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立《南詔德化碑》前,五月的陽光熱烈奔放,熱情似火。舉目遠眺,蒼山聳立,洱海漾波,遠山近水,白云悠悠。我仰望蒼天,俯視大地,千年的鐵馬金戈已沉寂在荒草黃土中。殺聲震天,戰馬嘶鳴,兩軍的絞殺的戰斗都塵封在歷史的一隅,逐漸被人們遺忘。但一世英名的唐朝將領李宓,率領隴西子弟,揮戈南下,激戰洱海的故事卻讓我難忘。
一千多年前“天寶之戰”的硝煙重回我的眼前。旌旗獵獵,戰鼓鏗鏘,說不盡的萬里征塵,人疲馬乏;道不完的艱辛和坎坷,瘴癘和疾病困繞著這只唐朝隊伍。那十萬大軍離鄉別母,拋妻別子,萬里迢迢,只為南詔歸順。雙親渾濁的眼淚為遠征的兒子流干,夫妻相擁淚別不知此去有無歸期。他們為大唐江山歸為一統生別死離。征程中崇山峻嶺中蚊蟲野獸、瘴癘橫行,生死難卜的遠征之行,帶來的決不是將士的愿望。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詩云“……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爹娘夫別妻。皆云前后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聲凄凄,淚淋淋,慘烈的天寶之戰可想而知。此長詩敘述了一個老者年輕時為避遠征云南,自我斷臂,免去兵役。“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飛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如今斷臂翁老而無悔,甚至慶幸。“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是的,迢迢萬里,已很少人回到故鄉,他們的尸骨就被收留在萬人冢里,家人望穿的只有遠方的朵朵白云和縷縷情絲。
這塊立于唐代中大歷元年(公元766年)的南詔德化碑,記載了一千三百多年前唐軍與南詔的“天寶之戰”,南詔王閣羅鳳在碑中想說明的是他的叛唐絕非本意,是唐邊將迫害所致。歸屬大唐仍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新唐書.南詔傳》記載了南詔王閣羅鳳說的話:“我上世世奉中國,累封賞,后世容歸之,若唐使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這充分說明了他希望得到唐王朝的諒解,他希望國家完整、民族團結,使邊疆免遭生靈涂炭,人民安居樂業。
歷經五年(公元750年-公元754年)的天寶之戰在蒼洱之間持續展開,唐王朝與南詔的恩恩怨怨都將在這場著名的戰役中解決。戰爭從人類誕生那天開始就隨之降臨,伴隨著人類的進步和發展,直至今天,戰火頻頻,苦難也隨之降臨在那些奔跑在硝煙中的人們。五年中,二十萬唐軍的生命消失在蒼洱大地。
歷史總讓人遺忘,此一時彼一時的時過境遷,把該記住的沒有記住,把該忘記的卻沒有忘記。天寶之戰決不是一場兒戲之戰,二十萬大軍揚起的塵土籠罩了蒼山,彌漫了洱海,戰爭的陰云籠罩在蒼洱大地。閣羅鳳的南詔兵與吐蕃的兵勇構成的強大壁壘,西洱河邊的峰巒屏障把二十萬大軍的凌銳志氣一掃而光。疾病和糧草的斷絕促使唐朝大軍急于速戰速決。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的戰爭陰云把這方生靈推進了生死一線的境地。戰爭總有勝負,就好像競技場上的勇士也只能用輸贏來決雌雄。牛角號吹響,戰鼓擂動,軍旗飄揚,人吼馬嘶,箭矢如雨,血雨腥風,刀槍劍戟碰撞,肉體和鐵器的肉搏,哭喊和拼斗的交織,把一個蒼洱錦繡山河推進了深淵。戰爭總是殘酷的,二十萬大軍十有八九成了孤魂野鬼,漂浮在異野他鄉。作為領軍人物的李宓,只有一條路,就是投河自盡。群龍無首,唐軍自亂,鳳軍殺出,吐蕃騎軍殺入,頓時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話又說回來,李宓將軍不會料到他統領的二十萬將士,就這樣倏忽間灰飛煙滅,消失在崇山峻嶺、洱海之濱。古人云,古今用兵,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要說這場戰爭失敗的致命因素就是軍心不振,士氣低落,臨陣將亡,水土不服,糧草供應不上等等。正是盛夏五月,卻陰風慘慘,愁云淡淡。在南詔這塊土地上,這場著名的戰爭,絕不亞于一些驚心動魄的古代之戰。在對統治者來說,這只是一場針對邊疆少數民族的渺小戰役。但死去的不僅僅是二十萬大軍,還有那些南詔子弟,他們的魂靈又欣慰了嗎?“天寶盛唐幾春秋,禍起劍南彩云愁。十萬征夫煙塵起,洛陽橋邊淚河流。妻哭丈夫何時見,爺娘嚎子阻關山……這是大理昭明皇帝段素英為萬人冢題的詩。戰爭給人間造成的苦難何止萬千,連洛陽橋邊那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是多少父母妻兒的絕命悲鳴。唐朝大詩人杜甫的《兵車行》記錄了這段歷史。“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此去天遙地遠,關山重重,那是一種什么的場面?我今天都淚水漣漣。也可能是我多愁善感,也許我心腸柔軟,想起血雨腥風的場面我擔心的是生靈涂炭。戰爭已經遠去一千多年,歷史的記憶已經忘記了許許多多的往事,但今天我還在叨咕這塵封的歷史,并非歷史久遠,而是歷史蘊涵的韻味還在我的味覺里,久久不能散去。
