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唐時期湖南貶謫文學中之感情基調

摘要：貶謫是中國封建社會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由此形成的貶謫文學則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中唐時期文人或被貶湖南，或在貶謫途中經(jīng)過湖南，留下大量的文學作品，使得湖南的貶謫文學尤為興盛。這些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豐富的情感基調體現(xiàn)出中唐時期湖南貶謫文學的獨特性。

關鍵詞：中唐湖南貶謫文學感情基調

貶謫，指封建時代官吏降職，被派到遠離京城的地方。中唐時期湖南成為唐代文人主要的貶謫之地。如劉禹錫被貶朗州（今湖南常德）、柳宗元被貶永州（今湖南永州）、令狐楚被貶衡州（今湖南衡陽）、元結、呂溫被貶道州（今湖南永州道縣）、戎昱被貶辰州（今湖南懷化沅陵縣）等等。此外，也有在貶謫途中經(jīng)過湖南或在貶謫中聯(lián)想到湖南風物而抒發(fā)感慨的文人，如韓愈、元鎮(zhèn)。這些貶謫文人留下的作品中體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情感基調在今天看來值得我們的重視。

一、悲怨

“自古以來，放逐之臣，黃馘牗之下士，不知其凡幾，其托詩以抒哀怨者，亦不知其凡幾”（紀曉嵐《紀文達公文集》卷九），“放臣逐客，一旦棄置于外，其憂悲憔悴之嘆，發(fā)于詩什，特為酸楚”（周輝《清波雜志》卷四）。貶謫使得文人地位、聲譽及生活處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種情況下，其心情的驟變是不言而喻的，其不平怨恨之感更是產(chǎn)生得十分自然，這些情感投入到文學作品中便形成了悲怨的情感基調，這在中唐時期被貶到湖南的文人作品中隨處可見。

元和十五年六月，令狐楚因親信貪污被貶衡州刺史。從宮廷走向市井，令狐楚無法接受，如他的《夏至日衡陽郡齋書懷》：

一來江城守，七見江月圓。

齒發(fā)將七十，鄉(xiāng)關越三千。

褰帷罕游觀，閉閤多沉眠。

新節(jié)還復至，故交盡相捐。

何時羾閶闔，上訴高高天。①

月亮已經(jīng)“圓”了七次，自己已經(jīng)年邁，“罕”去游玩散心，而“多沉眠”。在夏至他起了鄉(xiāng)關之思和暮年之嘆，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回故鄉(xiāng)，希望能“上訴高高天”。詩歌基調是郁塞的。

中唐時期貶謫詩人的代表柳宗元與令狐楚一樣，詩中的基調大多是悲怨的。“永貞革新”失敗之前，柳宗元在仕途上頗為順利。憲宗上臺之后，柳宗元就被發(fā)配到貧瘠蕭瑟的永州。對于自視頗高，處于權力中心的柳宗元而言，這個打擊可謂是巨大而沉重的。面對生活在瞬間的巨大落差，柳宗元找不到原因，這使他產(chǎn)生了無限的委屈感與失意感。在永州所做的《永州八記》就是這種情感的體現(xiàn)。柳宗元帶著抑郁走進永州山水，永州山水成了他自己的化身。以《小石潭記》為代表：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②

文章一開始，寫發(fā)現(xiàn)小石潭時作者的心情是“樂”的。“如鳴佩環(huán)”的水聲從竹林后傳來，清澈的潭水，奇形怪狀的石頭，清幽美妙。中間寫日光下撤時潭魚的活潑生趣，流露出作者一時開朗明凈的心情。然而，“潭西南而望”以下突出石潭的凄清，作者的心境便“憂”了。“犬牙差互”的岸勢讓人心悸，“寂寥無人”的環(huán)境讓人突生寒意，作者至于此，方覺“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于是匆匆離去。可以看出，柳宗元被貶后心中是憤懣難平的，因此悲哀和凄涼成為他感情的基⑥調，寄情山水正是為了擺脫這種抑郁的心情；但游山玩水的“樂”，畢竟是暫時的，一經(jīng)凄清環(huán)境的觸發(fā)，憂傷、悲涼的心境便會流露出來。加之柳宗元多病、喪親，重重打擊下，境遇不可能不差，心情也就無法舒暢。

