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炯華老師長我九歲,說起來應該屬于我的前輩,但我內心總把他當兄長看。近讀他為我現在供職的華中科技大學(原華中工學院)的創辦人朱九思先生所寫的傳記,頗有感慨。我只想以一個晚輩的眼光,談談我對九思先生以及他們那一代革命者的理解,試圖在革命年代和當今的改革時代之間做一種溝通,以便對我們這個民族近一個世紀以來所經歷過的滄桑有一個大致貫通的理解。
在比我更年輕的人中,像我這樣能夠同時理解革命年代和改革時代的人已經不多了。我所謂的“革命年代”,包括我的父輩們曾經拿性命去拼搏的那個革命戰爭年代,同時也包括1949年以后打著“革命”的旗號所開展的歷次政治運動的時代,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時代;而“改革時代”則是指最近30多年的改革開放、“革命”話語逐漸淡出的時代。這兩個時代的交接,在中國當代史上應該說是一種質的飛躍,也就是從道德意識形態(不論真假)統帥一切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從標榜政治正確轉移到謀求利益實惠、從“跟著某人走”到各人走自己的路的大轉向。遙想當年,我們從學校到下鄉當知青,“革命”一詞在我們心目中是那么神圣,“政治上要求進步”是年輕人為人正派的最主要的標志。我的父母在20多年的“右派”生涯中,也始終堅持自己是“革命者”,是被“誤傷”的真正的“左派”,認為他們當年追求的革命理想一字不改地成了整他們的棍子,這里頭肯定是“搞錯了”?!拔母铩敝械摹胺浮笔〔⑦M一步挨整,使他們開始懷疑自己幾十年來所追求的東西是否從一開始就走偏了。然而,從感情上說,他們還是屬于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記得70年代初的一個春節,我向朋友借來一臺自制的“礦石收音機”,晚上偷聽“蘇修”莫斯科廣播電臺對華廣播的古典音樂節目(那時“偷聽敵臺”是要坐牢的),父親走來斥責我,不說那很危險,卻說那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令我馬上關掉。
九思先生和我的父母是同一代人,曾在當時的《新湖南報》同事,我父親接替九思先生擔任報社第三任社長(第一任為李銳)。這都是一些正直的共產黨人,50年代初,報社的人際關系和諧,朱正、鐘叔河等一大批年輕報人生龍活虎,才華橫溢,充滿激情,同事之間不稱官職,只稱“同志”或“老?”、“小?”,很少官氣。那時的領導干部,的確是比較廉潔,當然也是沒有什么可貪的,但也與隔三岔五搞一次“運動”、打一批“老虎”有關。但1957年以后一切都變味了,用李銳老的話說:“周惠到省委不久,便派他的親信官健平接管了《新湖南報》,將九思調到教育廳”,“官健平在《新湖南報》打了54個右派,基本是編輯部主要人員,成為全國報業之首。后來查清,官健平同他的父親都是原福建鏟共團的殺手,他父親是負責人?!保ā吨炀潘荚u傳·序一》)《新湖南報》的右派集團案由此真相大白,人們總結說,這不是反右,而是“國民黨整共產黨”。九思先生因為走得早,躲過一劫,并得以在(武漢)華中工學院施展才華和抱負。
但我總有點懷疑,當年如果不是重用官健平,而是依靠另外什么“根正苗紅”的人來做,是否事情會有本質的不同?或者說,全國那么多地方都發生了反右錯劃的冤案,是不是都是由“國民黨”操縱的呢?再者,如果我父親不是被排擠,而是由他來主持報社的反右斗爭,是否就不會出現冤案呢?顯然,問題還可以往深處挖。即使是由于“壞人當道”造成了歷史的悲劇,也要追究為什么總是“壞人”當道。即使是九思先生這樣的好人,創辦華中工學院后不久遇上“反右”,也只能盡量減少一些“誤傷”,而不能根本改變什么?!跋鄬φf來,華工的‘反右’又還比較平穩。他們的右派人數不是流行總數的5%,而是不到3%。然而即使這樣,1980年落實政策表明,除一人因組織政黨并從事政黨活動……而不能改正外,其余237人全都屬于冤假錯案?!保ǖ?4頁)身為華工的領導,“他的確沒辦法,但的確有責任?!保ǖ?8頁)
