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川木雕(中)

匠藝悲歡

劍川木雕充分體現了白族人民的心靈手巧和智慧創意，每一件木雕飽含著木雕藝人們無盡的心血和汗水，乃至人生的悲歡離合。在木雕藝人的生活經歷中，有堅毅的藝術創造精神，有無私無畏的開拓胸襟，更有無所不在的對真善美的呵護及對假惡丑的鞭擊。這些，激活了木雕藝術的生命，構成了木雕匠藝人才的價值人生。

做人要先講良心

在劍川木匠的許多故事傳說中，有個《做人要先講良心》的故事廣為流傳，也最為動人。

相傳明朝嘉靖末年（公元1547年~1566年）劍川考上幾名進士，促進了當地的讀書風氣，很多劍川人都進塾館讀書。但其中許多人到20歲還考不上秀才，就改學木匠，做起了木匠儒生。

當時，劍川南廂李木匠，一是因家貧無法繼續讀書，再就是到了20歲還一事無成，于是改學木匠。三年出師后，他與師傅一起進勐勐（今雙江）、孟定一帶做木活，此后輾轉到了騰越（今騰沖），師徒幾人寄居在騰沖城里一位姓趙的老玉石匠家里。趙老先生良心最好，平時待李木匠師徒極好，主客相處如同一家人。兩年后，李木匠師徒離開騰越，回到家鄉。此后，李木匠隨師傅到過許多地方，每到一處都感到最難得的主人還是趙老先生，故而時時懷念趙老先生。

不覺10年過去，已是明朝萬歷年間（公元1573年~1620年）。這時，李木匠已成為李山神，應騰沖城里一家大戶蓋新房的邀請再次來到騰越。李山神忘不掉過去趙老先生對他師徒的情誼，一進騰沖就買了上好的煙、茶、糖、酒，要到趙老先生家拜謝他。在趕往趙老先生家的半道街心，一位衣衫襤褸、白發披肩、滿臉污垢傷痕的老人倒在地上，李山神急忙上前將他扶起，細細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倒地的這位老人就是當年的趙老先生，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趙老先生，趙老先生，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李山神著急地發問。趙老先生睜開疲憊的雙眼，嘴里“嗚哇、嗚哇”地叫著，顯然，他已不會講話，只能著急地發出一串串聽不懂的語音。幾個過路的人憤憤不平，將趙老先生的情況告訴了李山神。原來，四、五年前趙老先生進山買玉石，不幸從馬上摔到谷底，險些丟了性命。回家后，兒子、兒媳沒有好生救治，以致老人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啞人。路人還道：“趙老先生的兒子本事沒有，長得天仙似的媳婦又心狠手辣，容不下殘疾的公公，狠心讓趙老先生成了街頭流浪者。”一席話把李山神氣得橫眉倒豎，恨不得立即去教訓趙老先生的兒子和兒媳。

李山神先將趙老先生扶回住所，讓徒弟們給老人家洗凈身子，還買了一身新衣服讓趙老先生穿上。師徒幾個天天給趙老先生好吃的好喝的，告訴他安心休養。轉眼一年過去，李山神師徒將要回劍川。李山神告訴趙老先生，要他與自己一起回劍川住，并打算回家供養趙老先生。不料趙老先生卻淚流滿面，他抓一把黃土放在胸口拍了又拍，嘴里“嗚哇、嗚哇”，直憋得幾乎喘不了氣。李山神好不容易才弄懂，趙老先生不愿離開生育他的這塊土地。怎么辦呢，這下子難壞了李山神。李山神一整夜沒有合眼，直到天亮前才想出了一個妙計。

第二天早飯后，李山神自己動手，用騰沖的紅木趕制了一口箱子，箱子外由他親手設計雕刻出鏤空“二龍搶寶”、“丹鳳朝陽”、“白鶴飛松”、“孔雀開屏”、“喜鵲登梅”五種精致圖案。箱子做出來后，李山神用上好生漆將箱子漆好，眾徒弟一看，都夸木雕工藝上乘，手藝巧奪天工，乍一看上去這箱子還很像戲臺上杜十娘緊抱胸懷的那個“百寶箱”。

