣，尋找著遍地皆是的大小火藥桶。毛澤東在1930年預見革命高潮會出現的依據是當時國內外錯綜的矛盾沖突，包括賦稅的層層轉移和經濟破產的普遍，“伴隨著帝國主義的商品侵略、中國商業資本的剝蝕和政府的賦稅加重等項情況，便使地主階級和農民的矛盾更加深刻化，即地租和高利貸的剝削更加重了，農民則更加仇恨地主。因為外貨的壓迫、廣大工農群眾購買力的枯竭和政府賦稅的加重，使得國貨商人和獨立生產者日益走上破產的道路?！灰匆豢丛S多地方工人罷工、農民暴動、士兵嘩變、學生罷課的發展，就知道這個‘星星之火’，距‘燎原’的時期，毫無疑義地是不遠了?！薄?1〕從文學到政治，也就一步之遙。革命文學興起之時，李初梨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一文中就強調“一切的文學，都是宣傳”。站在這一角度，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瞿秋白會與茅盾商討《子夜》的創作與修改，以及《子夜》出版后瞿秋白等人及時而高調的鼓勵與贊揚了?！?2〕

第二，這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傳入，以及依附于馬克思主義之上的意識形態批評走紅相關。自20世紀初葉始，整個30年代相關馬列著述思想的翻譯與傳播、發展和壯大，成為顯著的存在。這一時期與京派、海派相鼎立的“左翼”文學，特別是左翼小說，以現實主義方法相號召，長于關注經濟母題，進而在貧富分化、階級對立乃至革命暴動之間尋找社會革命的切實依據。從內容與主題而論，與其說是社會剖析小說，不如說是社會控訴或揭露黑暗小說。有目的性地揭露社會的腐朽與黑暗，經濟的蕭條與破敗，民生的凋敝與困頓，幾乎是現代左翼小說興起與發展離不開的要素。正如馮雪峰讀到丁玲以洪災為題材的《水》之后，就斷言其為新的小說，他說：“新的小說家，是一個能夠正確地理解階級斗爭，站在工農大眾的利益上，特別是看到工農勞苦大眾的力量及其出路，具有唯物辯證法的方法的作家！這樣的作家所寫的小說，才算是新的小說?！薄?3〕這一“新的小說”——左翼小說——確實為現代小說的發展提供了新質，譬如同情災民暴動的情感立場，鮮明堅定的政治傾向，力透紙背的經濟掃描。通過獨特的經濟敘事，建構現代左翼小說的偏至之力與美，是不容忽視的事實。無疑，其獨特的內容與觀察特定地域社會的方法，以及筆端常帶情感的經濟筆墨，也特別讓后來者興奮而沉思。

