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原名聶芳)女,1975年出生,供職于司法部門。先后在《鴨綠江》《鐘山》《山花》《上海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廈門文學》《短篇小說》《佛山文藝》《遼河》等雜志上發表小說。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年度選本。
我躺在床上,聽自己眼珠轉動的聲音,如水車慢悠悠地吱嘎而上再吱嘎而下,我喜歡那種濕答答地在空中嘩嘩的聲音,淋得到處都是。現在我躺在床上,在只有嬰兒那么大的被子里,我像一只暖瓶。我大喊一聲,太他媽棒了!
我爸爸和小玉的爸爸到達這個叫梅子針的地方是有點意思的。他們挑著扁擔從南部出來,不知要到哪里去。我爸爸說,我們找一張地圖吧,做兩只飛鏢,閉上眼睛扎到哪里是哪里。那天,他們弄得鄭重其事,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拍著對方的后背,我爸爸說,扎哪去哪,決不反悔。小玉爸回,生死相隨,以身相許。
那年,我爸和小玉爸15歲。15歲的小玉爸與我爸在煞血為盟的誓言中說,生死相隨,以身相許,現在想來是多么感人至深。
小玉特別喜歡到我的房子里來。因為我的房子像童話故事里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住的那樣精巧。所有的物什不會超過地面一尺,我的床是韓式的榻榻米,我的桌子像少年的滑板,我的衣柜像一個嬰孩的搖籃,為了方便移動,除了床我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是帶滑輪的,而且都是木制的,質地很好,做工也精致,因為小玉的爸爸和我爸爸都是木匠,我的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是當教師的五姐教會我識字的,教我拼音,讓我拿字典當課本。自從我會看字典后,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因為我是下雨時出生的,以前我叫王小雨,后來我給自己改名叫王震寰,震徹寰宇的意思。小玉總說我的名字太復雜,她看不懂也寫不好。我說,你們女孩子不需要懂。小玉呲之以鼻,擰身回自己屋了。
我知道小玉瞧不起我。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欣賞一個從大腿根部以下空無一物的人是沒有道理的。我的腿是我爸爸為我做的一個帶輪子的滑板,而且帶手動剎車裝置的手桿,用起來很方便。
小玉每天都會到我的屋子里坐一會兒,就像每天洗臉吃飯一樣的習慣。如果她不來感覺不踏實,這是她說的,有時她來我屋里,無聊得東看看西望望什么都不說,我就有點生氣,我說你不說話來干什么。
小玉對著我眨眼,我知道如果我不道歉,她會一直眨下去。
她說,看看你不行啊。
我說我一介丑陋之軀,何足看焉。
小玉說,聽不懂。繼續東看西望。
我說,女孩不需要聽懂。
小玉說,王震寰,我有件事一直想對你說,但又不敢,你能相信我說的話是真的嗎。
我的心劇烈地狂跳起來,我讓自己杵在地上,我瞇縫著眼睛像看太陽一樣看著小玉。
小玉再一次強調,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小玉說,我喜歡上一個人。
我感覺我的身體在原地很沒有節奏地晃了好幾下,當小玉說,你不知道他長得有多帥。我聽到咣當一聲,自己的身體如一個半截木樁實實地仰倒在地上。在傾倒的過程中,我狂喊一聲,太他媽棒了。