三天后，李山神請來騰沖城里的吹鼓手，由兩個壯漢扛著大紅綢花披蓋著的“百寶箱”，李山神師徒則簇擁著趙老先生，吹吹打打徑直朝趙老先生家走去。這一吹一打，轟動了整個騰沖城，人們相互傳言：“百寶箱內裝的是趙老先生藏在山里的寶物，老人因兒子兒媳良心壞，要將百寶箱送給李山神，李山神堅持不收，決心把百寶箱送給趙老先生的兒子，以求父子團聚。”消息不徑而走，還沒等李山神一行到趙家，趙老先生的兒子兒媳早已聞訊在家恭候，李山神等一到趙家，還未開口，那兒媳便拉著趙老先生的兒子“撲通”一聲下跪，千個不是、萬個該死地罵自己，那兒媳更是“誠心”，光打自己的嘴巴，幾乎將兩頰打腫。李山神將老人扶坐在廳堂正中，指著兩個不孝順的兒子、兒媳說道：“本來，趙老先生要將寶物送我，但我怎能隨便應諾，今日當著眾人，你倆也已悔過，只望今后你二人好生侍候趙老先生，這百寶箱還是你趙家的。”言畢讓人扛過沉甸甸的百寶箱交與趙老先生的兒子兒媳。臨別，李山神手持鑰匙，對二人再說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我將寶箱交你二人存放，但將這鑰匙拿走，一年以后的今天，我返回騰沖，如你二人好生孝敬趙老先生，則這百寶箱盡歸你二人，如再有不孝順的行為，我將把老人接回劍川，收回這‘百寶箱’”。兩個忤逆那敢高聲，只有叩頭唯諾，隨后李山神與趙老先生揮淚而別。

且說李山神走后，趙老先生的兒子兒媳也曾孝順了數月，但是那惡婦詭計多端老是生疑，她暗中求人，配好鑰匙，打開寶箱一看，哪里有什么寶物，盡是鍍了銅的錫餅。這惡婦頓時翻臉，將老人再次趕出趙家門。

一年后，李山神按時回到騰越州，才在半路就已知道逆子惡婦早已將趙老先生趕出家門，遂徑直進了騰越州府衙署。騰越知州對趙家兒子忤逆不孝的事早有耳聞，當看完李山神所遞狀子，心里早有主意。第二日，令衙役將趙老先生和李山神請來，又將趙逆子夫妻二人拘捕到堂。當天，到大堂上觀看的鄉親父老無不義憤填膺，當堂對質之后，騰越父老個個唾罵逆子，指責惡婦。眾人紛紛發話“做人要先講良心，如此兒女要來何用”，大家要求知州對此忤逆不孝的惡男女予以嚴懲。知州將案子審畢，令逆子惡婦具狀認罪畫押，雙雙關進大牢，將財產房屋一應判歸趙老先生。

先前，趙老先生還有一女，被兄嫂騙賣為奴，李山神贖回趙老先生女兒，為其招了一位有孝心的姑爺。從此，趙老先生的小女兒與女婿對趙老先生百般孝順，服侍老人壽老而終。李山神為趙老先生申冤的故事一直傳頌到今天。

清末木雕巨匠楊有泰

沙溪的木匠山神楊有泰，算得上清代末期劍川木雕藝人中的一位木雕巨匠。他設計的廟宇樓臺建筑結構變化有方，各有特點和特色。他繪制雕刻的木雕飾件刀法明快，造型精到。沙溪人常常為本土出了這么一位人才而感到無比驕傲。每當人們一提到楊有泰，老一輩的沙溪人總要很自豪地搶著說：“楊山神是我們沙溪福壽場人”。

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楊有泰出生于沙溪區福壽場閭的一個白族馬幫家庭。楊有泰從小就迷戀著一些小手工藝品，平時他總愛動來動去，但只要手里有件小工藝品就會靜得出奇，尤其是在向長輩學做手工藝時相當投入和非常認真。每當看到楊有泰聚精會神地用小刀砍削出一把小木刀，自制出一件小茅子（白族人稱紅纓槍為茅子）時，其父親常常想：“這個兒子將來只配做木匠”。

