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城軼事

老家鐵城，坐落在賓川壩子東南一隅。說是“城”，其實是一個小山村，是一個小壩子，被村前村后綿亙延伸的兩道山梁攬在懷抱里。相傳，元代一“鐵蔭真人”云游至此，視其山巒環抱，貌若城池，遂取名為“鐵城”。之前，這里原來的地名、居民的遷徙流變及生產生活情況，皆無人知曉。這一切，只有頭頂上的青天知道，只有眼前的大山知道，而青天高渺無言，大山沉默無語。

上世紀九十年代，村民在村子北面的營盤山、羅家山上（山）坡改梯（田）的農田建設中，曾挖毀多座石棺墓，墓室內發現大量人骨，出土了銅矛銅劍等器物。據考古專家考察，鐵城石棺墓分布面積約5000平方米，其墓葬的建造方法及出土的器物，與賓川縣古底、平川等地發現的石棺墓是一致的，當屬同一文化類型，時代大約在戰國至西漢時期。歷史的信息極其吝嗇。

鐵城名雖不見經傳，而典籍文獻卻不乏記載：徐霞客《滇游日記十二》載，崇禎十二年（1639年）農歷八月二十一日，徐自喬甸翻越“崇山橫障之麓”至賓川，經鐵城。對其在村后山巔俯瞰所見鐵城山川形勢，“昔土酋之據以為險者”，徐有扼要記載。袁文揆《紀賓川州事始末》（清道光《云南通志·雜著十八》）記載了清嘉慶十五年（1810年）正月，由白蓮教徒朱九桃、張俞等聚眾在此“據以為險”發動了賓川鐵城起義。對此，道光《云南通志·戎事》亦有記載：“嘉慶十五年庚午春正月，賓川州民張俞糾眾謀叛，大理府知府王治模、署賓川州知州黃靖圖捕斬之。張俞，一名李洋，賓川州鐵城村人。時有四川宜賓人朱九桃，本名朱世童，幼孤撫于外祖母陳氏，易名陳老幺，嘉慶四年為川北教匪協從，服役逃出，往來川西、川南。十一年，至云南羅平州，遇貴州人陽黨中，誘令改名朱九桃，詐稱前明后裔。十三年九月，至賓川傭工，寓鐵城村鐵勇柱家。村人張俞等以朱九桃身有異相，又詭言住處時有紅光，糾約村眾入伙謀叛。約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夜，陽黨中在省城，朱九桃在賓川，一同起事。正月二十日，賓川州前所歲貢生劉浩（又作劉昊）首告，知州黃靖圖選役防范。張俞知事已敗露，糾眾于二十一日黎明至城下，意欲入城戕官劫庫。近城村民持械往擒，黃靖圖開城出捕，格殺曹興旺等十一人，余眾分竄。知府王治模與靖圖陸續擒捕余黨，陽黨中、朱九桃亦次第緝獲，正法結案。”此記載則較袁文揆《紀賓川州事始末》簡略。方國瑜先生考證，“袁文揆任云南縣（今祥云）教諭，當賓川起義時在趙州（今鳳儀），所記事件之情節甚詳”，“袁文與道光《云南通志·戎事》有關賓川州事它書不見記錄，為研究乾隆過后云南日趨激化的社會矛盾的重要參考資料”。賓川年均降雨量之少為云南省之最，而年均蒸發量則為降雨量的4.5倍，十年九旱，是云南省有名的老旱區。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以后八十余年間，鼠疫頻發，染病身亡者不可勝數，“各村寨罹災，死者過半，戶多鰥寡，田曠無人耕”。旱災瘟疫固然是造成民不聊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促成農民起義的主要原因始終是政治黑暗，貪官污吏的橫征暴斂，地方豪強的盤剝欺壓，對廣大農民切身利益造成直接傷害。