小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她甚至肆無忌憚地閉上了眼睛,我的聲音嚴重地刺傷了她。她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我。其實我就是一個怪物。她眼里有了被傷害的淚窩,她輕輕地說,你變態。
我真恨她用那種柔情似水的聲音對我說出這三個字。我痛苦地想揪自己的頭發。我爬起來跳上我的滑板,沖出門外,嘴里咕嘟著,罷了罷了。
小玉從床上抓起一件衣服一邊追我一邊喊,外面冷,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她追不上我。我順著我們院子的小坡一滑到底,掌控自如,我甚至還能在滑板上做幾個簡單的動作,為了練成這幾個動作,為了讓這幾個動作順暢瀟灑,我的胳膊骨折過,臉嗆到地上全都是血,但我興味盎然,樂此不疲。小玉放學回來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撿山楂不小心呲溜下去摔的,小玉說,那山楂呢。
我說,吃了。
小玉說,騙人。
我說,真的,非常好吃。
小玉說,如果真那么好吃,你能不給我留著。我轉過身去,不讓小玉看到我的表情。
那時我每天早晨趴在窗臺的簾子后面看小玉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像我的心臟。我看著小玉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才爬向屋外。那時,我只會爬。
我用了整整五年時間,寒來暑往,我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在做一份閉人耳目的事業。當我一下子把絕技抖落在小玉面前時,我看到小玉先是睜大了眼睛,然后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然后撲進我的懷里痛哭失聲。我的懷里很臭我自己知道,可小玉就那么毫不猶豫地撲了過來,而且把我撲倒了,她的沖力是我根本無法承接的,她把我壓在身下,她的身體把我整個覆蓋,我用鼻子使勁吸吮著她身上好聞的香味,但我只吸了兩口,就不得不大喊救命。她破涕為笑。
我有七個姐姐,算我八個孩子,小玉家只有一個小玉。當年我爸爸和小玉爸爸靠著在老家學的木匠手藝來這個叫梅子針的地方活下來,他們白天去勞務市場打零工,晚上就建造自己的窩棚。他們上山砍木頭搬石頭,上工地偷水泥沙子,他們一個人站崗,一個人運輸,有情況了一聲蕭長的口哨,讓他們從未失手過。他們像燕子銜窠,螞蟻搬家,他們在支起半個窩棚的房子里睡覺,上半截身體在屋里,下半截身體在屋外,他們能看到夜晚的星星閃閃發亮,能聞到青草的味道淡淡飄香,我爸爸說那是他們最美麗和值得紀念的房子。
我媽媽和小玉媽媽也是在勞務市場遇到的,我媽媽是油漆工,小玉媽媽是打掃衛生洗洗涮涮做飯什么的。他們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我爸爸和我媽媽以一年一個孩子的速度,一連生了八個,而小玉媽的肚子一直是癟癟的,一直癟了十幾年。直到懷上小玉,我媽懷上我。我和小玉一年出生。我和小玉在一個被窩里尿過炕,在一個鵝圈里偷偷親過嘴。那時我們也就六七歲吧,有一天,小玉把我叫到鵝圈里,說她的嘴破了,我湊過去看,她就往后躲,我就往前湊,她一下子又站直了,我的嘴正好貼上她的,她咯咯笑,我感覺被騙了,順勢咬了她一口,然后跑了出去。小玉在后邊追,說要告訴她媽,說我把她的嘴唇咬出血了,我回頭看,她的嘴唇上真的有一滴滾圓的血珠在上面,像露水一樣晶瑩顫抖,我嚇壞了,忙上前把她的嘴唇重新含在嘴里,我要毀滅證據,小玉這回沒躲,不但沒躲還緊緊地拉住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小手里。就在我們偷偷親嘴的那天晚上,我歡快地在炕上瘋跑,我一定是太興奮了,或者是命運的安排,我沿著炕的邊沿像開飛機一樣一圈圈地瘋跑,我媽媽突然從我的身后沖我大喊一聲,跑什么跑,一天總是瘋跑,把席子都跑壞了,上外面吃飯去,我應聲回頭,由于跑的速度太快,身體猛地斜了出去,兩腿懸空直杵到堅硬的地面,媽媽又一聲喊叫,想用雙手接住我,當我轟地一聲掉到地上的時候,我媽媽也同時跪到了地上,上身前傾,雙手還在我頭上空空地舉著,我聽到自己的兩條腿像脆骨一樣一節節在體內破碎的聲音。