14歲余，父親將兒子送到長樂村張木匠家學手藝，也怪，自打楊有泰學做木匠后，他改變了成天沖殺的脾性，靜下了心。平時，他對師傅百依百順，從來沒有惹過師傅發脾氣。在學習中，楊有泰的話逐漸多了起來，學習也很勤奮，時常問師傅這長那短，問題提得很多，對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問得很細，漸漸的他向師傅學到了許多建筑木雕方面的知識。

清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年），楊有泰已完全出師。這時，其二弟已19歲，三弟也已15歲，楊有泰找父親商量，要讓兩個弟弟輟學，到長樂接著他學手藝。隨即，楊有泰離開劍川，到外地“出門”。楊有泰從小膽大心細，敢干敢闖，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走到那里，一住下就要到廟宇祠堂里去鉆研別人的手藝，看得多，記得也勤，不斷摸索到了一些師傅沒有講到過的東西。平時攬活計，他時常因工定人，活計少時，就一個人包下來自己干，活計多時，他又能臨時招攬一班子人合伙完成，兩三年之后就在滇中漸漸有了名氣。

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楊有泰兩個弟弟也出師了，他與兄弟二人一起合計，決定自家人組織班子干。楊有泰很有心計，在施工管理方面已摸出了一套辦法。他讓二弟專門負責施工技術，讓三弟負責管理后勤，自己則總攬工程，負責掌墨、設計。在當時，楊有泰自家能形成一套管理機制，已是相當了不起。這樣的管理機制，既有利于包攬活計和組織施工力量，又利于對技術質量進行監督管理。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楊有泰接攬了幾項大工程，在彌渡就承攬了五臺大寺的重建工程。這項工程修建項目多，當時的觀音閣、彌勒殿、王母閣、老君殿、孔子殿都要求相繼修復，工程量大，而且對附近各縣都有影響，一班人在這里做了將近三年，從而在彌渡有了名氣。此后，又修造了朝陽寺的廂樓、過殿、山門，將這個寺院與原有大殿組合成一幢四合院廟宇，其間布局合理，錯落有方，讓民眾非常欽佩。

不久，南澗白云寺僧人也慕名來請，要翻新白云寺大殿、中殿，而且要請楊山神為他們刻幾套像模像樣的格子門。楊有泰接攬工程后，在白云寺原有結構基礎上，新設計了大殿斗拱紋飾，雕梁構件，然后趕回劍川，在朱卷場、沙溪白塔登、長樂村等地組織了一伙雕刻名手，認真細致地設計，雕刻起格子門。格子門根據圖案內容、框架結構分別將劍川透鏤、圓雕、浮雕、線雕各種手法使用進去，刻出的“文王訪賢”、“鳳穿牡丹”、“麒麟芭蕉”等神態各異，精美絕倫，被人稱之為“仙雕”。

民國十三年，楊有泰在競爭中奪得了修建賓川城三層飛檐出角鼓樓、雞足山石鐘寺牌坊大門等工程的機會。賓川鼓樓落成竣工以后，鄉紳民眾為楊有泰制作了一塊“巧妙公輸”的大匾，贊揚楊有泰工程質量好，鼓樓造型壯觀宏偉。

民國年間，楊有泰的活計已延伸到祥云、巍山、云縣各地，一時藝名大振。此時，沙溪長樂村村民到彌渡找到楊有泰，請他回鄉幫助設計和興建長樂魁閣。在設計長樂魁閣時，他別出心裁，不采用常見的四方形飛檐出角，而是設計了一種圓頂六面出角頂，四方出檐挑角樓層的建筑格式。在三層閣樓里間，梁柱結構作特殊交待，使閣樓里間內部空間擴大，較好地克服了其它地方閣樓空間不足的毛病。長樂閣樓在沙溪各魁閣中造型獨特，形成獨有的一種閣樓藝術風格。同年，福壽場村也借機提出要修造本村的魁星閣，在設計時，楊有泰除強調白族建筑風格之外，在閣樓的挑梁、吊柱、出角各處，將“福壽”兩字以圖形、字樣、雕花等形式巧妙地鑲嵌或安置于各個部位之間，使福壽場魁閣增添了無數文化氣息。

