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1913年到1946年,長蘆鹽區經歷了民國政府自上而下發起的四次廢除專商引岸制風潮。前三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其原因在于長蘆鹽商及專商引岸制日久根深,滲透到長蘆尤其是天津的政治經濟肌體內部,且與政府中的保守勢力聯系密切。作為改革推行者的中央政府動搖反復,亦是改革不能成功的原因之一。到1946年,廢除專商引岸制已經成為全國大勢,專商引岸制存在的客觀條件已不具備,改革最終順利完成。
關鍵詞:民國;長蘆;專商引岸制;廢除;鹽務 中圖分類號:K2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2)03—0042-08
從明朝萬歷年間宣布施行“綱法”開始,專商引岸制成為中國各大鹽區主要的運銷制度。此制度延續至清末民初,積弊叢生,嚴重地阻礙了中國鹽業的發展,為有識之士所深惡痛絕。積極倡導廢除專商引岸制的張謇就曾抨擊道:“舊時專制政治之毒最為滅絕人道者,無過鹽法。”① 張謇曾在清末光緒二十九年(1903)及1911年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兩次發起廢除引岸制的行動,都沒能成功。張謇的這兩次嘗試,都是以兩淮作為突破口,并未波及長蘆鹽區。長蘆鹽區專商引岸制自明代末年開始施行,在清代中期達到頂峰。到清末民初時期,雖然勢力有所衰弱,但仍然根深蒂固。從1913年到1946年,長蘆鹽區經歷了民國政府自上而下發起的四次廢除專商引岸制風潮,直到最后一次才被廢除,其間經歷了頗為曲折復雜的過程。
一、民國時期前三次廢除長蘆專商引岸制的過程
第一次:丁恩的鹽務改革(1913—1915)。
1913年初,根據《善后大借款合同》的規定,鹽務稽核所成立。其第一任洋會辦丁恩曾于印度改革鹽法,推行自由貿易。1913年8月24日,剛上任兩個月的丁恩拋出整頓各地鹽務的意見書,力主推行自由貿易,并以長蘆鹽區作為試點。他對整頓長蘆鹽務提出六點意見:(一)稅則宜統一。凡對于所運之鹽,每擔應征抽直接稅一度。(二)應在各鹽場建筑官坨,以代現有之商地。對于秤放鹽斤事宜,應施行妥當管理辦法。(三)運鹽至津不必交稅之辦法即行停止。凡鹽斤于未由鹽坨起運以前應先征稅。(四)請派洋員一人襄助經協理,專司各場坨務,并監督由坨秤放鹽斤事宜。(五)應將距離過遠及無謂之各鹽場一律封閉。(六)施行競爭收鹽運鹽及售鹽之辦法②。這六點意見中,明確提出了在長蘆施行統一稅則、就場征稅、自由貿易的主張。12月11日,丁恩將他的主張條陳給財政部,并向鹽務稽核所總辦張弧提出自1914年1月1日起,宣布“實行征收統一稅,每擔洋二元,無論何人均可向場運鹽,于長蘆境內販賣”①。在丁恩的建議下,財政部于1914年1月發布了一項訓令,訓令中將專商引岸制度稱為“獨占主義”,批判專商“善則壟斷居奇,利權獨攬;敝則逃亡倒欠,課額虛懸”,對此“非切實考較,酌量變通,無以祛舊弊,而暢新機”②。
對于廢除長蘆引岸制,丁恩一開始是信心滿滿的,認為“長蘆所需改良之各辦法,如蒙政府采用施行,則辦理自屬甚易”③,但他完全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改革并沒有如他所愿順利地進行下去。1914年4月20日,鑒于反對壓力之大,丁恩遂建議將此項改革辦法逐漸實行,先開放直隸官運引地35縣、口北官運引地13縣、河南官運引地15縣,一共63縣(后增加至74縣),然后再將引岸10處按年抽簽取消。