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辛丑，哪來辛亥

群眾就像一束漂浮在水上的鳶尾花，隨著潮流的方向進退，在盲目的行動中湮滅腐爛。

——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克莉奧佩塔拉》

一旦怯弱溫和的中國人的熱情被激發，也可能變成世上最輕率的賭徒。

——羅素《中國問題》

去年夏天我在《同舟共進》雜志上曾寫過一篇《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民族主義？》，該文從當下的現實出發，提出了“民粹民族主義”與“精英民族主義”的對立論，在學界產生了一定的反響，全文被中共中央的機關刊物《紅旗文摘》轉載。在那篇文章里，我主要談到的一個觀點，就是民粹民族主義對于當代中國的危害不可小看，尤其是當“網絡暴力”變為“現實暴力”時，對于普通民眾、社會秩序的傷害則更大。

但隨著近日“釣魚島事件”的不斷升級，“民粹民族主義”又甚囂塵上，打砸搶燒等事情在青島、長沙等地不斷上演。藉此，筆者想再深入地談談“民粹民族主義”這一問題，只是不再單純立足現實，而是擬從歷史出發，試圖審理“民粹民族主義”所生成的背景，以史實為鑒，探索消解“民粹民族主義”暴力性的范式與渠道。

正如學界所普遍認為的那樣，中國的“民粹民族主義”，始于清末的“義和團運動”。而關于這場運動，在1912年之后中國大陸的宣傳中，總是被正面化的。譬如孫中山曾評價“（義和團）用大刀、肉體和聯軍相搏，雖然被聯軍打死了幾萬人，傷亡枕籍，還是前仆后繼，其勇銳之氣殊不可當，真是令人驚奇佩服。所以經過那次血戰之后，外國人才知道中國還有民族思想，這種民族是不可消滅的”，而1949年之后中國的官方歷史也認為，“義和團運動”標志著近代意義上的中國民族意識的覺醒，乃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濫觴。

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對于“義和團”的評價就始終處于一種被極端化的局面，即該運動的危害性幾乎被視而不見，這將會直接影響到對于“義和團運動”歷史的客觀研究。筆者淺識：如果不能夠正確、客觀地認識“義和團運動”，那么對于當下中國的“民粹民族主義”行為，也不可能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因此，要想正確評價“義和團運動”并對當下有所啟示，就必須直面如下三個問題：這場運動真的是“起于草莽”的、完全性的民眾自覺行為嗎？這場運動要在“八國聯軍侵華”這場事變中承擔多大的責任？十余年之后爆發的“辛亥革命”與“義和團運動”又是何種關系？

一

“義和團”興起于清末，它曾經用過兩個口號，一個是“反清復明”，一個是“扶清滅洋”。

這兩個口號深刻地反映了“義和團”從大漢族觀到“狹隘民族主義”的變化。但這個變化并非是因為“拳民”自覺地產生現代啟蒙覺悟而完成的。“義和團”從“反清”到“扶清”的變遷，其中的決定性關鍵人物，就是清末保守派大臣、山東巡撫毓賢。

在這里，筆者要簡要交代一下毓賢上任之前“義和團”的來龍去脈。毓賢及其前任李秉衡，皆為保守派重臣。在“戊戌變法”之后，改良派、洋務派受到重創，保守派重新登臺，但洋務派老臣張之洞、李鴻章雖已老邁，但皆還在世，朝內保守派卻無一個像樣的領軍人物。為了對抗洋務派在各地“興辦洋務”的政績，作為保守派重臣的李秉衡，在山東任巡撫時，便縱容直隸、山東兩省“三不管”處的窮苦百姓、流浪漢練習“梅花拳”——這盡管是一種傳統武術的套路，但在練習的過程中容易拉幫結派，起到“全鄉自保”的作用。

“梅花拳”在清末曾經鬧過一次事，即與天主教會爭奪地盤，在爭奪的過程中，釀成教案沖突。李秉衡在辦案的過程中采取所謂“秉公執法”的態度，暗地里幫助拳民，這引起了洋務派與天主教會的一致不滿，這場教案直接促使了李秉衡的離職。毓賢接任之后，洋務派已然逐漸式微，部分老臣相繼亡故。毓賢敏銳地發現了“梅花拳”在“抵抗洋務”上的大作用——這也是他上任之后成為“義和團運動”瘋狂的推行者之原因。