另據研究地方史的學者考證，“賓川”這一命名的意義即為白族語“產鹽的壩子”。鐵城正是賓川產鹽的地方。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里的地下竟蘊藏著豐富的鹽鹵資源，這里的村民還從事過汲鹵煮鹽的生產活動。現今當地的大鹽地、小鹽地和濾鹽缸等地名遺址，尚透露出此中信息。作為地名，還寫在土地改革后、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政府頒發給村民的土地證和承包合同書上。村子西南面那道山梁叫海簸丫口梁子，大鹽地在海簸丫口梁子外，小鹽地在海簸丫口梁子內。海簸丫口梁子如城垣般拱衛著鐵城這一方水土。不知何年何月，這道山梁被攔腰挖斷了，挖開的山丫口就叫海簸丫口。有一種傳說，說走馬皇帝從鐵城經過，一看這里的風水可不得了，說這里要出一個亂世的草寇王，就命人把這道山梁挖斷，從此壞了鐵城的風水。海簸丫口是鐵城與山外上川壩子來往的通道之一。

鐵城開鑿鹽井汲鹵煮鹽的歷史始于何年代，并沒有文字記載，老輩人也說不清楚，我八九歲時，聽父親說過，在小鹽地附近鹽水箐門口的刺蓬草叢中，曾挖掘出一古石碑，碑文已漫漶磨滅，不可辨認。他也去看過，在旭日朝暾的映照下去看過，也沒辨認出字跡來。一段什么歷史，就這樣被時間的流水抹去了。

那時，我常和祖母去趕蹇官營街，翻過海簸丫口，就從大鹽地旁邊經過。遠遠地就能看到鹽地里豎著一架架高高的“秤桿”（一種利用杠桿原理的機械裝置）豎在鹽井旁，用它從深達六七丈的鹽井中汲取鹽鹵。我后來在中學的歷史課本里看到一幅插圖，翻印自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畫的就是這種原始的機械裝置，名為“桔槔”。古人就是用它汲取井水灌溉園地的。鐵城村民用稱桿從鹽井里汲取出的鹽鹵還不能直接用來煮鹽，須先把它澆灌在自家平整出來的一塊塊鹽地里，日曬夜露。大約一周后，鹽地表層土里滲出白花花的鹽霜，才把它連表層土鏟起，放進底層墊著棕片、麻布片的濾鹽缸里加水過濾，讓鹽分溶解于水中。然后在一口鍋幫鍋底鑄造得特別厚重的大鐵鍋（叫頭車鍋）里熬煮，去掉水分，在鍋底結晶成粉狀的“土鹽”。

這里這種土法煎制土鹽的生產活動，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成立農業社土地集體化才結束。鐵城水庫建成蓄水后，小鹽地在淹沒區，淹沒在倒映著巍巍青山的綠水碧波之下；海簸丫口再一次被挖開，過路的通道挖成了引水渠道。自此，鐵城出行往前所、蹇街和賓居，改道走山神廟咀子，不再從大鹽地旁邊經過。大鹽地也廢棄了，鹽井填埋了，那些秤桿、濾鹽缸、簡陋的茅草房和煮鹽的灶臺蕩然無存。幾經土壤改良，鹽地里種豆、種麥，成了良田，還種植經濟作物棉花和香葉天竺葵。

我吃過這種土鹽。因其含有少量的硝、堿等雜質，呈灰白色，味道卻與“官鹽”（官府專賣的鹽豐白井團鹽）無異。價格亦不菲，當時一斤土鹽能兌換大米二至三斤。然而沒人知道，這種不加碘的土鹽，常年食用就有人患了甲狀腺腫（俗稱大脖子癮袋）。“文革”期間，因武斗交通中斷，食鹽緊缺，還有人家想辦法生產食用過。那是逝去了的自給自足的農耕文明出土的碎片。