然而長蘆鹽商擔心多數縣實行自由貿易,勢必將致這些縣鹽價低侵銷自身引地,危及自身引權,因此仍然繼續反對不已。1914年6月2日,袁世凱親自主持會議,討論長蘆鹽務改革問題,并定下基調:此事不宜采取激烈手段。在此基調下,會議議定:“直隸、河南之販鹽人之額,應定共為3000名或3500名;此等人由地方官或鹽務署審查,必須真正華商,并無洋股者方許充當;凡持有審查證券者,準其照章納稅購鹽運銷,無論某縣,但系直、豫境內,均可運鹽往售。其運售之額不能限制,所有舊日鹽商以及該商之伙計及子侄等均承領此券,俾彼等仍有一定之營業;仍派分所人員時往各縣調查鹽價及鹽之成色,勿令惡劣。一面由官出告示,告知兩省人民,鹽價只許比現時更賤,不許比現時更貴。”④ 對于這次會議的決議,丁恩沒有提出明確的反對意見。6月9日,丁恩告假離華,7月1日,直豫兩省官引地遂開放自由貿易。
然而這種開放只是名義上的。1915年4月,丁恩派人到天津調查蘆鹽運銷情況,查得有長利公司一家,成立于1914年7月,該公司只向蘆綱公所購鹽,然后轉包給散商運銷,并不直接銷售至自由商人。而這個長利公司,是由鹽務署長兼稽核所總辦張弧,糾集一批北洋官僚組織起來的,由鹽務署撥發成本向蘆綱公所購鹽,轉包給散商運銷。丁恩認識到,“長利公司號稱自由販賣商人,暗行包商制度,壟斷營業”⑤。張弧因此被財政總長周學熙參劾、撤職。接替張弧的龔心湛取消了開放63縣引岸的計劃。丁恩開放長蘆引岸的試驗宣告失敗。
第二次:北洋政府擬具《整頓鹽務大綱》(1922年)。
1922年1月18日,財政部鹽務署向大總統徐世昌提交了一份呈文,提出要對鹽務進行“根本之整理”,應先擬具大綱辦法。廢除引岸制的主張在這份呈文中又一次被明確地提出來:“以政策而言,除必要時間仍須專商行引外,此后進行計劃要以自由貿易為歸,庶場灶無積滯之憂,人民免食貴之苦。”實際上,這個呈文只是一種設想而已。經過丁恩的第一次鹽務改革的失敗,鹽務署對于引岸制的廢除并沒有多大的把握,呈文中的表述還是比較謹慎的:“第事關改革,國計商情必須兼顧,如果日后變更引制,亦必須先行給以公允之代價,足以償還商人之所失,使無虧損之虞。”因此,大總統徐世昌批復道:“所擬整頓鹽務宣布大綱各節尚臻妥協,應予照準。”①
然而當此呈文被載于政府公報公諸于眾之后,卻又一次引起了鹽商及社會各界的激烈反應。長蘆鹽商立即致電國務院,要求取消。2月4日,長蘆鹽運使向蘆商發布訓令,稱鹽商們對于此次呈文,“多所誤會”,提醒鹽商們注意:“其中最為扼要者,以賠償商人損失一語”,希望商人們理解政府“維持商業,挽回國權”的苦心②。但長蘆鹽商們并不買這個帳。2月27日,長蘆通綱商人晉益恒等九十家向鹽務署呈文,反駁鹽運使以“賠償商人損失”一語相敷衍,列舉了反對取消引岸制的理由四條:第一,廢除引岸、就場征稅并不能增加稅收,反而會導致私鹽泛濫,損害國稅;第二,廢除引岸制,實行自由貿易,必將導致鹽價貴賤不一,有礙民食;第三,廢除引岸制,將導致大批以鹽業為生的人失業;第四,廢除引岸制,將導致外國壟斷資本把持中國鹽業,誤及國家③。不僅鹽商們極力反對,作為專商引岸制既得利益者的各地軍閥也出面橫加攔阻:“蘇、陜各督亦致電中央代商請命。最奇者,向不與中央通聲氣、隸屬于南方護法旗幟下之趙恒惕、劉湘及四川第三軍軍長劉成勛等亦紛紛通電反對④。在重重壓力下,鹽務整頓大綱無法施行。1923年,北洋政府發生曹錕賄選丑聞,政事廢弛,此次的改革最終胎死腹中。
第三次:南京國民政府頒布新鹽法(1931—1935)。
1931年3月21日,國民黨二中全會通過了新鹽法,拉開了第三次廢除引岸制改革的序幕。這個鹽法中,第一章《總則》第一條就明確規定:“鹽就場征稅,任人民自由買賣,無論何人不得壟斷。”第七章《附則》第三十八條規定:“自本法施行之日起,所有基于引商包商,官運官銷及其他類似制度之一切法令一律廢止。”⑤ 這就使得引岸制的廢除有了法理的保障。5月,經國民會議一致決議,交由國民政府公布,并限于三個月內成立鹽政改革委員會。該法最終于1931年9月19日發布。