此時，“梅花拳”早已被迫由其領袖人物趙三多改名為“義和拳”，但本質仍然是那群喜歡擺弄拳腳的閑散農民。毓賢瞅準機會之后，向總理衙門提交了一份奏折。里面的核心思想就是九個字：“民可用，團應撫，匪必剿”，并親自將“義和拳”改名為“義和團”。

一字之改，卻差之萬里。“拳”乃是一種套路，而“團”則變成了一種官方認可的“民兵制度”?！傲x和拳”轉眼之間從“體制外”的散兵游勇變成了“體制內”的地方團練——由于清末八旗、綠營的腐敗無能，漢族地方團練曾發揮了巨大的安保作用，有時甚至起到了今天武警的職能。如曾國藩、林則徐等清末地方重臣都曾因訓練團練而聞名。因此，在毓賢手上，本為流寇浪人大雜燴的義和拳，轉眼之間成為了我們今天的“預備役師”兼“山東省武警總隊”。

這樣的“招安”，使得“義和團”搖身變成了保守派對抗洋務派、改良派的重要幫兇。更名之后的“義和團”，不再提“反清”的字眼，而是高舉“扶清滅洋”大旗，在山東、河北乃至華北各地頻繁搜捕、殺害外國傳教士甚至信教群眾與城市居民?！傲x和團”將信教的中國群眾、購買洋貨的群眾稱之為“二毛子”，只要一經發現，立刻全家殺光。史載，在整個“義和團運動”中，一共有兩萬多中國教民被殺害，其中大多數是老人、婦女和孩子，還有天主教會收養的孤兒與教會的學生。

在清代學者所撰寫的《西巡回鑾始末》中，就有這樣的記載：

若紙煙，若小眼鏡，甚至洋傘、洋襪，用者輒置極刑。曾有學生六人倉皇避亂，因身邊隨帶鉛筆一支，洋紙一張，途遇團匪搜出，亂刀并下，皆死非命。羅稷臣星使之弟熙祿，自河南赴津，有洋書兩箱，不忍割愛，途次被匪系于樹下，過者輒斫，匪刀極鈍，宛轉不死，仰天大號，顧以為樂；一仆自言相從多年，主人并非二毛，亦為所殺，獨一馬夫幸免。其痛恨洋物如此。

人的獸性一旦被激發，就會成為比野獸還不可理喻的生物，更何況是一群生活貧苦、孔武有力的無知男人？通過上述暴行，“義和團”在華北地區的“滅洋”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并在體制內站穩腳跟之后，開始向北京開拔。

在清末“義和團”的歷史上，還有一個極其荒謬的記載，這里也順帶提一下。改良派少壯派官員、戶部尚書楊立山與保守派宗親、莊親王載勛爭奪一名妓女，私仇公憤夾雜在一起之后，載勛竟然拉著進京的“義和團”，誣陷楊立山家中有地道通往教堂。最后載勛與“義和團”成員一道，拿著慈禧太后的“懿旨”，徑直到楊立山家，將其“繩之以法”，這篇“懿旨”是這樣寫的：

欽命義和團大臣奉懿旨，聞戶部尚書立山藏匿洋人，行蹤詭秘，著該大臣查明辦理。該大臣至該尚書宅搜查，并無洋人，當將該尚書拿至壇中，焚香拜表，神即下壇，斥以勾通洋人，行蹤詭密。該尚書神色倉皇，著即革職交刑部牢圈監禁，倘有疏虞，定惟該王大臣是問。

