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宋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范仲淹手書小楷墨跡《道服贊》,越年近千,宋元明清鈐鑒藏序跋印113方,張伯駒花110 兩黃金收藏捐獻,極為罕見。研究宋代楷書風格,辮考傳世作品、跋文,大有裨益。以饗同仁,企望匡正。
《道服贊》紙本,手卷,縱34.8厘米,橫47.9厘米。小楷豎書8行97字(圖1-2):
道服贊并序
平海書記許兄制道服,所以清其意而潔其身也。
同年范仲淹請為贊云:
道家者流,衣裳楚楚。君子服之,逍遙是與。虛白之室,可以居住。華骨之庭,可以步武。
豈無青紫,寵為辱主。豈無狐貉,驕為禍府。重此如師,畏彼如虎。旌陽之孫,無忝于祖。
道服,傳自黃帝,另說始老子道君。道服古無定制。南朝宋#8226;陸修始據古代衣冠之制,借服飾之名,定為規制,賦予宗教道德意義,勉勵道士修道立德。明文震亨《長物志#8226;道服》:“道服制巾衣白布為之,四邊延鑲黑布寬邊,或茶褐色為袍,緣鑲黑邊。另有披風,鋪地如月,披之則如鶴氅。二者用以坐禪策蹇,披雪避寒,俱不可少。”宋真宗趙恒崇拜道家,尊奉老子“天尊大帝”。故宋代文人士大夫穿著道服遂成時風。正如范仲淹贊云“道家者流,衣裳楚楚。君子服之,逍遙是與。”蘇軾有《錢安道席上令歌者道服》詩、劉子翚有《徑山寄生子作道服三首》。
《道服贊》是應范仲淹同年好友制道服之請所作的贊文,范稱好友制道服乃“清其意而潔其身”之舉。《道服贊》中的“虛白”,即室名。語出《莊子》:“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華骨”(胥),即國名。語出《列子#8226;黃帝》:“黃帝夢游華胥氏之國”的典故。“青紫”,指宋代高官身著的青、紫色官服。“狐貉”,指狐皮與貉皮服裝,乃富貴人家穿著。“重此如師”的“此”字指道服,即把道服喻為師長一樣敬重。“畏彼如虎”,“彼”,謂官服像老虎,隱喻之意甚明。“旌陽之孫,無忝于祖”是結尾點睛之筆。“旌陽”,即許遜,字敬之。晉豫章南昌人,任蜀郡旌陽縣令,人稱“許旌陽”。東歸隱居南昌梅仙祠創辦道院,凈明道派祖師,世稱“許真君”。相傳許遜修煉仙丹,丹成舉家42口撥宅升天。贊詞“旌陽之孫”,把著名仙人許旌陽比作許姓官員祖先,增其贊詞力度,使這位許姓官員更有理由、資格穿著道服。“無忝于祖”,即“無愧祖先”之意。
“平海書記許兄”。“平海”,《宋史#8226;地理五》:“福州府:泉州,望,清源郡。太平興國初,改平海軍節度。”《中國歷代官稱辭典》:“書記,官名。舊時官府屬吏,即掌書牘奏記者。宋代,‘節度’、‘觀察留后’亦置之。”“許兄”:即許琰,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年長范,故范尊稱。“同年”:稽清徐松編纂《宋登科記》,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與許琰同榜進士。《范文正公集#8226;墓志#8226;贈戶部郎中許公墓志銘》云:“公諱袞,字公儀。娶朱氏,有子四人……,次子曰琰,有文與行,擢進士第,今為太常博士、奉朝請。”許公“袞”,許琰之父。琰初宦平海軍節度掌書記,天禧四年(1021),太常博士許琰請范仲淹為其父許袞撰墓志銘。據許琰家世、《范文正公集年譜》考證,楷書《道服贊》應書于北宋天禧年間(1017-1021),范仲淹在京師任秘書省校書郎,時年32歲。
《道服贊》卷前題序,由清武英殿總裁、大學士董誥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奉詔敕書301字:“近續纂《石渠寶芨》有范仲淹二札卷,……《道服贊》則已入前編《石渠寶芨》;……前纂寶芨則此卷久在內府,可謂傳流有序矣……。藏《道服贊》凡以绱衣之好,非鑒賞翰墨之為,仲淹亦可快然無憾。癸丑小春御識,臣董誥奉敕敬書。”(圖2)