第三，采取偏至的經濟敘事，需要文學場域的營造，而當時以茅盾為首的左翼小說家，正好形成了這樣的一個圈子。經濟類題材的集中書寫，是一種層層影響下的產物，譬如吳組緗、沙汀等若干作家都受到茅盾的影響，幾位作家之間，常有書信往來，討論此類創作問題，有時還相互評論對方的作品，互相喝彩。除吳組緗評論《子夜》外，茅盾還評論過吳組緗的《西柳集》，評論過沙汀的《法律外的航線》等，共同探討、相互影響，形成一個群體的力量。1934年魯迅、茅盾選編的短篇小說集《草鞋腳》，1936年趙家璧、茅盾等遴選的《短篇佳作集》中，農村題材作品占三分之一以上，其中涉足農村經濟敘事的占多數?！吧惩?、吳組緗、葉紫等的左翼小說，所具備的與茅盾類似的小說文體，都是用二元對立的因果關系來表現復雜的社會斗爭的。作者和敘述者對作品的干預，主要不是靠情感因素的突入，而是將這種運用社會分析方法之后構成的故事模式，貌似客觀地托出來。它的主題清晰，戲劇性沖突集中撼人，運用細節刻畫人物雕鏤性強，但情節結構呈封閉型，中國讀者易于接受，一般作者易模仿，所以在左翼文學內部成為主流的小說體式。”〔14〕這里所說的“貌似客觀”、“情節結構呈封閉型”、“一般作者易模仿”等，都一語中的，符合左翼小說經濟敘事的特點，也說明了成為一時之盛的部分原因。另外，這一群體不但在立場上同氣相求，而且在創作的發生上也有類似之物，我們可以以“還鄉敘事”來進行歸納。茅盾創作《春蠶》等作品，與他1932年上?！耙?二八”事變后重回故鄉烏鎮暫住這一段經歷是分不開的，他在故鄉耳聞目睹了熟悉鄰人或親戚的真實故事，其中不乏悲劇。這一因緣既是茅盾創作農村經濟主題小說的生動素材，也是他激活不同地域生存經驗去觀察社會、把握經濟脈動的切入口?！?5〕有趣的是，尋找到創作興奮點與自身特色的沙汀，也與他1935年回鄉奔母喪，真實遭遇川北災區中的現實圖景相關；而《自流井》的創作則與王余杞1934年的返鄉探親有密切關聯，正是這次回鄉，王余杞重溫過去的鹽都生活記憶，輔之以這次回鄉搜集到的辦井燒灶等材料，當他離鄉再回到天津便創作出了《自流井》。歸納這一創作發生的模式，我們大體可以推測在耳濡目染之中，左翼作家們大多先是有理論的指導，有創作的主題先行，然后才尋找到適合的素材進行加工創造。

第四，如果說以上三點原因主要是針對創作者而言的話，那么造成這一誤讀局面長期不能破局的原因，則是闡釋者的問題。小說作品呈現的社會歷史內容是一回事，由不同闡釋者所組成的闡釋共同體如何復述與判斷又是另一回事，相對而言，這種具有傳遞性的闡釋結論往往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譬如目前學界視左聯文學到延安文學為主流，其歷史視角幾乎都是新民主主義史，現代文學學科建立的重要動機，就是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必然性與合法性提供佐證。因此，在既有的闡釋框架與視野里，或適當顛倒民國時期正面與負面的因素，或偏至性地進行取舍，導致認識上的誤區發生，也就不可避免。對于1927年到1937年中國這段歷史的基本認識，專治中華民國史的學者曾指出“中國海峽兩岸的歷史學者曾有很大分歧，即一方評價過高，是黃金時期；另一方評價過低，是黑暗統治時期?！薄?6〕由歷史觀念延伸到文學闡釋，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前后，借助既有的文學史或原先的作品評論時，通常都會遭遇既有的闡釋結論對自己的全面覆蓋。在一個人受教育的成長過程中，類似的闡釋框架與結論更是層層疊疊，先驗性地牢牢牽制住其歷史判斷與審美經驗。因此，在面對不同時代背景下的文學作品時，便不得不面對文本闡釋的有效度與可信度難題。換言之，不同時代闡釋共同體如何闡釋文學作品中的主題、內容、人物命運，如何讀取作品中的經濟敘事都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在闡釋文本中，傾向性與偏至性因素的介入，會使文本蘊含的經濟敘事與社會經濟事實之間產生巨大的裂縫。到底是當時左翼小說的經濟敘事有較大的偏至特征，還是同時或后來的闡釋者的偏至特征更加明顯呢？比較而言，后者的影響有時遠遠大于前者。

總而言之，地處南方省份的左翼作家，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重視革命文化戰線摧枯拉朽的破壞力量，力求從文化戰線上對統治當局起到瓦解、崩潰作用，破壞統治當局的經濟作為與形象，是可以想象的。以左翼小說為武器，為社會革命、民眾暴動尋找合法性，并在闡釋鏈條中一以貫之，便包括從經濟敘事角度來予以有力支撐。現代左翼小說以偏至之力與美，鼓吹出了一個時代的最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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