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楊有泰63歲，因病逝世。沙溪人痛惜失去了一位頗有才干的木雕藝人。出殯時，全村老幼無不悲痛，送葬的人來自四鄉八寨。人們悼念著這位清末的木雕巨匠，懷念著這位木雕藝術大師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祖輩木雕代有傳人

劍川有許多跟師學藝的木雕藝人，他們是靠自己的精明才干，跟著師傅學成后出師做手藝的，有的學成后一輩子就做點細活，掌不了墨，做不了大山神，也有許多人得到真傳，成為有名的大山神。

劍川有許多祖孫幾代，幾輩人世代相傳做木活的匠藝人才。劍川南廂朱卷場張占麟就是祖輩相傳成長起來的木匠大山神。有一首白族調這樣描述張占麟家：

“祖傳代代是木匠，父傳子來子傳孫，劍川木雕手藝絕，最絕才是姓張家”。

張占麟，生于清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史料載：“其人乃劍川南廂朱卷場人。世代木工，至張占麟已傳五、六代”。張占麟10余歲即隨父親張士彥到昆明修造圓通寺大雄寶殿，寶殿為云南禪宗最大的寺院殿堂。修造期間，其父親常講，“這里的古建筑都是劍川前輩的杰作，結構嚴實，屋架用材交待相當特殊，其木雕圖案在藝術上很值得借鑒學習，要細細研究。”張占麟牢記父親的指點教誨，時常對拆開修復的木料結構、木雕圖案仔細研究揣摩，很受教益。

20歲后，張占麟隨父親進入騰沖。父親去世后，張占麟與師兄弟一起繼續在騰沖一帶做木活，前后在大東、以羅、棟平、長棟等地接攬了無數的木工活。其間，在和順鄉就做了整整18年。張占麟在騰沖的時間前后近40年，他做過的木工活計已無法計數，但值得他夸耀的是云峰寺、萬佛寺、龍王潭六角亭、太保山玉皇閣等幾個重大的工程。在這些廟宇的復原、改建及工程設計中，張占麟把圓通寺中的許多建筑技巧，包括木雕圖案的構思都用了進去，其對繁榮騰沖古建筑文化作出了重要貢獻。

名人的啟蒙老師——劍川木匠

在外人的眼里，劍川木匠相當離奇，有幾位外地的朋友就跟我講過：“你們劍川的木匠是奇人，既能做木工，還會寫文章。”的確，劍川有不少人“拿起斧頭就可以做木匠，拿起筆來就可以當老師”。

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出身在劍川東廂海東村的楊仕俊老先生，即是一位木匠老儒師。清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楊仕俊應庚辰科童子試，中秀才。后因家中貧困，無法繼續讀書，遂從師學藝，改學木工。至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楊仕俊已能單獨掌墨，成為地方上很有名氣的木匠山神，他先后到騰沖和順鄉一帶做木活多年。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楊仕俊接受騰沖耆紳李大茂的邀請做木工，為其營造新居。楊仕俊帶著一幫伙計在李家施工的日子里，李老先生觀察到楊師傅是個人才，他言談舉止儒雅大方，絲毫沒有俗氣。在騰沖時，逢年過節，上梁豎柱，總有許多人來求他撰聯句、寫對子，這都是在和順鄉做木工的劍川同鄉們介紹舉薦的。楊仕俊不僅掌墨細心嚴謹，精雕細活也要求認真，加上其聯句做得好，書法功底深，在騰沖的木匠同行中，很受尊敬。李老先生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將近半年，李家新居大架木活完成，準備上梁豎柱。作為騰沖的耆碩，李大茂名聲在外，很注重李家在外的影響，更何況豎柱上梁是一生中最嚴肅的一件慶典大事。豎柱之日，李老先生執意要請楊仕俊為他做對聯、寫對子。與李家相處數月，楊仕俊也深深欽佩李大茂的正直為人，于是不加推辭，欣然從命。平時，楊仕俊所作聯句注重寫實，不拘俗套。他先寫一聯應景，聯曰：“豎柱欣逢黃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只見這副對聯的書法剛勁有力，頗顯顏真卿筆意，體現楊仕俊書法功底之深厚。然后，他又作了一副對聯，聯曰：“高樓顯大氣，知古騰越多秀氣；此地多精英，百代和順添靈英”。李老先生看到這遒勁的書法，工整而有氣勢的聯句，樂得合不攏嘴，據傳，工程完畢，經李老先生百般挽留，執意請楊仕俊當了李根源的塾師。