《道服贊》卷后有文同、吳立禮、戴蒙、黃庭堅、柳貫、胡助、劉魁、戴仁、司馬垔、吳寬、盧濬、王世貞等宋元明清17家跋。題跋分別鈐“鼎元”、“高陽”、“高昜圖書”、“才子之裔”、“壽國公圖書印”、“東漢太尉祭酒家學”、“懷州常平倉給納之記”、“監德州商稅印”、“十六世孫主奉右勝謹藏圖書”、“懷州軍康記”、“宋范氏義莊”、“范原理氏”、“蕉林秘玩”、“安岐秘玩”;另鈐干隆、嘉慶、宣統內府等諸鑒藏印113方。此贊經《鐵網珊瑚》、《清河書畫舫》、《清河見聞表》、《式古堂書畫匯考》、《平生壯觀》、《大觀錄》、《墨緣匯觀》、《石渠寶笈初編》等書著錄。刻入明文征明《停云館帖》;乾隆朝入《三希堂法帖》。偽滿清時,《道服贊》從宮庭流出。1946年,北京琉璃廠“論文齋”老板靳伯聲從東北收購,由收藏大家張伯駒以110 兩黃金購買。1956年,張伯駒將《道服贊》捐獻北京故宮博物院。
卷后首跋行書:“希道比部借示文正詞筆,觀之若侍其人之左右,令人既喜而且凜然也。熙寧壬子孟夏丙寅,陵陽守居平云閣題,石室文同與可”。鈐“東蜀文氏”篆書朱印。(圖3)文同(1018-1079),字與可,號笑笑居士,人稱石室先生等。北宋梓州永泰縣(今四川綿陽鹽亭縣)人。擅詩書畫,以學名世。此跋《三希堂法帖》收錄,是文同僅存的兩幅書法手跡之一。“希道”,許某,字希道,許琰之子。“比部”,《宋史#8226;官制》載:“淳化年初,比部(即今國務院審計署,其職責審計中央和地方的各種帳籍。)增置審刑院與刑、吏、禮、兵、戶部同級,隸屬刑部”。跋文“比部”:許某官稱。“熙寧壬子孟夏丙寅”: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四月十七日。文與可知陵州(今四川仁壽縣)居所“石室”,從時任比部員外郎許某(字希道)借示范文正詞筆《道服贊》。是年,范仲淹已謝世20載。兩年后,許駕部員外郎病卒。
元至正元年(1341)冬十一月二十七日,文學家、東陽柳貫楷書跋云:“魏文正公(范仲淹),祥符八年進士也,其為同年許比部作《道服贊》,辭莊義舒,懿乎有徳之言哉!……熙寧間,文公與可題識云:‘希道比部,而不著其名,《宋登科記》,當自可考也。卷中有‘東漢太尉祭酒(許慎)家學印’、‘高陽’(許氏郡望)及‘仙系’(許旌陽)小印,此緣許氏,則是贊之為許氏物蓋已久矣,不知何而遂失之也耶?作此贊時許公為平海書記,熙寧始轉至比部,其恬于進取如此,于以見許公亦盛德之士。不然,公豈肯輕以‘清其意而潔其身’者而許之哉?今復見公為希道撰書此贊,則希道亦蘇才翁(蘇舜元)一等人哉!”(圖4)余考此跋:“其為同年許比部作《道服贊》”、“今復見公為希道撰書此贊”、“熙寧始轉至比部”三處皆誤。稽《范忠宣集#8226;許駕部墓志銘》,熙寧八年(1075),范仲淹次子范純仁,字堯夫(1027-1101,謚忠宣),為許某(希道)撰《許駕部墓志銘》曰:“我先君文正公銘兵部公墓載之祥矣。”又云:“君父(許琰)官至尚書職方員外郎、贈兵部侍郎。”讀墓志銘可知,文與可借示《道服贊》時,許琰已卒,未任職比部。范忠宣撰《許駕部墓志銘》記云:“昔兵部嘗從事于眉(今四川眉山縣),有德于其人,及君去眉,民遂畫君父子像開而祠之。及歿,成都尹趙公抃尤深嗟惜,為之厚加賻贈。”從這段記載可知,許琰自眉州調京師任尚書職方員外郎,及歿。范忠宣在《許駕部墓志銘》中又云:“少兄事君(許某)在郫及遷眉守時,予(范忠宣)方使蜀知。君以兵部公蔭補試將作監主薄入仕,后徙成都府郫縣(今成都市西北郊),遷比部員外郎(八品)。君以帥漕交薦就知眉州事,遷駕部員外郎(八品)。秩滿通判成都府。以熙寧七年(1074)某月某日終于官,享年61歲。四娶,繼室三房仁壽縣趙氏。長子賁嘉祐六年(1061)登進士第。歷秀州推官。”(傅璇琮主編《宋登科記考》264頁)從上述墓志銘看,許希道系蔭補父兵部侍郎入仕,遷比部員外郎、知眉州事,遷駕部員外郎逝世。《范忠宣集#8226;許駕部墓志銘》另云:“先君文正公與公(許琰)皆祥符八年進士”。