鐵城是我的老家。鐵城有我家祖輩幾代人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有幾間瓦房、幾十畝耕田。我的這個家族究竟來自何方，尋根無憑。家譜已經失傳，或許根本就沒有人編纂過這本家譜。聽祖母講過，我的曾祖父為當地鄉耆，人稱“張鄉耆”。曾祖父和他的父輩是在鐵城出生的，我的祖父和父親也是在鐵城出生的。這里曾經有過他們作為農民說不上富裕但有尊嚴受人敬重的日子。我出生在古鎮州城（原賓川縣城）。我出生時曾祖父、曾祖母和祖父都已經去世。我出生四年后回到了鐵城。我是在鐵城長大、在鐵城娶妻生子成家的。存在決定意識。這一切決定了我的出身，決定了我的命運。

鐵城依山傍水。村后大尖山系帽山向東北方向迤邐綿延的余脈，山脊似浪如濤，橫亙天際。一條小河，匯集喬甸、磨石臼、吃涼水諸多山箐溪水，從大山腹地深處流出來，繞村前流過，穿過貌若城垣的石騾子梁子、海簸丫口梁子兩道山梁，流出山外，就叫鐵城河。鐵城河是納溪河的上游。納溪河可以說是賓川的母親河。

我記事時，鐵城僅有二十余戶人家。村子前面四周山腳下，沿河兩岸的河灣里，散落著二三百畝土地，產糧、棉、糖及鹽；山中還產煤，有小煤窯采挖來做燃料燒水做飯，熬煮土鹽，燒制磚瓦。河邊有水磨坊、水碾坊，村北下堡（讀pù）門外，還有一座水碓坊。得天獨厚，自給自足，可謂是小農經濟的典型。

沿著納溪河的上游鐵城河進山，河里沒有漁船，兩岸也沒有桃花。春天，河畔一樹樹攀枝花開得火紅，一蓬蓬白刺花潔白如雪；秋天，蘆竹抽穗飛絮，兩岸如籠輕紗。山崖上披蘿帶荔，四季常青。不是桃花源勝似桃花源。

然而，早年帽山、梁王山匪患肆虐，多次進村搶竊。我的曾祖母就是在一次土匪進村搶劫我家時驚嚇而死的。曾祖母楊氏，出身書香門第，祥云禾甸黃連樹（村）人氏，其弟為清末舉人。中國人傳統的“國民性”中有“仇富”基因，外加“氣人有、笑人無”的劣根性，“窮則思變”，即便順民也難免幻想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財富再分配”，私有財產自古以來都沒有保障。為抗御土匪，村子周圍筑有高高的寨墻，南面寨墻靠山，東、西、北三面筑有堡門，門樓上設置■望孔和射擊孔。各家也根據自家情況，高筑院墻，修建大門，至少打磨一把殺豬刀，安上一根四五尺長的木棒，老百姓把它叫做“梭鏢”，豎在屋門背后。好一點的人家有槍，多半是火藥槍。家家幾乎都養狗。夜里有個什么動靜，遠處一聲狗咬，附近幾家的狗就都接二連三地瘋叫起來了，熟睡的山村頓時睜開警惕的眼睛。我家的院墻就有兩丈多高，石腳以上是支大墻模板填土舂成的，往上則用土基加高砌成，墻頂覆蓋板瓦。兩扇厚實的椿木板大門，一根粗重的頂門杠。那時村里有個規矩，太陽落山，天一擦黑，三道堡門就關好鎖上，再插上頂門杠。如果家里有人外出還未歸來，須由家人拿著鑰匙守候在堡門洞里，待到回來的人喊開門了，才能打開堡門。冬日晝短夜長，祖母趕州城街、趕蹇官營街每每要天黑以后才能回來，我也曾和別人一起蹲在村北下堡門門洞里，等候趕街的祖母歸來。