楊仕俊本來就熟讀《四書》、《五經》，還兼通新學，因而在教學中嚴謹有方，精訓有道。加上李根源自幼聰慧，接受能力很強，不久成為和順鄉同輩少年中的佼佼者。楊仕俊的啟蒙教育為李根源的學習奠定了基礎，為后來李根源考中秀才，留學日本，成為護國名將打下了牢實的根基。

相傳民國二十三年（公元1912年），當時已榮膺云南督軍府軍政部總長兼參議院院長、云南陸軍第2師師長、兼迤西國民軍中將總司令的李根源專程來到劍川，在趙藩先生的陪同下，乘船直赴恩師楊仕俊家中拜望。李根源遵師生禮儀，畢恭畢敬，向恩師行大禮，并為恩師親筆題寫“江漢秋陽萬古新”的書貼，以謝楊仕俊啟蒙教育之恩。此后，李根源還多次邀請恩師楊仕俊及其夫人至廣州、陜西等地休養，并安排職務，楊仕俊以言語不便，不熟政務為由，多次婉言辭謝。

民國十四年（公元1925年），楊仕俊壽終。楊仕俊既可為木匠，又可為塾師的這種身世，為昔日劍川知識分子謀生的一個典型代表。

李根源后來在《滇西兵要界務圖鈔》中寫道：劍川“人習木石工，精良而有法度，故滇西建屋宇者皆劍川工匠為之。士多習苦勤學，科名盛，州賢明有楊棟朝、何可及、段高選、趙升云，近賢有吾師、趙樾村先生及周鐘岳”。

文中可以看出，楊仕俊老先生不但在啟蒙時期增強了李根源的學識，而且使李根源對劍川木石工匠有了更多的了解，以至李根源到老還對劍川有著相當深厚的感情。

除楊仕俊老先生外，劍川木匠中還有許多人做過塾師。在楚雄，也留傳著許多諸如此類的佳話。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著名彝族學者劉堯漢教授就親身受過劍川木匠的啟蒙教育，他曾經說過：“劍川木匠中出了很多教書的人，我有四位啟蒙教師，都是白族，其中有三位，就是技藝精湛的劍川木匠師傅”。

劉堯漢教授每談到劍川木匠師傅時，總是滔滔不絕地說：“劍川木匠中能出那么多的教師，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這個地方雖然貧瘠，但老百姓讀書的風氣很濃。由于貧困，許多學生無法繼續讀書，但在學木工時，一直沒有放下書本，只要有機會，他們就可以放下木活，去當教師，而且教書教得很好。我的啟蒙老師們不僅木活做得很好，而且也很會教書。”