此證熙寧五年(1072),文與可借示許某(字希道)比部藏《道服贊》無疑。文與可《丹淵集#8226;哭許駕部》亦可證。由此可鑒,柳貫云“其為同年許比部作《道服贊》”、“許比部與范仲淹祥符八年進士”、“作此贊時許公為平海書記,熙寧始轉至比部”跋文,皆為失誤,應以糾謬。清錢泳在《履園叢話#8226;收藏#8226;總論》中云:“考訂之與詞章,固是兩途,賞鑒之與考訂,亦截然相反,有賞鑒而不知考訂者,有考訂而不明賞鑒者。宋、元人皆不講考訂,故所見書畫題跋殊空疏不切,至明之文衡山、都元敬、王弇州諸人,始兼考訂。若本朝朱竹垞、何義門、王虛舟輩,則專精考訂矣;然物之真偽,恐未免疏略。”柳貫的跋文疏漏是因“宋、元人皆不講考訂”所致,可在情理之中矣。
《道服贊》風神雋爽,骨氣洞達,頓挫有力,風骨峭拔。行筆清勁瘦硬,結體方正端謹,頗具王羲之《樂毅論》遺意。黃庭堅跋云:“范文正公當時文武笫一人,至今文經武略,衣被諸儒。故片紙只字,士大夫家藏之,世以為寶。至其小楷筆精瘦勁,自得古法。”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熙寧元年(1069)、元豐元年(1078)、元豐三年(1080)三次赴鄧,曾拜謁“范文正公祠”,遺留詩作12首。經余辯考,黃庭堅跋范文正公《道服贊》并非黃氏親筆所書。(圖5)眀萬歷七年(1579),收藏家王世貞識黃庭堅跋《道服贊》亦可佐證:“魯直結法端雅,了不作生平險側,而過妍媚,極類元人筆,恐魯直真跡已亡佚,為元人所補耳”。(圖6)余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原色原大《道服贊》卷及序跋復制影印件,比對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黃庭堅《教審帖》真跡(圖7),王世貞鑒定“黃跋”偽作所補無疑。黃庭堅在世尤崇范仲淹,曾二度跋范仲淹楷書《伯夷頌》:“范文正公落筆痛快沉著,極近晉宋人書。”再跋云:“范文正公書極得前人筆意,清勁有精神。往時蘇才翁筆法妙天下,不肯許一世人,蓋文正鉤指回腕,皆優于古人法度。”惜哉,二跋散失已軼。再論跋文,其宋、元名家所跋順序顛倒,吳立禮、戴蒙、黃庭堅皆為北宋人。稽清康熙丁亥(1707)“歲寒堂”藏版《范文正公全集》刊刻本,而四川大學、南京鳳凰新版《范文正公全集》,將《道服贊》題跋的吳立禮,錯刊為元代人。另稽傅璇琮主編《宋登科記考》278頁:“吳立禮,鄂州(今湖北陽新縣)人。治平二年(1065)登進士第。元豐六年(1083)官承議郎。仕至御史。”《鄂州志》載:“三國孫吳初罝陽新縣,屬武昌郡。南朝宋孝建元年(454),武昌郡領武昌、陽新、鄂三縣屬郢州,州治設夏口。隋開皇三年(583),改陽新為富川縣。十六年改富川為永興縣。唐屬鄂州郡。宋為鄂州郡興國軍。”《宋史#8226;吳中復傳列》卷八十一、《嵊城吳氏宗譜》記:“吳中復,字仲庶,鄂州永興縣(今湖北陽新縣)人。進士及第。官至御史、龍圖閣學士。長子吳立禮,字節和,官至御史。吳立禮跋《贊》“富川吳立禮題”,即隋開皇三年改陽新縣為富川縣,祖籍是因有據。另外,《道服贊》跋卷將元人柳貫的跋序裝楨在黃庭堅之前,令人竇疑叢生。據此,筆者推斷:今見《贊》跋,其裝裱為明人所為。北宋書學理論家朱長文《續書斷》“謂仲淹學王羲之《樂毅論》,亦一代之墨寶也。”南宋書家戴蒙稱“文醇筆勁,既美且箴。”明唐錦《龍江夢余錄》評范仲淹書“極端勁秀,無毫鋩縱逸之態。”清高士奇亦云:“文正書法挺勁秀特,肖其為人。”