西堡門外鐵城坡下的大路，是祥云馬幫到賓川購買販運棉花、紅糖的古驛道。當年徐霞客游歷麗江、大理、騰越（騰沖）、永昌（保山）后，從喬甸臭水井箐翻越“崇山橫障”之巔，從鐵城坡下山，就是經過這條古驛道再赴雞足山的。古驛道兩旁，古木參天，有幾十株上百年的老椿樹。西堡門內有個修建于清光緒年間的文昌宮。文昌宮大殿坐落在后山山腳下，依山勢而建，站在大殿前的臺階上即可俯瞰全村。村里人并不知道這文昌宮大殿里供奉的泥塑神像是何方神仙，初一十五，逢年過節，祈福還愿，只管燒香磕頭，不叫它文昌宮叫大寺。民國初年，科學文明漸興，文昌宮就做了鐵城小學。我的祖父、父親是在這里上學讀書的，我也是在這里開蒙上學的。大寺山門前有一株三四人合圍的老緬樹，高達六七丈，枝葉紛披，濃蔭匝地，那是鐵城的風水樹。老緬樹下曾是我童年的樂園。

抗日戰爭時期修筑祥賓公路，山不轉路轉，公路從鐵城經過，沿鐵城河北岸營盤山、羅家山山麓曲折蜿蜒，往東至祥云，與滇緬公路（今320國道）相接，通往省城昆明。從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長，鐵城不再閉塞。小時候，我站在村外的田野上，常常遠遠地凝望著從公路上駛過的汽車，在尚未鋪筑彈石瀝青的土面公路上，駛過時揚起的一條條“灰龍”，滾滾翻騰。我的心此時也常常隨著飛馳而過的汽車飛出了山外，我開始向往遠方，向往遠行。

1956年高級農業社建立后，修建鐵城水庫，淹沒了西堡門外的古驛道，淹沒了古驛道兩旁的良田，砍伐了古驛道兩旁幾十株上百年的老椿樹。1958年大躍進，寨墻、堡門及文昌宮，統統都拆毀了。計劃經濟時期，賓居人民公社前所管理區按國家指令種植棉花。鐵城河邊要建置一座水絞(水力軋花機)坊，沒有磚瓦木料，敢想敢干大躍進，就拆了文昌宮和我家的三間正房，用拆下來的磚瓦木料躍進建起了水絞坊。當時動員拆遷說的是，“現在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要蓋洋房，要住洋房，誰家先拆誰家就先住洋房”。洋房沒蓋起來沒住成，接下來就是三年困難時期，連飯都吃不飽，還餓死了人。文昌宮拆了，學校沒有了，學校上課先是借用民宅（一座土地改革沒收了分配給幾戶貧農的地主宅院），后來又合并到了離村兩里的郝家莊小學。文昌宮前的那株老緬樹也枯死了，它的盤根錯節的根系延伸到水庫底下，長期浸泡在水中腐爛了。1963年落實政策，在原址蓋還我家房子，用的柱子、橫梁和椽子，沒有曾祖父建蓋的老房子用的粗實，木匠、泥水匠都是些生產隊臨時湊合的彎刀木匠、“半罐水”，做工粗糙，而且原來的板樓板壁沒有了，高高的院墻和椿木板大門也沒有了。財產權是一項基本人權，但從來都不受當權者尊重。