尊師重教的山神王錫圭

一提起西中的王錫圭老人，西中人都要說一句：“真正的手藝人，人品好，手藝精。”王老先生是拜師學藝的，了解很多木匠帶徒弟的規矩。

他說：“我出生于宣統二年（公元1910年），家里窮，西中村又年年干旱，交不起租子，十四歲那年，父親讓我跟了朱卷場的楊進朝師傅學木雕。師傅帶著我們到了景東。師傅是個手藝很精的人，要求我們很嚴格。從拜師那天開始，我就很怕我的師傅。我記得拜師那天早上，我父親領著我到了朱卷場師傅家，父親讓我送上了‘四色禮’（煙酒糖茶之類），我給楊師傅行了跪拜禮，當天算是接受我做了他的徒弟。第二天，我按師傅的交待，直接到石龍寺工地去跟師，早早地一進廟門，只見院子兩邊廂房過道上堆著幾大堆木雕飾件。正廳階臺上放了一個裝米的升斗，里面裝滿大米，內中插了一把曲尺，放了一個墨斗，還放了一面鏡子，裝米大斗的中心還置放了一張大紅帖紙，中間一行書‘魯國名賢公輸子魯班大師之神位’，帖左書‘墨斗星君’，帖右書‘曲尺童子’，斗前豎著一把紅香。一看這陣勢，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輕輕走向廂房一邊，大師兄李有德見我，悄悄跟我說：‘師傅早就在等你了，你先把香點好，早上先要拜魯班師祖，然后師傅要跟你交待規矩’。”我戰戰兢兢地點好香，在一旁規規矩矩地站立著，等候師傅發話。只見師傅慢條斯理地吸完水煙，然后站到魯班祖師牌位旁邊，讓我向牌位恭恭敬敬地行禮，行完禮后，師傅站在魯班牌位前嚴肅地跟我講：“今天已正式收你為木匠弟子了，做徒弟的首先要懂木匠行業的規矩，這是做人的道德，也是將來做木匠的標準，老一輩就傳下這套規矩，一定要照著做”。師傅接著講：“第一，進入這個行業后，首先要牢記尊敬師長，要求投師三年，謝師一年，做學徒三年中，師傅只供你伙食，不發工錢。三年學成后要幫師傅做一年活計，不計報酬；第二，要牢記出師不忘師門，為徒弟者要時刻記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來你學成之后，在平時做手藝中不得與師傅比高低，爭搶工程，不得議論師傅的不是，否則就是欺師滅祖’。這兩點能否做到，當著祖師爺魯班的神位，你必須先發誓”。

“遵照師傅的教誨，在祖師爺的神位前再次跪下來發誓，這才算正式入了師傅的門。跟著師傅學藝的幾年中，我慢慢才知道，木匠行業中分著幾個行目。我師傅做的是木雕活計，專門負責房屋裝修隔整、門窗戶壁雕刻飾件，稱細木行。過去，細木行一般不做家具，家具是由家具行來做的，家具行專門做桌椅板凳、茶幾、柜櫥之類，平時兩家互相不爭搶活計。此外，從事民居建筑、寺觀廟宇建筑的稱大木行，掌墨的山神稱大木匠山神，大木匠山神往往在接收活計之后，要與細木行、家具行的山神協商，由大木行總攬活計后又分頭讓細木行、家具行的伙計們跟班做活，相互間十分融洽。此外，還有一種做棺材的，稱斜木行，斜木行單門立戶，與其他木行不聯系。”

王師傅還講：“在平時，在大活計無法接攬的情況下，在小件活計中，各行之間有時也兼相關的一兩項技藝，如大木匠兼泥水匠，就稱之為‘泥木行’，大木匠兼石雕又稱‘木石行’。又如做細木活的細木匠兼油漆工，則稱之為‘木漆行’，漆木工兼木雕的則又稱之為‘漆木行’。無論情況如何變化，各行業在做活計時都十分強調注意工程質量，注重職業道德名聲。”

在言談中，王師傅常常很自豪地提起他的師傅如何教他學藝，而更值得他自豪的是他的師傅如何教他做人，這使他感到學藝要先學做人。這一點，在王錫圭老人身上體現得很充分，將近八旬高齡的老人，一旦提起師傅來，他的眼神就發亮，他的情緒就很激昂。他跟我講：“我真的很怕我師傅，他老人家脾氣犟，但良心很好，我跟他學了四年，但與他相處了半輩子，直到他老人家去世”。王錫圭老人講：“出師后，師傅執意要讓我自己去闖，我只好自己帶了幾個伙計到保山、騰沖等地去做細木活，在那里，我師傅的名聲很好，憑著他這塊牌子，我曾經與幾個大木匠做了幾批木雕活計，并在那里扎下了根。民國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我被騰沖和順鄉圖書館聘為建筑師，專門設計木雕飾件圖案，我帶著一幫徒弟全部承擔了和順圖書館的木雕飾件，一直到1950年工程全部結束后才回到劍川。長期以來，我每年回家過年，從沒有漏過一次到師傅家里拜年，凡知道師傅家有紅白二事，我一定要趕回來忙上幾天，師傅常說‘我沒有白教你，你德行好，技術精’。我總是說：‘這全是師傅的教誨’。”