然而,新鹽法尚在襁褓之中的時候,鹽商們已經開始聞風而動了。據《大公報》3月15、16日的報道,是年2月份,新鹽法尚在草擬階段,制成油印稿在內部傳閱,竟被上海《新聞報》記者獲得,載于報紙。鹽商們誤認為決議案,“系打破金飯碗之舉動,遂起而為反抗之運動焉。……得長蘆、山東、兩浙、兩淮之響應,現已派出代表開會,其啟事已登載滬報”⑥。蘆綱公所聯合了東綱公所、兩浙鹽業協會、淮南外江內河食岸公會、淮南湘鄂西皖四岸運商總會等聯合上書鹽務署,反對實行新鹽法,要求維護引岸制。另一方面,鹽商又開始像第一次廢除引岸改革時那樣通過各種途徑阻止新鹽法的施行。按照行政院的說法,“四處運動,銅臭熏人”①。
新鹽法的《附則》第三十九條規定“本法施行日期以命令定之”,但在重重阻力下,直到抗戰爆發,施行新鹽法的命令也沒有下達。新鹽法最終還是成了一紙空文。在1934年12月召開的國民黨五中全會上,陳肇英等四名中央委員提議“克日成立鹽政改革委員會,一年內實行鹽法案”,又周啟剛等五委員提議“恢復人民食鹽自由,并準許人民自由販運”②。這兩個提案經過中央政治會議決議發交行政院遵辦,但最終亦沒有實行。
總之,民國時期前三次廢除引岸制的改革在長蘆鹽區都以失敗而告終。當然,這三次改革的范圍,并不僅限于長蘆鹽區,而是以中央政府的名義,在全國范圍內展開的。就其他地區而言,改革并非沒有成效。據鹽務稽核所年報統計,至1931年,各鹽區出現六種運銷制度共存的局面,其中實行自由貿易制的地區已達全國的50%,而實行專商及官專賣制者僅占18%有余。但值得注意的是,實行自由貿易制的24省297縣多為偏遠地區,鹽商勢力相對薄弱,而保留了專商制度的地區雖比重較小,卻是冀、魯、豫、蘇、浙、皖等鹽商勢力強大的傳統的大鹽區③。
二、前三次廢除長蘆專商引岸制失敗的原因
清末民初的長蘆鹽商實力已經大為減弱,早已不復往日的輝煌,尤其是經過清末累商洋債風潮后,長蘆鹽商一蹶不振。即便如此,長蘆鹽商還是經受住了前三次廢除專商引岸制的風潮。表面上看,這是因為長蘆鹽商不惜花費重金、采用各種方式進行的危機公關發揮了作用,但究其根本,是因為經過三百余年的存在,鹽商與專商引岸制度已經深深地融入了長蘆地區,尤其是天津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肌體,非一朝一夕可以剝離開的。具體來說,前三次引岸制改革的失敗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長蘆鹽商的血脈已經滲透到地方經濟的每一個環節,在長蘆地區尤其是天津的經濟格局中處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地位。1914年,天津蘆綱公所在反對引岸制的說帖中即以此作為理由:“長蘆鹽質,甲于全國,為直隸最大之實業,商人累代之世產,上輸國稅,下濟民食,所有直豫兩省總、子各店,皆與街市交易往來。天津為本商總匯之區,尤與市面金融各機關有密切之關系。”④
在長蘆鹽商存在的幾百年時間里,對長蘆地區尤其是天津的社會經濟發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鹽商的巨額資金分布于天津經濟的各個環節,糧行、木行、布莊、洋貨店、金店、珠寶店、藥店、茶莊等各種商業均有鹽商資本的參與。長蘆鹽商還積極參與到金融行業,比如鹽商“益德王”開設永利錢莊,以放高利貸“印子錢”而聞名。“李善人”李春城則開設了五家銀號,就在廢除引岸制的1914年,又聯合幾家大鹽商,集資100余萬元,開辦了殖業銀行。在1915年,長蘆鹽運使張鎮芳設立鹽業銀行,鹽商亦在其中占據重要地位。一旦長蘆鹽商破產,會對整個天津的商業、金融業帶來巨大的震動。