九思先生是一個有事業心的人(這樣的干部今天已經是鳳毛麟角了),為了把國家的事情辦好,他采取了鐵腕手段辦學。當然在政治上自己不能“犯錯誤”,否則再好的想法也不能實現,而會被人扳倒。他的獨斷專行在華工是有名的,而且事必躬親,在他手下當干部沒有哪個不怕他,學生們背后曾把自己的學校戲稱為“華中神學院”。但他的確保持著50年代初共產黨人的那種清廉作風。他身為一校之長,自己的兒女卻沒有一個上大學的;華工蓋教職工住房,他因為自己在省委已有一套舊房子,便放棄了在華工的更好更大的房子。前年我曾去他省委的家看過他,那是一套很小的三室一廳,大約是90年代初建的,住得還不如我的寬敞。在個人私德方面,他無可挑剔。而在事業方面,多年來他如履薄冰,盡量減輕損失、擴充學校的實力,可說是做到了一個正直的共產黨人所能做到的極限。自從他白手起家,到70年代末提出以麻省理工學院作為追趕的目標,把華工辦成國際一流的綜合性大學,并將這種理念傳給他的繼任者,將沒有任何歷史積淀的華中工學院折騰成今天在國內外著名的華中科技大學,的確不容易。九思先生愛才如命,1981年,武漢大學“文革”后首屆碩士研究生畢業,他托人帶信給當時正在武漢大學讀研二的我,請我幫他推薦幾位最優秀的畢業生去他那里工作,以組建哲學系。我推薦了黃克劍和陳家琪(這兩位今天都是國內哲學界頂尖級的名教授)??上У氖?,不久在“反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政治運動中,他們又相繼被迫離開了華工。我常想,如果沒有政治的干擾,華工今天的發展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恐怕早已實現“國際一流大學”的理想了吧?
但更深層次的思考是,為什么一個如此有理想、有抱負而又腳踏實地的領導干部,辛苦經營幾十載,卻仍然沒有能夠把一所大學辦成國際一流的綜合性大學呢?就算是有意識形態的運動,那些運動的出發點不也是為了讓大學的方向更加“純潔”、發揮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而克服資本主義的腐朽性?為什么就老是趕不上人家呢?現在有兩種傾向試圖解釋這種現象,一種是全盤否定當年的理想主義,認為整個事情一開始就錯了,人們想要用一種理想化的制度代替現存的腐朽的制度,結果卻并沒有跳出腐敗的周期律;另一種是覺得當初的理想被人為地歪曲和利用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返回到起點,重新開始。在我看來這兩種態度都是表面化的。首先,我覺得對當年的理想主義是不能簡單否定的,任何一個熱血青年在當時的腐敗統治下都不可能不起來反抗、起來大聲疾呼,要批判和改變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在這方面,我深深理解我的父輩們那些高尚的思想和行動。但另一方面,他們當年的單純和幼稚在今天看來也是不言而喻的,這不是他們個人的幼稚,而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幼稚。因為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太單調,幾千年來都只有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的循環更替,我們沒有想到從西方傳入的現代社會設計理念會經歷如此詭異的悖謬。所以我的態度是,既不能拋棄對待歷史的理想主義,但同時也要對這種理想主義進行徹底的反思,研究這種理想主義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反面的,而不是歸咎于幾個別有用心的陰謀家和野心家。如果我們否定了自五四運動以來的起點,我們這個社會就永遠不會進步;但未經反思地回到起點(且不說能否做到),我們又會陷入新一輪的循環。
去年春節,我回長沙看望89歲的老母親,我妹妹幫她錄了一盤延安時代和解放區的老紅歌,每天都要放一陣子。但我不跟著她唱不是因為覺得那些歌不好,而是對我自己的時代和我那時的思想進行了一番批判,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了我自己。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