一開始我是有腿的,雖然腿在拐杖里像一只吊線木偶沒有生氣,而且拖拉著讓我很為它操心。比如我坐著,要把兩條腿搬過來,擺齊整,我走時,又要承載它的重量。后來那兩條腿發炎了,腐爛了,生生切掉的時候,我才知道它的用處有多大。它的最大用處就是讓我可以把它在兩個拐杖間像一只吊線木偶一樣晃來晃去。
從此,太他媽棒了,成為我總是在關鍵時候沖口而出的一句話,雖然小玉一聽我說這句話就幽幽地說我,你變態。
我喜歡小玉對我說這三個字。但我不喜歡她總是那么輕輕地柔柔地對我說,如果她是鄙視的氣急敗壞地對我說我會好受些。小玉并沒有因為我的腿而不上我的屋子來,她每天下課了都要先過來,坐在我的小矮凳上,把一天的事全盤脫出,和哪個女生因為一句話生氣了,接到了哪個男生寫著我喜歡你瘦瘦的眼神的紙條。她問我,什么是瘦瘦的眼神。
我說就是小唄,這都不懂。他變著法子埋汰你呢,你還在那自鳴得意,真是愚笨之極。
小玉說,可是他對我很好啊,上體育課我摔了一跤,他當著全體人的面把我扶了起來,你知道那時操場上有多少人嗎。
我說二十。
她又把小嘴一擰,足有一千啊。
我說是有一千,可是看到他扶你起來的人也就二十。
小玉眼珠轉了轉說,那倒是。但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我說,你不丑不傻的,他扶你需要啥勇氣呀,他那是強行占有。
小玉臉一下子紅了說,你說啥呢,人家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我說,他強行占有你的名譽,讓大家知道你和他好,他是在毀壞你的名聲,你還在那傻樂呢,女人啊女人。
小玉這回掛不住了,她噌地一下站起來對我說,我告訴你,王震寰,我就愿意他扶我起來,我就愿意讓他毀壞我的名聲,我就愿意讓他占有我。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不得不抬起頭仰臉看著小玉,我說不知道。
她一字一句地說,他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
我徹底堆了下去。我在心里狂喊,為什么他不是班長,不是學習委員,不是語文科代表,不是大隊長,而偏偏是體育委員。
我低下頭,我對小玉說,以后你下課不要到我屋子里來了,找你的體育委員去。
小玉跑了出去,屁股上的書包一顛一顛的,像我的心臟一跳一跳。
第二天小玉去上課時,我還是在窗簾后面看著她,她飛快地往院子外面跑,我有一種預感,那個體育委員就在不遠處等著她。因為那天她的衣服是新換過的,白鞋刷得透亮,頭發好看地別著一個黃色蝴蝶發卡,她的腳步是那樣歡暢輕靈,我忙穿上衣服爬上我的滑板,從另一個小路跟著小玉,我看見小玉在小路上狠狠地把一個塑料盒子踢上天,那個紅色的盒子就被她踢成了紅紅的太陽,我還看見她一邊跑一邊跳起來夠柏樹的葉子,第一次沒有夠到,第二次返回去,重新加速度,還是沒夠到,第三次同樣以失敗告終,然后她站在那棵樹下,有點生氣地看著它,然后再抿然一笑。我知道那個時候她一定想起了那個體育委員,她想他挺身而起,猛地一躍,一大把柏樹葉子揪到了他的手中。
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就是從那天開始發誓要苦練滑板的。對于一個沒有腿的人練滑板,可能就像一個沒有心的人卻總要痛苦一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我先從平地練起,我用兩只胳膊撐住地面,讓自己整個身體懸空起來,就這一個動作,我練了三個月,每天我感覺自己的胳膊就像酸湯子似的抻得又細又長,后來就又像大蘿卜似的又腫又壯,當我可以做成這個動作之后,我發現自己有了很大的變化,我發現人的上身比下身也許更有力量,因為上身有心臟在跳動。