另外,在第一次廢除引岸制時,長蘆鹽商已經積累了巨額的債務,其中很大一部分債權掌握在天津各行業的商戶手中。在引岸制的保護下,長蘆鹽商雖然負債累累,但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信譽;一旦引岸制被取消,債權人必然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因此,不僅鹽商本身不愿意將引權拱手讓出,整個天津商界也不希望看到鹽商即刻倒臺。在1914年取消引岸制的消息傳出后,天津各業商戶紛紛向天津總商會探聽消息,顯得非常著急。為此,天津商會在5月30日致電大總統袁世凱,力主保留引岸制:“竊念津埠商務,元氣大傷,而鹽商又連年虧賠,債累已深。引岸不廢,負債權者尚有希望;萬一破除,是以有價之產化為烏有,債權關系必致牽動全市。尤可慮者,前此十商傾倒,竟負中外債額七百萬之巨,當時敝會煞費調停,幸賴公家擔負,得以化險為夷。今若全綱破壞,其負債之額更將不可思議。”① 這一電文,對于日后袁世凱主張長蘆鹽務改革問題“不宜采取激烈手段”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第二,引岸制改革,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利益驅動下的政治博弈,是新、舊兩派政治勢力之間的較量。在舊派政治勢力占據優勢的情況下,改革必然要以失敗而告終。在北洋政府時期,主管鹽務的各級官吏有的過去在官賣食鹽部門任職,與鹽商關系密切;有的出身鹽商或得鹽商的厚賄,故對食鹽體制的改革多持反對態度②。
在丁恩廢除長蘆引岸制的過程中,財政總長周學熙的態度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周學熙之父周馥在清末曾擔任長蘆鹽運使一職,周學熙自己亦曾于1907年擔任此職。雖然他在任前后只有九個月的時間,但成效斐然,與長蘆鹽商建立了密切的聯系,其所興辦的啟新洋灰公司、中國實業銀行等都有鹽商投資入股。因此,在涉及鹽務問題時,維護鹽商的利益是周學熙的一個基本出發點。早在1912年,周學熙首次擔任民國政府財政總長時,就與主張廢除引岸制的張謇針鋒相對,試圖在善后大借款合同中規定引票必須由洋員簽字,從而使引票得到法律上的保障,但由于丁恩的反對而沒有成功。1915年,周學熙再次出任財政總長,此時第一次廢除引岸制風潮尚未塵埃落定,適值袁世凱密謀稱帝,需要大量資金,周學熙乃策劃令全國鹽商報銷一千萬元,在清代頒發的舊引票上加蓋民國印信,并擔保永不廢除,從而使得引岸制取得合法地位。丁恩又一次出面反對,報效之舉無果而終,但鹽政改革的進程已經受到阻礙③。周學熙又撤掉了素有改革派之名的鹽務稽核所總辦張弧,鹽政改革最終不了了之。
第三,這三次鹽務改革都是由中央政府自上而下發起的,中央政府執行此項改革的決心和連貫性對于改革的成敗至關重要。但無論是北洋政府也好,還是蔣介石政府也好,其改革引岸制的過程都充滿了動搖和反復。作為政府權力的實際掌握者,其改革鹽政的動力都來自于財政稅收方面的考量,一旦在財政稅收方面有了替代方案,引岸制是否廢除就不那么重要了,鹽務改革也就完全成為改革派的一廂情愿。比如第一次改革中,大總統袁世凱一開始尚且同意。而當他因為策劃稱帝需要大量資金的時候,對于周學熙讓鹽商以報效換取引票合法性的主張立刻就欣然接受。