說到這里，王老先生的眼睛濕潤了，他用手背慢慢地擦了擦濕潤的眼晴。從王錫圭老人與師傅楊進朝的交往中，我看到了劍川木雕藝人們做人行事的道德標準，我也看到了劍川木雕藝術生命之所以那么強大，最根本的是這當中始終維系著“尊師重教”的道德準繩。

自學成才的木匠山神楊寶康

楊寶康，六十年代我小學的同學。忘不了那時我們小小年紀就成天餓著肚子讀書，因營養不良，個個面黃饑瘦，個子無法長高，比不得今天這些無憂無慮、營養過剩的大塊頭小學生。

在生產隊掙工分的日子里，楊寶康跟著幾位半拉子木匠師傅為生產隊蓋莊房、修畜廄，慢慢進入了木匠行業。由于他平時勤鉆苦研，終于自學成才，成為劍川古城中頗有一點名氣的木匠山神。楊寶康父母過早的逝世，使他不僅自個兒要學好技術，還要照顧好兩個弟妹，而過早地承擔家庭責任，使他形成了對事事負責，對技術質量一絲不茍的嚴謹性格。由于他勤奮好學，自學苦鉆，很快就掌握了木活中的精巧技術。

1969年，受生產隊指派，楊寶康領著一幫生產隊的同行，重新踏上前輩“走夷方”的路，到了紅河、思茅地區。雖然滇南一帶老百姓的生活要比劍川好，但老百姓中起房蓋屋的畢竟不多，他們大都只需做些翻修房舍、隔整裝修、零星家具等活計，但每家十天半月，合起來一年四季的木活總做不完。楊寶康作為領班，咬死一點，就是堅持質量，有時還附帶給主人家的門窗戶壁、家具實物上雕點簡單的木雕，因此很受當地群眾歡迎。每到年底要回家過年時，許多等待著要做活計的人家，擔心楊寶康他們不回來，各家各戶總是分頭把他們的推刨、鋸子、斧頭等工具搶回家中，定好春節后的活計，才依依不舍地讓楊寶康一伙離開村莊。

1983年，由于劍川尹四全建筑隊的名聲大、質量過關，重建景風公園牌坊的重任便落到了他們的頭上。景風公園牌坊位于劍川文廟古建筑群正面的古道上，是景風公園古建筑群前面的一個重要的標志性建筑物。其修建要求質量要過硬，白族建筑風格的特點要特別突出。當建筑隊長尹四全將這個工程的設計制作任務交給楊寶康時，這位一貫爭強好勝的木匠領班也感到有點為難了。他有點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對尹隊長說：“木匠細活我做得多了，但還沒有系統地接觸過古建木雕飾件，尤其古建筑的大構架不比人字屋架，你還是另選高明好了。”幾句話使尹隊長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我們隊剛有了這么點名氣，人家才看得起我們，直接點名讓我們接這個工程，在我們隊里，只有你是古建木雕師傅，你不接這個工程，是不是要要我的命？”看著這架勢，楊寶康已經沒有了退路，硬是要趕鴨子上架了。經過一番思考，楊寶康表示接受這個工程，但要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他要仔細地去研究分析，能否畫出一個像樣的圖紙，他心中真的還沒有底。

