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套話?《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特指套用現成的結論或格式而沒有實際內容的話”。這種定義似乎沒有考慮到禮貌語——“吃了嗎”、“慢走”、“Hi”、“Hello”有什么實際內容?它們算不算套話?
照我看,套話至少有兩種:禮貌性套話和政治性套話。借用自由主義宗師伊賽亞·伯林的說法,禮貌性套話是積極性套話,政治性套話是消極性套話。“謝謝”、“請關照”、“多保重”雖然是套話,但不可或缺。說它是“積極性”的,并非過譽。
這類話落實到書信中,就成了“鈞鑒”、“敬稟”、“撰安”、“不另”一類的尺牘套話。錢鐘書寫八行箋,從不打稿,一氣呵成。與其說這是天分使然,不如說他熟悉套話。請看錢鐘書致陳夢家的信:
夢家吾兄教席:
不晤數旬,估想佳善。頃得顧起潛書附一紙囑轉致記寶,即附并祈收。
頌日祉不備。嫂夫人均佳。
弟:錢鐘書再拜。內人同叩。
十月四日夜
全信54個字,名字、稱謂、日期用了13個字,有實際內容的19個字(頃得顧起潛書附一紙囑轉致記寶,即附并祈收)。套話占了22個字(不晤數旬,估想佳善。并頌日祉不備。嫂夫人均佳)。《中國尺牘文學史》專門附錄了“尺牘套語”。作者趙樹功告訴人們,文言尺牘“除主要內容外,其他多有習慣的套語”。[1]這類套話無實際意義但很有用,它是禮貌、教養、文化程度的標志。沒有它,人家就不高興,社會就不和諧,事情就辦不成。
政治性套話多用在官場和公媒上。這些套話使用最多的群體,以前叫國家干部,現在叫公務員。有好事者,在網上把這類套話分門別類地開列出來,并且舉例說明,比如:
對于這個問題,黨和政府已經給予了高度重視,出臺了一系列相關的政策措施,以切實維護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落實科學發展觀,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讓全體人民共享改革成果。
關注民生、重視民生、保障民生、改善民生,是我們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的一貫要求和傳統作風,是人民政府的基本職責。
這類話之所以消極?因為它讓人想起了官場的貪腐和不作為,想起“狗掀門簾子——嘴的本事”的歇后語,想起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的新風尚,所以,說了還不如不說。
有人把政治性套話比成八股。這不對,這種套話跟八股不挨邊,八股雖為形式所囿,但“理盡一言,語無重出”。八股不但有益于邏輯思維,而且還把你訓練得文精意賅。“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有什么邏輯,有什么文采?
把政治性套話說成是“黨八股”還庶幾近之。毛澤東給“黨八股”開了八條罪狀,至少前四條——“空話連篇,言之無物。”“裝腔作勢,借以嚇人。”“無的放矢,不看對象。”“語言無味,像個癟三”——都可以用在這種套話上。
“黨八股”生于延安,政治性套話的籍貫在哪兒?何方的答案也是延安。“每天晚上點完名,指導員都要講話,內容除討論連隊上存在的問題外,大多是空話、套話、車轱轆話。人們聽煩了,后來就流行了一個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指導員來講話。”[2]指導員的套話,來自于搶救運動中產生的新八股。盡管這種新八股被贊為延安文風,但“其專橫武斷、不要證據、強詞奪理、不容辯駁、空話套話、永遠正確等,絕不在舊八股之下。只是引證馬恩列斯改成更多地引證毛澤東就是了。何方建議,將1943年的《解放日報》搶救運動中關于坦白的報道,與大躍進時期新華社和《人民日報》關于“放衛星”的報道做一對比,就可以看出這種新八股的紹續繼承。[3]