更富有戲劇性的是,1931年,在改革派們躊躇滿志地制定新鹽法的同時,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正在同鹽商進行著一項赤裸裸的權錢交易——驗票。所謂驗票,就是對鹽商手中所持有的引票進行查驗,換發新的引票。民國成立以后,各地鹽商所持引票皆為清代所發,雖然仍在使用,但沒有法律保障,在廢除引岸制呼聲日益高漲的形勢下,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廢紙。而實行驗票,無疑等于承認了引票的合法地位。南京國民政府于1929年至1933年,先后在湘、鄂、西、皖四岸,淮南、兩浙、蘇五屬和長蘆鹽區查驗、換發驗票,而這一時期,正是國民政府內部廢除引岸制呼聲高漲、新鹽法制定頒布的時期。國民政府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其實是在財政支絀背景下的必然選擇,因為鹽商需要交納的驗票費用,可以給政府帶來巨額的收入。1933年3月,財政部打著整頓鹽綱的旗號,開始在長蘆實行驗票,制定了驗票辦法12條,其中規定:長蘆鹽商應繳納驗費,每擔1元,業商有鹽票者發給驗票憑證①。并且,憑證上還注明:“永遠照舊環運,裨資保障,附發司諭,載明條件,安心營業,以堅信用。”② 在短短六個月內,長蘆鹽商就交納了驗票費220余萬元。到1933年,國民政府共從鹽商手中獲得440余萬元的驗票費。在這種形勢下,主張廢除引岸制的新鹽法自然已經形同虛設。
三、抗戰勝利后長蘆專商引岸制最終廢除
1942年1月1日,國民政府財政部出臺《鹽專賣條例》,其中規定:鹽專賣定于本年1月1日實施,所有過去原有專商引岸及其他關于私人獨占鹽業之特殊待遇及權益,即自專賣實行之日起,一律廢除③。國統區專商引岸制在強硬的戰時政策下全部被廢除。但在淪陷區,日偽統治者采取了保留專商引岸制的方式。長蘆鹽區完全被日偽占據,舊鹽商仍照舊經銷食鹽。1939年至1940年4月,長蘆舊鹽商組織的德興和記公司、裕薊公司、義生公司和鹽商的同業會組織蘆綱公所即銷鹽總計2579540.8擔,比戰前有增無減。銷岸制度也沒有任何變更,德興和記公司仍承銷直岸,裕薊公司承銷永七口岸,義生公司承銷津武口岸。長蘆鹽區舊有的銷岸劃分也基本沒有觸動,蘆鹽仍舊行銷河北、河南④。不僅長蘆,過去專商勢力最大的淮、蘆、魯、浙等區,恰恰都在淪陷區,引岸制都或多或少得以保留。
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行政院在1946年2月19日通過《鹽政綱領》,取消鹽專賣制,鹽的運銷以“民制民運民銷”為基本原則,由政府管理,調節供求,鹽政局局長繆秋杰稱之為“有計劃之自由貿易”⑤。并規定包括長蘆在內,原淪陷區保留下來的專商引岸制必須廢除。這次,國民政府的態度十分堅決:“再重申前令,所有專商引岸及其他類似制度,無論后方或收復地區,概予永遠廢除”⑥。鹽政總局多次飭令長蘆鹽務管理局,將長蘆區“原有之專商引岸及其他關于私人獨占鹽業之特殊待遇及權益一律廢除”⑦。長蘆鹽商得到消息,于1945年11月,長蘆鹽商向鹽政總局呈請稱:長蘆專商引岸及蘆綱公所已分化為租商、代商、承辦商、包商等名稱,可否維持現狀?鹽政總局于11月30日復電,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一要求:“查該區專商引岸及蘆綱公所已分化為租商、代商、承辦商、包商等名稱,但仍系獨占性質,顯與專商無異,已為現制所不許,未便再任期存在,仍應恪守部令,一律永遠廢除。所請暫維現狀,應毋庸議。”① 1945年12月31日,鹽政總局局長繆秋杰來到天津視察長蘆鹽業,長蘆鹽商亦曾借口河北情況特殊,要求暫緩廢引。繆氏當即“嚴飭不準”,責令長蘆“商人繳稅,就場捆放,自由運銷,不得包辦,以利民食”②。長蘆鹽商遂噤若寒蟬,不敢再有他議。