1965年春天，我在一個山區供銷社工作了一年多后，“四清”運動開始，當權者找了個“你們是‘三門干部’，缺乏鍛煉，要先到農村去鍛煉，鍛煉好了，以后再錄用你們”的理由，把我們這一批剛參加工作的同學，像我一樣出身不好的，統統從商業、金融和教育系統辭退了。就在我們的前腳離開單位的大門，緊跟著我們后腳進來接替我們工作的，也是一批“三門干部”（即從家門到學校門、從學校門到機關門的干部），只是他們的家庭出身比我們的好罷了。就這樣，我被從“機關門”回到“家門”，回到鐵城老家。其實我所在的那個單位，那個山區供銷社，根本不是什么“機關”；我也不是什么“干部”，我只是商業部門一名普通職工，我在那兒負責收購、保管和調運木材、土產和中藥材。我被辭退后，我的工作是三個人接替了的。作為一個人，我即使已經談不上什么自尊心的話，至少我還有那么一份虛榮心，我也渴望能夠體面地活下去，總想給自己保留最后一點體面。于是在被單位辭退以后，被女友拋棄、被人家恥笑以后，我努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我太在乎了。出身的“問題”，沒有人會同情你。這是一個“根本”的問題。那時候就是把出身好的同學叫做“根正”、“苗紅”的，把所謂不聽黨的話的工農子弟叫做“忘本”的。身不由己，我的“根”和“本”就在鐵城。這也許就是命運，而命運是由不得我們自己把握的。在家庭出身一欄里，在直系、旁系親屬的“政治面貌”一欄里，我們填上的那些東西，就像是法院里的判決書，可以將人死死地釘在十字架上，沒有改變的余地。而在填寫此種表格時，臉紅心跳，那種生怕被別人看見的奇恥大辱的感覺，恐怕今天已少為人知了，但那時給我的卻是刻骨銘心的傷痛。以致時至今日，我對填寫這類表格還有一種心理障礙，有一種莫名的反感。我現在跟年輕人講述這些，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那個時代一個出身不好的人的恐懼和自卑的。那時我連沮喪的愿望都不想有，我知道沮喪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只有認命。當每天太陽重新從村后的大山后面升起來的時候，在這僻遠的鄉間，我只有努力地活下去。我終于沒有被徹底地被毀滅。

我回村后，鐵城小學從郝家莊遷回村里來，生產隊安排我當民辦教師（身份仍然是農民），上課就一直在生產隊的倉庫房里。三十多年后，村民集資加上國家撥款，才在從石騾子梁子頭上經過的祥賓公路旁邊，蓋起了鐵城小學。

鐵城河自源頭修建海稍水庫后，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河床漸漸淤塞，河之面目全非。河里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巖石沒有了，碧綠的深潭沒有了。河邊沒有了攀枝花，沒有了白刺花，沒有了蘆竹蘆花，也沒有了水磨坊、水碾坊，沒有了昔日迷人的風景。

三十年過去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正是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時間。

三十五歲那年，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三中全會以后”，我才從那個有如噩夢般的“出身”的陰影中走出來，僥幸脫去“農袍”，戶口隨之也遷出了鐵城，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我想起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個鐵城的故事。當年有一個鐵城青年入伍，駐軍某地縣城，跟當地的一位姑娘相好。姑娘看上了小伙子的一表人才，看上了小伙子的軍人身份。一問小伙子的老家叫“鐵城”，還是個“城”里人吶。小伙子復員，就跟他回家來了。先來到了新縣城牛井，問這里是不是“鐵城”？不是，還遠著吶；走了大半天，又來到了老縣城州城，問這里是不是“鐵城”了？還不是。接著又走了大半天，走進了大山里。面對著眼前的高山，面對著高山腳下的小山村，姑娘傻眼了，這里就是“鐵城”！不過姑娘認命了，她和這個小伙子在這山里終生相伴，白頭到老。

又一個三十年過去了。也不記得打從何年何月起，要求填寫個人履歷的這類表格竟少了起來，而且其上漸漸隱去了“出身”一項。那些和我一起走出鐵城的鐵城人的后代成長起來了。“出身”這一概念對他們來說已然陌生，或許他們再也不會遭遇如我所遭遇的厄運，而且許多年以后，有人問他們，您是哪兒的人？估計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夢里不知身是客，反認他鄉是故鄉。

面對著老家鐵城，我的心情矛盾而復雜。現實的問題是，越來越多的傳統遺跡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消亡殆盡，一部分生態環境已被破壞，內在機體的被損傷并不屬于建設過程中決策者考慮的范圍。沒有人會考慮一個山村的感受。如果沒有這些，沒有了老家，沒有了老家的維系、展示我們逝去的歲月和曾經的生命的痕跡，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奮斗、成功、失敗又有什么意義呢？

是的，它什么都不能引人入勝了，而這一切都教你終生眷戀割舍不得。惟有有生之年來去匆匆的還鄉，還能暫時離開城里的水泥地面，到老家鐵城接接地氣，從它的土地上獲得一些力量。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