唐貞元十年(公元794年)正月,也就是南詔叛唐44年后,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派巡官崔佐時到達南詔首都陽苴咩城,與南詔王異牟尋會盟與蒼山神祠,雙方化干戈為玉帛,拋前嫌重修舊好,并簽訂誓文一式四份,一份敬獻天子,一份深藏神祠,一份存于府庫,一份沉于洱海。盟書的主題是:愿歸清化,誓為漢臣。從此,五百年間漢、白、土(蕃)和睦相處,為祖國邊疆穩定、民族團結譜寫了一曲光輝燦爛的篇章,他的歸附具有重要的歷史和現實意義。
下關將軍洞留下了李宓的魂靈,香煙縹緲中隱約看到的不僅是今天的頂禮膜拜,還包括了太多的不為人知的歷史故事。人們有太多物質和精神的欲望,這些欲望使善男信女依稀看到沒有戰爭的幸福前景。撫慰李宓將軍的魂靈,就能記牢那場戰爭,避免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就能享受和平的那片安寧,就如天空一輪熱力四射的太陽一樣,總能喚起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望。
那些遠去的君王和文人們,創造了用石碑來記載歷史,這又是一大發明。但破壞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書籍可以用火焚之,石碑就不能用錘鏨,用更先進的炸藥損毀?但總有開明之士在殫精竭力保護歷史的文明,啟迪后人。蒼洱人民的品質是頗受后人贊頌的,寬廣的胸懷,虛懷若谷的氣度,把戰敗將軍李宓供奉為本主,建有神祠,名曰:將軍洞。有啥傾訴向他敘述,有啥糾結跪拜超度。漢族人鄭回也奉為本主,終年在香煙繚繞中接受供奉,連眾多陣亡的唐軍將士都得以入土為安,“葬而祭之”“以存舊恩”,建造的萬人冢慰藉了萬千亡靈。墳冢坐南向北,讓他們身處異鄉,一樣可以遙望家鄉。
一個民族如果缺少氣度,它的前途將是短暫的。白族的明禮誠信、海納百川、知恩圖報、謙遜好學、民風淳樸是千百年來得到印證的。南詔歸附唐朝接受了大量賞賜的漢文化典籍,包括農業、科技、文化、藝術、佛教等,他們都虛心學習,促進了云南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的發展。在成都專門開辦有培訓南詔子弟的學舍,學習中原的政治、經濟、文化、科技,五十年間培養人才數千人,使南詔社會經濟文化全面繁榮和進步。
撫摸這塊歷盡滄桑的石碑,斑駁中記載了歷史的沉重,如果我們總是抹去歷史的書頁,仿佛一切都是新的開始,那么,歷史創造者將不復存在,殘缺的歷史將殃及整個民族,歷史的創造者絕不僅僅是一代帝王或者一代英豪,還有數不清的黎民百姓。我有意詢問過一些我可愛的鄉人,對這場戰爭了解多少,結果卻使我大失所望。人們對歷史失去了興趣,關注的是眼前的生活。其實,對自己民族歷史的了解更能珍惜眼前的日子,也更能激發民族自信心,這好像沒有壞處。
回首唐、南和好,有一人不得不提,他就是鄭回,漢族人,他曾任■州西瀘縣令,在南詔攻陷■ 州時被俘。因他學識淵博,被南詔王閣羅鳳看重,使其任異牟尋等王子王孫的老師,在南詔重歸大唐的事件中,鄭回功不可沒,他的規勸曉之以理,他的堅持推動了南詔的回歸。異牟尋時代,他官拜宰相(清平官),是個重要的決策人物,為南詔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說是鄭回撰寫的《南詔德化碑》碑文已在歷史風雨的摧殘中斑駁陸離,字跡難辨,但留下的故事蕩氣回腸,驚天地泣鬼神,與蒼山共存,與洱海同在。
翻開大理的歷史畫卷,我沉思,我默想,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鋪展在我的心頭。一片錦繡山河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文明,一曲少數民族與祖國血肉融合的贊歌今天得到了傳承和發揚。今天我佇立碑前,浮想聯翩,思緒飄然。重讀歷史,卻能以史為鑒,可以知興亡;面對眼前雄山秀水,享受那一片安寧,我心滿意足。
責任編輯 王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