1946年1月份,長蘆鹽務管理局遵總局令宣告:“自三十五年一月一日起將本區專商引岸制一律宣告廢除,此后任何商民均可照章繳稅,持憑單照赴場運鹽,在冀省境內各地自由行銷。”③ 隨后,遵照鹽政總局2月7日鹽業產第333號代電,修正發布了《長蘆鹽區廢除專商引岸后應辦事項及行鹽手續》。這份公告除了再次宣告廢除引岸制外,還對商民申請購領鹽斤登記手續、獲得批準后繳稅放鹽、填發準單、核定場價的手續以及鹽務管理部門核定場價、查緝漏私、調節售價及缺鹽的職責做出具體規定。對于舊有專商,其中規定:公布改制同時專商即行廢除,所有各該專商已稅未筑、已筑未運、已運在途及到岸未售各項鹽斤,應視同商民領運鹽斤辦法辦理;所有以前專商團體,應飭即日結束④。自此,在長蘆鹽區實行了三百余年的專商引岸制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與前三次相比,民國時期長蘆鹽區第四次引岸制的廢除顯得異常順利。其原因就在于,經過八年抗戰之后,此時的形勢與戰前已完全不同,那些阻礙引岸制廢除的因素都已經不復存在:
第一,鹽商身陷淪陷區內,失去了原有的政治依靠。經歷戰爭洗禮之后,國民政府內部的守舊勢力已經風光不再,改革派占據主導地位。比如戰后上任的鹽政總局局長繆秋杰,是戰時鹽專賣政策的主要設計者和執行者,是一個堅定的改革派,而且得到了行政院長宋子文的大力支持。
第二,經過日本人的盤剝壓制,長蘆鹽商已被徹底擊垮。日偽政府對長蘆鹽商采取保留、合作的方式加以利用,表面上看長蘆鹽商的運銷活動沒有受到影響,實際上已經成為日本帝國主義的附庸,并分取一點余利⑤。日本人還對長蘆鹽商進行了形式多樣的肆意盤剝,包括各種苛捐雜稅、攤派、獻金、報效乃至于赤裸裸的勒索和搶劫。僅以報效而論,在1940至1942年,根據偽財務總署的規定,長蘆鹽商組建的德興公司每年須將公司利潤的45%至55%作為報效金上繳日偽政府。到日偽統治后期,長蘆鹽區由鹽商組織的幾家大的鹽業公司德興、裕薊、義生都已經負債累累,面臨破產,再也沒有能力去與勢頭正旺的民國政府相對抗。他們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實力較弱的分散鹽商了⑥。
第三,抗戰期間,國民政府在國統區廣泛實行了鹽專賣制。這一制度雖然有一定弊端,但卻借助戰爭的特殊環境,一舉廢除了專商引岸制。正如戰后鹽務局局長繆秋杰所說:“民國三十一年(1942)實行劃之專賣制度,將原有之專商引岸及其他私人獨占鹽業之特殊權益及待遇,一舉廓清。”⑦ 至抗戰勝利時,除淪陷區外,全國各地皆已廢除引岸制,引岸制的廢除已經是大勢所趨。經過國統區的鹽務改革之后,政府部門在實施這項改革時異常堅定和自信。1946年2月,繆秋杰在《鹽務月報》上發表《當前治鹽政策之使命》,痛陳專商引岸之弊害,并自信地宣告:“專商引岸之當廢,實時代遞嬗,新陳代謝之必然結果,水到渠成,決非任何力量所能阻擾,亦非任何力量所能變更。”①
引岸制廢除后,長蘆地區商民積極申請購銷食鹽資格。據1946年3月長蘆鹽務管理局局長劉宗翼給財政部的呈文中所記,在一、二兩個月份內,登記散商已達到1800余家。一月份報運鹽數量為48 6310擔零21斤,二月份就上升至928029擔零83斤,短短一個月內翻了近一倍;一月份稅收477448089.32元,二月份稅收919263750.92元,亦增加了接近一倍。然而,這只是表面和暫時的現象。劉宗翼在呈文中就表示了這樣的擔心:“專商引岸一旦廢除,新進散商爭相報運,以故稅收躍增。第本區人口變動較少,食鹽原有定量,則銷鹽亦有定額。將來銷路不暢,稅收勢須漸減。”②