毋庸置疑，此時的“義和團”已然不是當初簡單的農民起義隊伍，而是已經不自覺地成為卷入到高層政治斗爭中的幫兇。楊立山被革職之后，“義和團”在京城暴得大名。趙三多不但多次受到慈禧太后的召見，而且還享受到了一些官員才能享受的待遇。保守派借義和團勢力復蘇之后，日趨為所欲為。無怪乎1900年12月8日的《中外日報》一針見血地指出：“義和拳者，非國事之戰爭，乃黨禍之戰爭也。”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因為改良派提出的是仿效西方實行憲政、議會制度，這將大大削弱帝、后的權力，這也是緣何慈禧鎮壓維新改良派、重用保守派的原因。但愚莽的“義和團”戰士們并不懂得這些高深的政治學邏輯，從曾經荒僻之地的流民到京城皇宮的座上賓，他們無疑在短期內經歷了一個從奴隸到將軍的飛黃騰達全過程，這令上至趙三多下至張三李四的所有“團員”腦子發熱，早已無暇顧及自己究竟是黨爭走狗還是民族英雄。在這樣“迷狂”思維下，他們竟然進攻了東交民巷的使館區——不但拔除了使館區的電線桿，搗爛了使館區的下水道，更有甚之翻墻進入館內，洗劫辦公室，調戲使館工作人員，并殺死了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

按照國際外交條例，一國駐外使館相當于一國領土，領土被侵犯甚至使臣被殺，政府豈能坐視不管？接到各國北京使館的求助電報之后，各國急商決定增派一支由2066名各國海軍及海軍陸戰隊人員組成的援軍入京，決定由英國副海軍上將愛德華·霍巴特·西摩爾（Edward Hobart Seymour）任聯軍司令，美國海軍上校麥卡加拉（Bowman McCalla）為副司令，從天津搭火車出發前往北京保衛使館。在進京的路上，這支僅兩千余人的軍隊還遭到了清軍的攻擊，使得這支援軍受到了猛烈阻擊——這一戰斗被中國官方的歷史稱之為“廊坊大捷”。

在這樣荒唐的時局下，清政府還重賞了在“廊坊大捷”中襲擊援軍的“義和團”，這一舉動大大激起世界各國的民憤，使得列強侵華有了強硬的政治依據。當年，由英、法、德等八國組成的“八國聯軍”浩浩蕩蕩地從天津入侵北京，這樣的氣勢與陣仗，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從未有過——這一事件被中國歷史學家稱之為“庚子國變”。

在整個國變中，慈禧、光緒西逃，這大大傷害了當地老百姓尤其是新興中產階級對政府的基本信任感。轉眼之間，京津兩地居民皆一改昔日“遍地紅”的義和團裝扮，家家戶戶插白旗，寫著“某某國順民”等字樣，迎接聯軍的到來。北京甚至有一些賣洋貨的商鋪給聯軍送“萬民傘”——但我們也必須承認，相當多的聯軍士兵在中國也實行了搶劫、奸淫與殺戮等惡劣行徑。

但我們必須要問的是，聯軍攻陷北京、天津時，曾經不可一世的“欽命義和團”，你們在哪里？

二

庚子次年，是為辛丑。

《辛丑條約》是中國近代史上最為喪權辱國的條約，一個戰敗的、世界第一的農業大國，單獨面對十一個國家，在自己的首都簽訂城下之盟，古往今來，空前絕后。

《辛丑條約》的第一款第一條，是這樣寫的：

大德國欽差男爵克大臣被戕害一事，前于西歷本年六月初九日，即中歷四月二十三日，奉諭旨欽派醇親王載灃為頭等專使大臣赴大德國大皇帝前，代表大清國大皇帝暨國家惋惜之意。

第二款第一條又是這樣寫的：

懲辦傷害諸國國家及人民之首禍諸臣，將西歷本年二月十三、二十一等日，即中歷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本年正月初三等日，先后降旨，所定罪名，開列于后（附件四、五、六）：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

第三款如下：

因大日本國使館書記生杉山彬被害，大清國大皇帝從優榮之典，已于西歷本年六月十八日，即中歷五月初三日，降旨簡派戶部侍郎那桐為專使大臣赴大日本國大皇帝前，代表大清國大皇帝及國家惋惜之意。