我媽媽和我爸爸是一天死的。他們像兩只蝴蝶從二十層高的窗臺上飛速直下的時候,小玉爸爸和小玉媽媽正在另一個屋子的另一個窗口前打情罵俏。他們在那個很有錢的人家打完家具,上完第五遍油漆之后,等著雇主驗收就可以拿到一筆錢回家了,但那天雇主打來電話說,有事要晚一些來,還說如果他感到很滿意的話,會多加一些錢給他們,但如果沒有按照他吩咐的那樣的話,他可就不會給他們錢。他們知道這是個不怕花錢的主,但是個相當挑剔的主。我媽媽和小玉媽媽就有些擔心。她們到各個屋去做最后一次檢查,關鍵是細節部位,我媽媽上了臥室那間屋的窗臺上,感覺窗梁上有一小塊亮油不均,她想再補一下,她爬上那個二十層樓的窗臺,她發現油漆桶里已經空了,她向正在衛生間里檢查的我爸爸喊,再起開一小瓶亮油,但爸爸沒聽見,她又大聲喊了一聲,爸爸還是沒聽見,她聽到衛生間里嘩嘩的水聲,她知道他正在調試開關。她又加大了嗓門喊了一聲,這一聲讓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經對我也是這么大聲嚎氣的,我在炕沿上奔跑,和她一樣的姿勢站在高處,猛地一回頭,身體斜了出去,然后掉到了地上。她的腦子當時想的全都是那天我摔在地上的情景,她想怎么那么寸呢,怎么就會掉下去呢,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外斜了出去,就像當初的我一樣,她想像著我摔到地上的情景,她想怎么可能就摔下去了呢,她腦子里一邊回憶著我那天時的樣子一邊把自己的身體也像我那天一樣斜了出去。但她應該往里斜,當時一定太專注于我當時摔下去的情景,忘記了方向,更忘記了她身后的窗戶是開著的,這時她看到我爸爸已經走進她的屋里,我爸爸親眼看著我媽媽一腳踏空整個人飛了出去,緊跟著我爸爸也跳了下去,因為我爸爸身體的重量比我媽媽掉下去的速度要快,所以在空中他們相遇了,我爸爸死死地拉住了我媽媽的手。小玉爸爸和小玉媽媽說,他們走得很恩愛,很好。
中午12點三姐給我送來了飯。自從爸爸媽媽去逝之后,七個姐姐每月一人拿出二百元給我做生活費,而且姐姐七人輪番給我送飯,送中午飯時就把晚上的帶出來。其實我是會自己做飯的,但她們非要送,她們說,她們不僅僅是送飯來的,她們是來看看我這個唯一的弟弟,更是來這個老房子來緬懷我們的爸爸媽媽。
我一個人在這個院子與小玉家一起住是經過一場斗爭的,七個姐姐都爭著要把我接到家里撫養,但我說我哪也不去,就留在這里。
一開始她們幾個輪番上陣勸說未果之后,就晚上不回自己的家陪著我,看我還是沒動搖,就班也不上了整天伺侯著我,我第一次絕食就是發生在那個時候,搶救過來之后我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再逼我,我還絕食。
我和五姐最好,因為是五姐教我認識字的。五姐心疼地跪在我的病床邊,她說,姐懂你,你是害怕。
我硬硬的眼淚就是不下來。后來我發現,拒絕對于我來說是最優美的姿勢。我最喜歡的兩個字就是不用。在我對別人說不用這兩個字的時候,感覺就像我的胸腔里飛出一只小鹿在森林中暢快地奔跑。
小玉中專畢業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但她很少來我的屋子里了,因為她很忙,忙著面試,忙著打扮,忙著交男朋友。小玉的漂亮不是那么奪人眼目的,卻是細致入微的,小鼻子小眼那么恰到好處。她有時也來我屋里,她說她想買一條中街百盛的裙子,很貴的,要一千多元。她說如果她穿上那條裙子,不知會多漂亮。她說今天她去一家私企面試,那個老板二話沒說,先問她是不是處女。她說她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叫瘦書生的男朋友。她說那個男孩子很優秀,是個網絡高手。而她的網名叫雪萊。