申請登記的鹽商們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通貨膨脹和稅率暴增的泥潭。河北鹽稅在戰后初定為每斤10元零3角。3月14日,幾乎就在劉宗翼在給財政部的呈文的同時,長蘆鹽務管理局突然令長蘆鹽稅每斤加價8角,19日又復令每斤加筑鹽補助費每斤1元3角。新鹽商們不敢違抗,分別照繳。孰料這才是剛剛開始。30日,長蘆鹽務管理局發布布告“本區稅率,業經奉令核定,自本年3月31日起,每市斤法幣25元征收,另征價本費每斤2角5分,及鹽工福利費每斤5分”,鹽稅竟陡增一倍有奇,且又令30日之前業已領有準單之鹽照新稅率補繳,否則不準出坨運售。新鹽商尚未盈利,就已經背負上沉重的稅務負擔。4月9日,長蘆鹽商代表裕通號張育華等96人聯合向天津市市長及蔣介石、宋子文等呈文,懇請緩征鹽稅,但得到的答復是冰冷的拒絕:“一、該區稅率,仍較其他收復區稅率為低,所請減稅,礙難照準;二、凡在場在途及存倉鹽斤,均須一律補繳差額。所請將已稅等待筑運出坨之應補差稅概予免除一節,應毋庸議。”③ 稅收既不能減免,鹽價又無法保證。1946年3月,河北鹽價每擔1190元,“較任何物價為低”,食戶中已經開始出現囤存的情況④。因此,引岸制的取消并沒有給長蘆鹽業帶來預想中的繁榮。瀕臨崩潰的國民黨政府加重了對鹽業的盤剝,新的鹽商們不堪重負。對于長蘆鹽業來說,拖延至此時才最終完成的引岸制改革,已經沒有太多實際的意義。
(責任編輯 周 聰)
On the Abolition of Yin An Monopoly System in Changlu Salt Area
Ji Penghui
Abstract: From 1913 to 1946,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launched four movements to abolish monopoly system in Changlu salt area. The first three had ended in failure, because Changlu salt merchants and Yin An Monopoly System was so deep rooted that they penetrated into Changlu administration, especially into the body of political economy of Tianjin and kept close ties with the conservatives of the government. Another reason was that the central government as an advocate of reform vacillated repeatedly. Till 1946, the abolition of monopoly system became a national trend, the objective conditions of monopoly system were not existent any longer, and the reform was eventually successful.
Key words: Republic of China; Changlu; monopoly system; abolish; salt administ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