第四款也是類似的內容：

大清國國家允定，在于諸國被污瀆及挖掘各墳塋，建立滌垢雪侮之碑，已與諸國全權大臣會同商定，其碑由各該國使館督建，并由中國國家付給估算各費銀兩。

明眼人一眼能看出來，先談報仇雪恥，再說割地賠款，《辛丑條約》顯然就是個報復條約。前面四款首先讓清政府為“義和團”所殺死的外國使節報仇，后面再說賠款多少白銀、開放多少口岸。在《辛丑條約》之后，光緒皇帝下了一份詔書，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追思肇禍之始，實由諸王大臣昏謬無知，囂張跋扈，深信邪術，挾制朝廷，于剿辦拳匪之諭，抗不遵行，反縱信拳匪，妄行攻戰，以致邪焰大張，聚數萬匪徒于肘腋之下，勢不可遏……首禍諸臣，遂乘機誣陷，交章參劾，以致身罹重辟。惟念徐用儀等宣力有年，平日辦理交涉事件，亦能和衷，尚著勞頓，應即加恩，徐用儀、（楊）立山、許景澄、聯元、袁昶均著開復原官，該部知道。欽此。

《辛丑條約》之后，“義和團”被迅速鎮壓下去，一批保守派大臣被殺、被革職，曾經被革職的改良派官員楊立山、袁昶等人官復原職，在這個博弈的過程中，保守派占了下風甚至全軍覆沒，而崇尚洋務的改良派再度登上了中國政治的舞臺。

我們必須注意到一個事實是，在整個“義和團運動”中，顯然遇害的中國人要遠遠多于外國人，其中北京、天津兩地的洋行工人職員、學生等新興中產階級人群所受無辜傷害最為嚴重。這也是緣何聯軍入侵京津之后，竟然會收到老百姓的萬民傘之原因?！缎脸髼l約》簽訂之后，一批中產階級再度從層層黑霧中瞥到了國家希望的一絲亮光，認為“立憲”的時刻終于到來——而與他們站在同一歷史起點上的改良派官員們，亦一道發出了“立憲”的呼聲。

就在《辛丑條約》簽訂的當年，清政府決定全面改革陸軍，計劃在全國練新式陸軍36鎮，以取代先前的八旗、綠營及地方防營，進而削弱以宗親為代表的保守派軍事實力。其中，改良派的北洋新軍六鎮直屬朝廷，為了培養現代軍隊士官，各地還開辦了許多新軍學堂，其中又以云南陸軍講武堂與保定北洋速成武備學堂最為著名。四年后的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廢除了延續一千三百年的科舉制度，開始興辦新式學堂。再過四年的1909年3月，宣統皇帝下詔重申預備立憲，命各省當年內成立咨議局。次年10月，資政院在北京成立，亦要求1911年召開國會。朝廷不得已將預備立憲期9年改為5年，定于1913年召開國會——但此時已然是中華民國三年了。

上述種種，乃是改良派在洋務運動、戊戌變法之后，第三次登上中國封建王朝的歷史舞臺所為，這一次是對保守派及其仆從“義和團”復辟的總清算。盡管被時人譏諷為“皇族內閣”的“預備立憲”因為“辛亥革命”而流產，但是我們必須承認一個現實，那就是：如果沒有清政府在清末一系列改革，依然是保守派在臺上執政，那么革命軍根本無法借武昌起義一役完成風起云涌般推翻封建帝制的宏偉理想。

借此，下文可以回答本文開篇所提到的第三個問題，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辛亥革命”與“義和團運動”究竟是何種關系？

三

筆者淺識，這個問題可從如下三點獲得解答。

首先，盡管孫中山高度盛贊“義和團運動”的歷史意義，但這只能代表孫中山在特定時期的民族主義思想，孫中山所領導辛亥革命的成功這一史實，證明了他是改良派上臺的最大受益者。

同盟會初創，孫中山曾效仿朱元璋，提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口號，這與“義和團”當年吼出“反清復明”如出一轍，但辛亥革命一旦成功之后，孫中山便改稱“五族共和”。在孫中山看來，“辛亥革命”的對象是滿清貴族的保守勢力。而且，在同盟會的許多堅強的支持者中，多半都是在1901年之后改良派上臺的既得利益者——譬如清末狀元張謇、駐法外交官張靜江等人。

如果沒有清政府一系列的“立憲”運動，那么這樣一群具備現代視野的精英一定會葬送在“義和團”的大刀闊斧之下。這批新貴對于孫中山的扶持堪稱功不可沒，也正是因為在“同盟會”中有他們的存在，才使得隆裕太后的下野變成了不流血的“中國版光榮革命”。