當時，許多古建園林建筑方面的理論書籍無法在書店里找到，劍川民間許多古建木雕的抄本、圖樣都在文革中被燒毀，尤其許多身懷絕技的老藝人也已經遠離人世，重新建造牌坊的困難確實不少，但楊寶康有一股子犟脾氣，既然答應尹隊長承接這項工程，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此后的個把月里，只見他扛著一副高架梯子，包里揣上尺子、鉛筆，白天就到文廟里那些幸存的古建筑堆里爬上爬下，靈星門、景風閣（八角樓）、大成殿幾處幾乎都爬完了。晚上，回到家里又畫又算，忙到深夜。末了，他又想到劍川一中的教學樓式樣古樸，建筑風格特殊，于是又跑到劍川一中，請求歐家祺校長的支持。當歐家祺聽說楊師傅要爬到教學樓天花板上研究閣樓的出角結構時，感動地說：“楊師傅，現在有關古建筑、木雕的書籍很是難找，難得你有這份苦心，你盡管上樓去細心研究，若需什么，我們全力支持。”說完還真派了個年輕教師，陪著楊寶康扶梯子、遞量具。楊寶康則背上小包，拿上手電，鉆進了漆黑的天花板里。他口含手電，手執鉛筆、筆記本和尺子，在天花板上的塵灰里翻來爬去。直到傍晚時分，當楊寶康從天花板上下來時，只見他全身衣服盡是塵灰，全身上下被汗水糊滿塵垢，一張臉更是被汗水、口水攪合的塵灰弄得黑不溜秋。看到楊寶康這副狼狽樣，歐校長樂得笑彎了腰，口頭一個勁地道：“佩服！佩服”。通過教學樓中出角結構的實地測量，楊寶康終于弄清了屋架陽角、陰角、馬尾、翹角等相關結構相互交待的原理。在此基礎上，楊寶康相當嚴謹地畫出了景風公園牌坊結構圖紙。今天，當我們走到景風公園門前，仔細看楊師傅設計制作的牌坊（已被建設局改為公園大門），只見牌樓上那些精致的斗拱，高挑的飛檐翹角，厚實的梁柱，還有那光彩照人的雕件漆飾，你一定會為這驚人的木雕技巧贊不絕口。

景風公園牌坊建成后，楊寶康一下子在城里出了名。1992年，劍川民族木器廠也專門請楊寶康為他們設計制作該廠的大門。對此，楊寶康一絲不茍，他跑到鄉村，認真地拜訪了幾位古稀之年的古建筑老藝人，逐一向他們求教，廣泛征求老前輩的意見。通過對各種門樓的比較分析，最后確定以文廟靈星門的構架為基準，將三間牌樓形式改為三道門樓結構，其木雕斗拱飾件、梁、掛、挑檐各部分獅紋、龍紋等圖案改變成變形紋飾，既體現出清代雕刻的形式，又呈現出現代木雕文化藝術的新意，門樓上許多夾牙、飾板則完全采用現代木雕手法完成，當民族木器廠這座大門竣工之后，人們面對這座聳立在滇藏公路東側的氣勢恢弘而又古樸典雅的大門，無不交口稱贊，同行的許多建筑師傅都說：“楊師傅這座門樓，不失古輩的傳統格調，又有自己特殊的創新。”

1996年，蘭坪縣金鳳鄉老年協會慕名到劍川將楊寶康師傅請了過去。這時的楊寶康對古建筑構造已是輕車熟路，不再像過去那樣畏首畏尾了，他帶上一幫徒弟，相當自信地到了金鳳。在那里，楊寶康為他們設計了兩層出角魁星閣，還建造了相應的一些古建筑物。當魁閣大架出水之后，楊師傅和徒弟們逐漸將閣樓梁頭、鴟吻、斗拱、挑檐等飾件的雕品制作成功，金鳳鄉的老人們看到一件件精雕細刻的木雕飾件擺放在天井里，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相互傳頌，贊不絕口，對劍川人的木活稱贊不已。年底，當各家各戶殺年豬時，村里家家戶戶都爭著要請楊師傅和徒弟們做客吃年豬飯，爭不到位的，都要送一份肉來表示他們的心意。金鳳鄉的村民們真心實意地感謝楊師傅和他的徒弟們為金鳳人建造了一幢令人羨慕的閣樓。接連幾天，楊寶康的工棚內外，老人們絡繹不絕，你出我進，品茶喝酒，耿直的蘭坪人用他們的親切和信賴肯定了楊師傅精湛的技術水平和雕刻藝術。在魁閣竣工慶典儀式上，老年協會給楊師傅贈送了一面大紅錦旗，上書“巧匠安排，妙奪天工”八個大字。鄉里人還鄭重其事地將工程款包在紅綢布里，盛于托盤之中，放鞭炮，行大禮，把工錢隆重地送給了楊師傅，把他弄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忙不迭地還禮，忙不迭地鞠躬。

在楊寶康所承接的各類古建木雕工程中，既有傳承借鑒，又有自己的創新，這種借鑒與創新相結合的木雕工藝，充分體現了新一代木雕藝人的聰明才智與工藝才華。

責任編輯 田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