范仲淹27歲登進士第,長期在地方為官。知一縣、一軍、二府、十二州,其足跡遍及豫、魯、皖、贛、湘、蘇、浙、山、陜、甘10省區。《范文正公全集》載其遺跡68處,其中蘇、浙11處,山東7處,山、陜、甘35處,河南10處。其中洛陽、商丘、伊川各其1處,鄧州7處,即“百花洲”、“景范樓”、“覽秀亭”、“菊潭”、“菊臺”、“西禪寺”、“香嚴寺”。筆者依據《范文正公全集#8226;褒賢集#8226;補編#8226;集續補》統計:宋金元明清五朝,康熙、乾隆等313名朝廷命官,優崇、制詞、褒獎、贊頌、詩詠、年譜、碑銘、祭祝、贊文、詩頌、序跋、著錄范公文辭520余篇,其中宋122人,金4人,元79人,明48人,清53人,民國13人。范仲淹晚年抱病用黃素絹手書《伯夷頌》,后人觀示序跋112人,其中宋26人,元37人,明20人,清29人。書為心畫,心書人生;以書觀人,觀書其人。書法是人的心性和外在表達,看似單純的線條,其書凝固書者氣質,或跳動,或平和,或端莊,或淳厚,或正直,或曲斜。品格高尚之人,其書必健朗清新;品格低劣之人,其書必柔媚萎靡。
余觀范仲淹小楷《道服贊》嘆曰:“為人品德賢,從政必清廉。大字與小楷,身嚴筆亦端。”透過筆墨,書者沉毅、端莊、大度、大器,用纖細小筆,筆筆到位、精致、傳神,從筆端規矩、抑揚頓挫間可感受書家書寫時,提按轉合的節奏韻律。書家為保證現示絲毫不讓的境界,對每一筆從起筆到收筆處理,都清晰可見筆力經過的痕跡。楷書自唐代形成歷久不衰,其藝術風格端莊、穩重、清晰、明印,為宮廷用字、政府公文、官場文書必選字體和后世范本。北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8226;選舉志下》:唐代選拔人材之法有四:“身、言、書、判。”三曰“書,楷法遒美。”“書”即“書法”;“楷法”即“楷模、法式。”語出《晉書#8226;衛恒傳》:“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宣和書譜》亦云:“所謂楷法者,即今之正書是也。”由此,唐宋時期,把寫好楷書作為選拔人材的“楷模、法式”。唐段成式《酉陽雜俎#8226;詭習》載有“官楷手書。”沈括《筆談》云:“三館楷書不可不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是矣。竊以為比種楷法在書手則可,士大夫亦從而效之。”因之,“蘇黃米蔡”宋四家無不恭臨先賢楷書作品。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沈度、沈粲、祝允明、文征明、王寵等楷書大家,尤對小楷書法情有獨鐘,建樹不凡。明清的科舉試卷,小楷書法達到極致,明稱“臺閣體”、清改“館閣體”。而今留存明清的科舉試卷與范仲淹《道服贊》比對,其楷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難怪干隆御識將此卷收入內府愈加珍賞。
范仲淹多才博藝,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生前有丹青《畫沿邊弓箭手稿》、《獻百花洲圖上陳州宴相公》已佚,遺存手啟、手稿、手札、書簡、書帖、書法墨跡26篇、詩詞21首,惜僅存有:慶歷六年(1046)四月二十七日,范仲淹知鄧州行書《季寺丞尺牘》墨跡,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清阮元編纂《石渠隨筆》、《石渠寶笈#8226;續編》著錄行書《與秀才札》、《邊事帖》、《遠行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蘇州博物館藏有一枚田黃“范仲淹印”(圖8)。以及干隆六十年(1795),范仲淹逝前楷書《伯夷頌》灰燼。元大德年間刻石,拓本現藏蘇州博物館。延安寶塔山摩崖石刻現有范仲淹大字隸書“嘉嶺山”,每字高3.68米,寬3.3米。署款:“范仲淹”,鐫鈐“仲淹”、“范氏希文”方印,明初深鑿涂紅。(圖9)寶塔山古稱“豐林山”,宋改嘉嶺山。宋仁宗年間,命韓琦、范仲淹鎮守,統御師旅,抵抗西夏。嘉嶺山另有宋贊范、韓石刻:“胸中自有數萬甲兵”、“出將入相”、“先憂后樂”、“一韓一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