她說就是因為這個偉大詩人的名字讓那個瘦書生對她關注的。
我說,小玉,你好久沒有來我屋了。原來你有男朋友了。
小玉說,其實她和瘦書生早就搬到一起住了。每天她和瘦書生躺在床上看報紙,床上堆著各種報紙。小食品袋和飲料瓶子躺在他們的被子里一會兒咯著這個大叫一聲,一會咯著那個大叫一聲。小玉說我餓了。
瘦書生說,你餓了該我什么事。
小玉的眼淚在眼圈里打轉。瘦書生像沒看到一樣自顧自地洗澡去了。
當初瘦書生不但把小玉的密碼盜了,還使她的電腦出現病毒死機,她報了案。他在她報案的第十天晚上,給她發了一封郵件,是一個小雞生氣把自己的蛋踩碎了的電腦動漫。在郵件上他對小玉說,跟你開個玩笑,做個朋友吧,我叫瘦書生。
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肯德基。小玉提出來的,小玉想肯德基那個地方人多相對安全些,可是到了那里,看到了瘦書生,她竟然有些后悔,那個地方太鬧了。
打動小玉的不是瘦書生有多帥,而是他憂郁的眼神,大,深,桀驁不馴,但他又不是街頭小混混那種腐爛的沉郁,是天空剛放晴未晴時的明媚的灰。她對瘦書生是一見鐘情的,可瘦書生后來說,他之所以在茫茫虛擬世界里,盜取小玉,是因為她叫雪萊,一個偉大的詩人的名字。可惜小玉一點都沒有詩人的氣質。
小玉說,詩人的氣質是什么樣的。
瘦書生說,詩人一定是憂郁的,是痛苦的,是神經質的,是隨時準備去死的。
小玉說,當我和你相遇之后,我發現我就成了一個詩人。
小玉越來越發現她接近詩人的氣質,是因為瘦書生總會莫名其妙地失蹤,三天五天十天一個月。瘦書生沒有工作,卻可以在網上制作動漫賺錢,當然他總是入不敷出的。只要他關機,不回家,就誰也找不到他。
據他自己透露,他說他失蹤是因為他要思考,他需要安靜,需要徹底的安靜。只有徹底的安靜他才能做出超凡脫俗的動漫。
小玉說,那你在失蹤之前總得告訴我一聲吧,你總不能讓我感覺前一分鐘我們還在一起卿卿我我,后一分鐘這個人我就找不到了,這會讓我感覺特別沒有安全感,讓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傻逼。
瘦書生說,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間我要抽離這個世界,我都來不及和自己打聲招呼就走了,因為那種感覺來得沒有絲毫的預兆,那時,我的一切行為都是在一種沒有自主意識的狀態下發生的。
小玉說,原來你是一個詩人。
瘦書生說,我從小就喜歡讀詩,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一個無名作者寫的詩:我愛你,但我不敢說,我害怕我一出口我就會死去,我不怕死,我害怕我死了再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愛你。當時小玉正在咔呲咔呲大口吃著富士蘋果,聽到瘦書生充滿憂郁地漫不經心卻又滿懷深情的說出這首詩時,她完全呆住了。
那次瘦書生失蹤了整整一個月,小玉感覺自己就像要入冬晾曬的蘿卜一點點地失去水份一樣,抽吧成紙片那么薄。她自己住在瘦書生的房子里,滿天滿地都是小食品和舊報刊,她用腳扒拉開一條道走進臥室,脫光衣服洗完澡,就躺下去了。這樣無所事事的過了一個星期之后,她回到家,正看見我在院子里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當白癲瘋第一次出現在我的手背上,我還以為是在哪里不小心碰到的白灰,我擦了一下沒擦掉,再使勁擦還是沒掉,越擦越紅,紅完又變白。后來成片成片的白斑來時,就像各種圖形的動物,有小狗,有大象,有恐龍,每來一次我都對他們大喊一聲,太他媽棒了。而癲癇病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家,突然間我感覺我的四肢往一起收縮,痙攣,牙齒相扣越來越緊,倒在地上之后就沒有了記憶。