如果深究一下這類套話的血緣家系,就會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它是權力與媒體的私生子。權力要宣傳,宣傳靠媒體。媒體不愿意宣傳,權力就誘之以官祿德,將媒體軟硬兼施拉入房中,媒體不得不從,為保全臉面,只好向外界宣布,它們是自由戀愛自愿結合。以后的事,無須細數——媒體把那宣傳重復上成千上萬遍,弄得人人耳熟能詳,張嘴就來,成了條件反射。于是,政治性套話呱呱落地。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政治,不同的政治產生不同的套話。遙想當年,這個私生子的威風比現在大多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東風浩蕩,春雷滾滾。”“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一類的文字見于報端,聞于廣播,騰于眾口,大會念小會讀,日記抄信里寫。干部講學生說,無人不曉,無處不在。它影響到人們的思維、心理和行動。要是深究“文革”發生的原因,這類套話的“父母”不能辭其咎。
重慶文聯的退休干部楊世元在1962年7月的日記中,抱怨1959年“反右傾”后的副刊難編,尤其是言論稿子不好寫,要寫也只能是套話,他把當時的套話概括為兩句話:“‘三六九’一味藥,醫不好糊涂癥。”“所謂“‘三六九’一味藥”,是我總結那幾年宣傳工作中的常用套話:雖有三年嚴重自然災害,但我們有六億人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只要高舉三面紅旗,堅持六條標準(辨別香花毒草的六條標準),縱有問題也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關系……”在“文革”中,這則日記成了“黑話”,他被批了一個月。[4]
我看“文革”時的日記和通信,奇怪自己竟能寫出如此套話連篇的東西。再看張新蠶的《紅色少女日記》,王林父子的“文革”日記,邵燕祥、杜高、李慎之、趙丹等人寫的檢討交代,才知道,那時候大家都這么說,這么寫。
后來看了巴金的《隨想錄》,才知道,套話也分等級,我的套話,不過是小兒科,最高級的套話,是巴金談到的:“四人幫”打倒了,一些寫了大小“走資派”的作品出不來。“腦子靈敏的人會想辦法,便揪出‘四人幫’來代替……于是我們的文壇上又出現了一種由‘反走資派’變為‘反四人幫’的作品。這樣一來,吹捧‘四人幫’的人又變成了‘反四人幫’的英雄”。[5]
干部要守紀律,套話非說不可。媒體是喉舌,套話不登不行。那么,為什么一般民眾也要說套話呢?這是因為套話有兩大好處,一是安全,二是省事。安全的功效是眼前的,省事的功效是長遠的——大報抄小報,小報抄梁效。抄來抄去,腦袋就長到人家肩膀上去了。
《一九八四》中的語言學家塞納和他的同事們,在“老大哥”的指導下努力創造“新話”——“世界上唯一一種語匯總量在日益減少的語言”。創造的辦法就是消滅單詞,“幾十個幾百個的消滅”,反義詞一個不留,“把語言剔得只剩下骨頭”。[6]新話的目的,塞納說得明白:“就是窄化思想”,“到了最后,我們將會讓思想罪變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為沒有單詞可以表達它。每種必要的概念將被一個單詞精確地表達出來,這個單詞的意義有嚴格規定,其他次要意義將被消除,然后被忘掉……年復一年,詞匯量越來越小,意識的范圍越來越窄……語言變得完美時,革命就完成了。”[7]
其實,要達到上述目的,消滅單詞是個笨辦法,聰明而省力的辦法是大量地制造套話,大力地推廣使用套話。塞納們一定會明白這個道理:套話就是重復,重復某些詞匯,重復的結果必然會使詞匯減少。與此同時,套話中詞匯的詞義也就會因此變窄,一詞多義的現象從此消失,而那些帶異端色彩的詞匯也就歇了菜。塞納,確切地說,奧威爾,沒有看到,套話才是控制思想的最高境界。
毛澤東說“黨八股”害黨害國,要大家趕緊把它扔進垃圾桶里去。作為“黨八股”的堂兄弟,政治性套話也無緣享受更好的待遇。但是,你可以告別司徒雷登,卻告別不了此類套話。為什么?上面說了,套話的老爸是權力,老媽是媒體,你不把這兩者拆散,這種套話就永遠跟著你。
(作者單位: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
[1]趙樹功:《中國尺牘文學史》638頁,石家莊,河北人民,1999。
[2]何方:《從延安一路走來的反思》上,81頁,香港,明鏡,2007。
[3]何方:《黨史筆記——從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下,434頁,香港,利文,2005。
[4]楊世元口述:《文革風暴中的重慶市文聯》,《昨天》2012,第6期。
[5]《隨想錄》45頁,北京,三聯,1987。
[6][7]《一九八四》37、38頁,上海,譯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