后世的左派史學家則詬病：孫中山的革命隊伍不純潔，有“舊官僚、舊資本家”的加入。但事實上我們必須看到，如果沒有這樣一群人，那么孫中山該去找什么樣的人來協助他完成資產階級革命？難道孫中山還要去將那些手持長矛大刀、擅長畫符設壇的“義和團”重新請來？

其次，辛亥革命如此快在全國獲得相應，乃是因為代表改良派的立憲派官員在“義和團運動”被鎮壓之后獲得上臺機會有密切關系。

眾所周知，“武昌起義”爆發時，孫中山并不在國內，而是在美國的檀香山避難。但起義爆發后不久，國內各省相繼相應，宛如多米諾骨牌倒塌。程德全、黎元洪、唐紹儀等晚清立憲派官員紛紛“舉義”——雖然其中不乏有政治投機者，但不妨細想一下，單純以“武昌起義”一聲槍響，何足全國響應之？

可見，這些立憲派官員渴望“全國共和”可謂久矣，“皇族內閣”遲遲沒有具體動靜，早已使得不少立憲派官員失望，而武昌起義之聲勢以及“民國”之設想，又刺激到這些官員意圖改良、民族復興的內心深處需求。我們完全可以設想，各省、中央的官員若非是這樣一批主張立憲、改良的少壯派，而是以扶持“義和團”的保守派甚至由“義和團”的負責人來擔任，武昌首義后又該是何樣的結果？

最后，“義和團運動”直接導致了保守派的下野，這為“辛亥革命”在客觀上掃清了政治障礙，而立憲派的政治實驗又為“辛亥革命”提供了重要的干部隊伍。

主張挾“民粹民族主義”而令天下的保守派們，在“義和團運動”被鎮壓之后，紛紛下野，第三撥改良派即立憲派以少壯力量的勢頭問鼎中國社會權力的中心，這在實質上為“辛亥革命”的成功提供了一個有效的政治基礎。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經歷了庚子之后十余年的“立憲式”改革，清王朝籌辦的新式學堂、軍校（講武堂）為“辛亥革命”及其后國家建設培養了主要干部——如蔡鍔、李烈鈞、唐繼堯、顧品珍、吳佩孚、李濟深等人。若是沒有這樣一批成長于新式學堂的、有著開闊視野的熱血青年，“辛亥革命”究竟何時爆發、何時成功，恐怕真是一個未知數了。

由此可知，“沒有庚子，何來辛亥”決非筆者牽強附會，而是有著邏輯上的合理性。事實上，海外許多中國近代史研究者早已發現了“晚清”這個七十年的變局中所發生的各類事情，其實都影響到了后來中國現代性的各個層面。學者王德威便從文學的角度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知名論斷。事實上，何止是文學——在政治、軍事、文化、經濟與外交上，晚清尤其是清末三十年里所發生的各類波譎云詭的事變、教案、戰爭等等，無一不決定了后來中國歷史發展的軌跡甚至方向。歷史就是這樣敏感、脆弱，每當史書里的某只蝴蝶翩翩起舞時，在歷史長河的彼岸，或許就會卷起陣陣颶風，令人戰栗。

四

自鴉片戰爭以降，中國的社會就被分為了“保守”與“改革”兩派，在學界、政界影響深遠。這實際上代表了中國社會各階層對于時局的兩類主張。保守派主張拒絕中國進入現代化，主張封建宗法取代公民社會與憲政，而改革派則訴求于中國可以吸收西方的技術、觀念與體制，盡早和世界接軌，更快地實現公民社會與憲政。從“師夷長技以制夷”與“祖宗成法不可廢”之間的論爭至今，雖已有了一百六七十年的歷史，但是這類“左右”之間的論爭卻始終存在并蔓延至今日，有時甚至愈演愈烈。

當然，這只是宏觀上的概述，所謂“改革”與“保守”之爭，并非三言兩語所能概括。鑒于此，筆者還是回到前文，通觀從“庚子”到“辛亥”的十一年間，有兩個歷史邏輯后世不能忽視——