小玉媽摟著我的頭,眼淚不停地流,這孩子命咋這么苦呢。
小玉坐在我身邊的電腦前和瘦書生怎么聯系都聯系不上,拼命地發送郵件給對方,時不時地拍打電腦機箱。
我能清晰地聞到小玉身上發出一種刺鼻的香味。那是一種劣質香水的味道。
這讓我心疼。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跟剛才的抽搐相比好像不是一個人。小玉把小玉媽做給我的雞湯送過來。
我對小玉說,你不是想買中街百盛那條一千多塊錢的那條裙子嗎。小玉說是啊,也許我這輩子都穿不上那么昂貴的裙子了。
我說,你馬上就可以實現。
小玉瞪著眼睛不滿地看著我。
我說,我們做個君子協議吧,你每個星期抽出一天時間推我到最繁華的街道上散步,一個月我給你一千塊錢。
小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這回不滿加上驚訝,還有深深的懷疑。
小玉說你哪有那么多錢。
我從我的搖籃里拿出一個存折,上面這許多年來幾個姐姐給我的生活費,其實我一分錢都不用花,她們每次都拿來各種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她們給我錢,其實是給這個老屋子的,是給爸爸媽媽的。
我和小玉的第一次出行,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我上身穿了一件西裝,打上紅色的領帶,下身是西褲裁成的面口袋,把我的下身緊緊裹住。小玉爸爸把我抱到輪椅上,我緊緊地把住輪椅的兩邊扶手,我們就出發了。
那天是我活得最開心的一天。在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上,人潮涌動,我坐著輪椅,兩手緊緊地扶住兩側的把手,兩手臂完全伸直,使整個上身變得端正。筆挺的西裝特別合身,我站在輪椅上,一幅金絲邊眼鏡掉在鼻梁上,胸前的領帶當郎在椅子上。身后美麗的小玉穿著牛仔褲,長發披肩,風吹揚起,讓所有路過的人紛紛側目。
走了一圈,小玉說,還上哪里。
我說,折回去再走一圈。我對小玉說你慢點走,別累著了。
小玉說,我不累。
我說,如果你慢點走,會發現很多有趣的事。
小玉說,我覺得一點都沒有意思。
我說,只有慢慢走你才會發現。
那天小玉推著挺起胸脯站在輪椅上的我,像檢閱儀仗隊一樣檢閱著這個城市的熱鬧與繁華。回來后,我給了小玉兩千塊錢,小玉說,一次就給這么多啊。
我說,先把那條裙子買回來,再配上一雙好看的鞋子,下次就穿著這身工作服找工作。
每個休息日小玉推我出去散步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會為了那一天而興奮地睡不著覺,但我不敢太投入地任自己無限想下去,我的癲癇病讓我經不起任何刺激。自從我得了癲癇病之后,我發現有一些事情對我來說是沒有記憶的,那個病讓我抽搐痙攣之前的記憶完全抹煞,只有別人會告訴我做了什么,沒做什么。
我聽著別人對我做過什么事情的講訴,感覺很好玩。比如,小玉說,你犯病了,你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下去,然后疊整齊,鉆進了被子里。然后開始抽搐。
然后問我,你知道你自己脫了幾件嗎,剩了幾件嗎。
我說不知道。
小玉說,脫了六件。我媽都給你洗干凈了,晾在院子里。
我說剩了幾件。
小玉說自己數數。
我全身仔細搜索,只有左手上戴著一副襪子。
我說,是你在搞惡作劇,我家沒有祙子,我從來不需要祙子。
小玉說,那是我媽的祙子,曬在院子里,被你套在了手上。還套了兩只。在一只手上。
我說,小玉我這不是精神病嗎。
小玉說,你是一個可愛的精神病患者。
