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知青》塑造了“文革”時期的一個“君子國”、“好人國”、道德理想國,這個“理想國”不但在經驗意義上是不真實的(這方面的評論已經很多),而且在價值意義上是誤導國人的。它的最大危害,就是忘記“文革”、回避反思“文革”、反思自我、大家共同推卸歷史責任的目的。
家庭出身歧視是本劇的核心主題和情節之一。雖然包括本人在內的大量知識青年都因為所謂的“家庭出身”而被打入另冊(就以我本人的經歷而言,我的爺爺是所謂“地主”,因此盡管我的爸爸是中學教師,但我和哥哥的家庭出身就只能是“地主”,我哥哥因此被剝奪了上高中的資格,我的父母一直背著這個陰影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和哥哥則背著這個恥辱生活了二十年。直到1978年我考上大學,我的政審表“家庭出身”欄目還是只能填寫“地主”。關于這件事,我在博文《情系丹崖山》中有記敘),但《知青》通過周萍的形象卻告訴我們:家庭出身歧視在當時中國壓根兒就沒有市場,無論干部還是群眾,無論是知識青年還是老百姓,都根本不看重什么“出身”(除了那個被妖魔化的、受到所有人排擠的、語言和行為都如同外星人的吳敏)。成分論根本沒有群眾基礎!劇中的每個人都沒有什么“家庭出身”這個概念,都在與“成分論”進行著斗爭,他們心中也沒有什么“階級斗爭”這根弦。
其實《知青》給人的感覺是:正因為周萍是“資本家”出身,所以她才受到幾乎每個人的喜歡和保護,每個人對周萍都表現出不可思議的偏愛,趙天亮一見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背她,劉站長一見到她就不可思議地認定這是好人,不遺余力地護著她、幫助她;兵團女排長更對周萍說:“該怎么生活還怎么生活”,“我們的國家不可能永遠這樣”,“目前許多情況都不正常”。這些人不但道德完美,而且政治理論水平也超乎尋常,幾乎人人知道這個“不正常的時代”不會長久。
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文革”中的一切正是如此不得人心且受到一致抵制,那么請問:這場歷時十年之久,幾千萬人遭殃,幾乎全民參與的鬧劇、悲劇,怎么可能發生呢?
其實劇本要告訴我們的正是:“文革”完全是一場和中國——包括它的政治、經濟、文化,它的人民等等——無關的莫名其妙的“悲劇”。本劇在人物塑造和情節處理方面的一個基本特色,就是把極“左”災難(唯成分論給人們造成的災難和痛苦)他者化、異在化,把極“左”分子(吳敏、公社和縣“革委會”個別領導)另類化、妖魔化、漫畫化,他們不但衣服穿得和一般人不同,行為與一般人不同,語言也完全不同。整天背毛主席語錄的吳敏就是典型,別人說的都是人話,就是她說的是“鬼話”,言行舉止完全像特務和小丑。這樣,吳敏等人仿佛不是人,是入侵的異族,是和“我們中國人”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兩類人,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可比性!他們壞得不可思議,而我們人民好得不可思議!他們完全不是我們這個民族和文化培養出來的,不是這個社會和體制生長出來的人,因此,他們的錯誤,他們的荒唐之舉,他們的種種惡行,他們造成的災難,也就與當時“正常的中國人”無關,“文革”“左傾”仿佛不是我們自己的民族內部、體制內部、文化內部生長出來的毒瘤,因此也就根本沒有必要反思。“文革”災難是“天外來客”,不可思議,無法解釋,之所以有“文革”,完全因為“個別人”瘋了。
除了把廣大知青、基層干部、人民大眾在道德上加以美化外,《知青》還極大地美化了當時的基層黨組織和政府組織。電視劇中涉及到基層組織,無論是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團組織和連組織,陜西坡底村黨支部,還是山東屯村黨支部,全部沒有受到“左”傾勢力的控制,而且想盡方法排除“左”傾勢力的干擾,或保護資本家出身的周萍,或者與縣革委會的造反派周旋,斗智斗勇。也就是說,電視劇給人的印象是:“文革”時期我們國家的基層組織仍然完好無損,基層干部幾乎沒有跟著“左”傾路線跑的。
經過這樣的處理,“文革”實際上被處理成為一個與中國、中國人無關的怪物。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知青》經常把極“左”勢力對農村社會(以坡底村為代表)的“侵犯”描寫成類似外族入侵的場面,比如公社革委會、縣革委會的人到坡底村搜查所謂“反動書籍”的情節,就極為類似抗日電影中的“鬼子進村”,而坡底村人和他們的對峙也極似人民和日本鬼子的對峙:這是兩類人和兩種人的對峙,是外族入侵者和反抗者的對峙。這樣,中國社會內部發生的極“左”災難,就被表現為類似異族入侵的民族災難,完全和我們民族內部因素無關,和我們的人民大眾、黨、政府、體制、文化無關,因此也就沒有必要進行深入反思。
最后,我希望讀者朋友,特別是沒有經歷過“文革”的朋友,能夠好好看看其他描寫“文革”和知青的作品,比如老鬼的《血色黃昏》,比如王友琴的《文革死難者》,它們會告訴你另一個“文革”和另一個知青的故事,你會知道知青當中有多少像吳敏這樣的“異類”,知道多少軍隊和地方干部利用職權胡作非為(包括以回城、推薦上大學為交換糟踐女知青),比那個牛主任還壞一千倍,知道那些做出不可思議的打老師、抄家、批斗、告密等獸行的人,其實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多數,而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外來入侵者,也不是無法解釋的極惡分子。他們就是中國的文化和體制培養出來的普普通通的中國人,他們和我們其實沒有根本差別,我們和他們不是什么兩種人或兩類人,只是處在不同的文化和體制環境而已。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深刻認識到“文革”是一場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的、有自己的社會文化土壤的、必然的、中國內部的災難,反思這個災難,是每一個中國人,包括“文革”時期沒有做過壞事的和壓根兒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的責任。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