一是“義和團”式的“民粹民族主義”容易為保守派所利用，使其成為對抗現代化的有效武器。

正如前文所描述，保守派借“戊戌變法”失敗迅速登上政治舞臺之后，他們必須要鞏固自己的權勢地位，一要使自己鎮壓變法、反對改良的行為獲得“合法化”認同，二是要盡可能地調動民意，使其倒行逆施之政策可以獲得更多人相應。在這樣的語境下，他們一手利用、策劃了“義和團運動”，使其借“扶清滅洋”之口號在全國最短時間內獲得廣泛響應。但這種狹隘的、市儈的“民粹民族主義”，很容易演變為一種暴力行為——因為發動者簡單地把自己的終極目標看作是將朝野的改革派即政治上的“二毛子”驅逐下臺，進而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不受到侵犯。但我們知道，現代民族主義的目標是民族獨立，而不是黨派之爭。前者與后者的境界霄壤之別，高下立判，“義和團運動”之所以曇花一現、走向失敗，也就不足為奇了。

由于中國是一個遭受封建宗法統治長達數千年的國家，在中國的歷史上，保守派最擅長所做的事情，便是調動民意、發動民粹。另一方面，中國又是一個教育精英化、普及率低的國家，許多被發動起來的人根本無法了解到政治斗爭中的深意。我敢確定，大多數“義和團”參與者，多半是受到天主教會、地主雙重剝削，但自身又存在許多國民劣根性的貧苦農民，他們施暴的原因，便是自身的情感發泄。因此，這些人一旦被發動起來，很容易將積蓄多年的矛盾化作指向無辜者的拳頭與刀棒。

二是只要保守派一旦調動民意，高舉“民粹民族主義”大旗，就等于逆世界潮流而動，必定會以最快的速度促使自己走向滅亡。

歷史證明了，“義和團運動”爆發僅一年，就引發了“八國聯軍侵華”戰爭，而且扶持“義和團”的清朝保守派內閣很快因此而倒臺?；蛟S慈禧、榮祿、毓賢等人自己都沒有料到，他們所面對的并非是幾個洋人與數位改革派大臣，而是人類進程的全球化腳步——走向文明理性與公民社會，乃是人類進化的大趨勢，誰要是阻攔這個趨勢，勢必會遭到歷史的懲罰。

無疑，“辛亥革命”的改革，遠比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與立憲內閣來的激烈、迅猛，如果沒有當年的保守派與“義和團”的相互利用，“辛亥革命”顯然不會那么早爆發，保守派對于皇權及其自身既得利益的無原則捍衛，直接會導致比他們所害怕的更為猛烈的動蕩。

“民粹民族主義”是對于人類進化的反抗的返祖行為。無論是清末還是當下，它都會因為調動了中國社會大量底層且未受過良好教育的公民，而形成一種群體性的暴力。從倫理道德上講，將自己的暴力發泄給同胞，是沒有好下場的。而且保守派尤其是“義和團”成員所仇視的在野同胞（非在朝官員），恰恰又是一批剛剛崛起的社會中產階級?，F代政治學告訴我們，中產階級乃是社會穩定的減壓閥，若是一邊抵觸全球化的大趨勢，一邊將中產階級斬盡殺絕，會引發什么樣的后果，在此不言自明。

畢竟中國還處于并將長期處于未完成的現代化階段。因此，保守派、改革派之爭將會長期存在。從“義和團運動”的歷史教訓來看，要想杜絕“民粹民族主義”，唯有從參與者入手才是良策——若是參與者無法判斷自己是否被保守派所利用，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去參與任何的暴力行為。現代人必須知道一個最簡單的社會原則：人類進化至今，能用思想文化解決的問題，不要去用語言爭執來解決，至于暴力行為，那完全是動物世界的產物。若人類到了二十一世紀還用打砸搶燒的手段來表明自己的看法、昭示自己的政見，那只能說明參與者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基因出了問題。

話說到此，我決定還是將問題擲回到清末的那些風云變幻里——“義和團運動”被鎮壓之后，緊接著就是對于保守派的清算——當然這還不算完，立憲派用了十年的時間，為1911年的武昌城內一槍搭建了一個非常好的戲臺——甚至還準備好了一批可資調遣的龍套，這意味著保守派及其利用的“民粹民族主義”等一切暴力政治的蹩腳裝扮，徹底被一一地拋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歷史告訴我們，如果今后還有誰想將其撿起并重新穿戴，并在中國政治舞臺上粉墨登場，那么，他一定也會付出與榮祿、毓賢等人一樣的沉重代價。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