那天,小玉穿著在中街百盛買來的裙子和鞋子,推著我在繁華而熱鬧的街頭散步時,讓來往的人流注視我們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猜測,一定沒有人會想到,小玉是我雇來的,他們也許會猜測小玉是我的妹妹,女友或者是親戚。我能看到他們猜測背后的好奇,和好奇后面的窺探。他們在我們那么強烈的對比當中,感覺著自己的幸福。
那天回來,小玉問我,你為什么非要我在街上推著你來回地走。
我說,我是為了讓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幸福。
小玉張大了嘴巴,你真是那么想的啊。你真有那么偉大。
這偉大嗎,這不是偉大,是自殘。
那天小玉的情緒非常不好,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因為她終于穿上了夢寐以求的裙子沒有不開心的理由,但她真的很不開心。她一路上一句話都不說,我問她,她也不說。
她冷冷的表情更加讓人感覺說不出的絢麗。
我說,小玉,我們到郊外去散散步吧,這里有點吵。
小玉轉身往回走,小玉越走越快,我說小玉,有什么不開心說出來會好受些。
小玉把我推到一塊平地處,坐在地上的石階上,告訴我,瘦書生又有了新的女友,比她年齡小,比她漂亮,比她個子高,比她的家庭出身好,比她有錢有勢。什么都比她強。
瘦書生在她的哭求聲中對她說,你以為我會娶你嗎,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小玉說,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我們怎么會相愛。
瘦書生說,別幼稚了,只有傻子才會認為做愛就是相愛。
我說小玉,我們跑吧,沿著那個山坡往下跑。
小玉說,你說,他真的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嗎。
我說小玉,你看到那個山坡下的小樹林了嗎,我們就跑進那片樹林里,在那里你會找到答案。
小玉說,真的嗎。
我說,真的,但必須速度要快,特別特別的快,快到你的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就是奔跑,答案就在那片樹林里。
小玉推著我瘋狂地跑下那個山坡,我感覺我好像插上了翅膀,我感覺自己和小玉一起飛了起來,我聽見呼呼的風聲從我們的耳邊呼嘯而過,就像疾馳的列車,我從地上的影子看到小玉窈窕阿娜的身姿,影子像一只母鹿,我閉上了眼睛,我讓那種感覺在我的腦中一直沖下去,沖下去。我想小玉一定是瘋了,要不她不會不停下來,她那雙好看的鞋子也甩得不知所蹤。她穿過那片小樹林時也沒有停下來,她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她好像要把她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消耗掉,真的讓她的腦子再也沒有力氣問我為什么,為什么。
我感覺我的輪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失去控制。整個世界飛了起來,徹底地飛了起來,然后世界靜止了。
我在那股巨大的沖力下滾下了輪椅,被甩了出去。小玉踉蹌地倒下去躺在我身邊不遠的草地上。我看著她豐挺的胸脯起起伏伏。她閉著眼睛無論我怎么叫她,她都不愿睜開。
我看著耀眼的藍天,白云悠悠,感受著身下的草地,如茵如絨,看著小玉長長的眼睫毛下濃重的陰影,微微顫抖,突然我感覺生活是那么的美好。然后我的四肢開始慢慢地往一起收縮,痙攣,牙齒緊緊地扣住,咬出吱吱地聲音,我想夠一下小玉的手指,哪怕只是小小的手指,但我夠不到,我越想往前夠我的胳膊越痙攣地抽搐著往回縮,我一邊口吐著白沫一邊仿佛聽到小玉輕輕地柔柔地對我說,你變態。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