盡管柳宗元也試圖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企圖從這種感傷、失意、抑郁的狀態(tài)中突圍出來，寫下了如《江雪》這樣超然的詩篇以及表現(xiàn)出積極抗爭的面貌的《捕蛇者說》這樣的雜文，然而從他貶謫之后的大部分作品來看，他的這種努力的是失敗的，他最終未能沖出這種悲劇氛圍的包圍。

二、爽朗

可以說，悲怨基調在中唐時期被貶湖南的文人作品中是占主導地位的，但也有一些文人在這種基調外獨樹一幟，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基調是進取的，態(tài)度是理性的。如劉禹錫。

劉禹錫二十歲即考中進十，同年又登博學鴻詞科，兩年后又順利地通過了吏部取士科的考試，貞元年“三登交科”，可謂少年得志。但授官任職不足十年，即因“二王八司馬”改革事件遭貶，來到了荒涼僻遠的“荊蠻”之地。論常理，他應有無限的窮愁與怨恨，極易沉淪或遁世，可事實并不如此。雖跟遭貶的文士一樣用筆墨傾吐心聲，但是他有悲而小哀，有怨而無悔，絕不沉淪生命，在貶謫期間的詩歌表現(xiàn)出他獨有的詩風，有別于屈原以來騷怨感傷的遷謫文學傳統(tǒng)，有別于同時代文人的價值取向。

與柳宗元的山水詩不同，他寄情的山水多是明快清新的，如《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

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

白銀盤里一青螺。③

湖光月色，綠水青山，相映成趣。詩人的心情是愉悅的。這與“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的柳宗元是大異其趣的。另外，與一般貶謫文人不同的還有，他深信的前途是光明有望的。被貶朗州的第五年，他收到元稹送的一根璧州竹鞭，寫了《酬元九侍御贈璧竹鞭長句》: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贈比雙金。

初開郢客緘封后，想見巴山冰雪深。

多節(jié)本懷端直性，露青猶有歲寒心。

何時策馬同歸去，關樹扶疏敲鐙吟。④

首四句是接到贈物后感謝、想念的意思，也可以說以孤根自喻，表現(xiàn)了自己在朝的背景和貶后的孤獨。五六句借詠贊竹鞭，表達自己堅貞、正直的耿介個性。最后與元稹共勉，寄托重返民安的迫切愿望。

三、理智

與柳宗元的悲憤、劉禹錫的樂觀不同，中唐詩人戎昱對于貶謫的態(tài)度是理性的。戎昱在建中四年被貶辰州，晚年在湖南零陵任職，在湖南寫下了一系列的作品，如《塞下曲》：

北風凋白草，胡馬日駸駸。

夜后戍樓月，秋來邊將心。

鐵衣霜露重，戰(zhàn)馬歲年深。

自有盧龍塞，煙塵飛至今。⑤

在唐代，邊塞詩作很多，或寫氣候的酷寒，或勾勒山勢的險峻，或渲染戰(zhàn)斗的激烈等等，以顯征戰(zhàn)之苦。而此詩著重在描寫人物，通過刻畫一位戍邊老將的形象，表現(xiàn)了經(jīng)久不息的殘酷戰(zhàn)爭給邊塞將士帶來的苦難，寄寓了渴望和平的美好愿望。在戰(zhàn)爭歲月，遭殃的又何止是“戰(zhàn)馬”，而戰(zhàn)馬尚且如此，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熱就不言而喻了。

在辰州期間，戎昱的詩也表現(xiàn)出了對國事的關心。如《辰州建中四年多懷》中的“主恩堪灑血，邊宦更何心”、“無涯憂國淚，無日不沾襟”寫出了詩人的憂國之情。這也體現(xiàn)在另一首詩《謫官辰州冬至日有懷》中：

去年長至在長安，策杖曾簪獬豸冠。

此歲長安逢至日，下階遙想雪霜寒。

夢隨行伍朝天去，身寄窮荒報國難。

北望南郊消息斷，江頭唯有淚闌干。⑦

在貶謫詩人中，戎昱是個性十分鮮明的一位詩人，他既不像柳宗元那樣悲情，也不像劉禹錫那樣積極，他只是在詩中表現(xiàn)出自身無法報國的無奈。

值⑧得一提的還有展示戎昱真情流露的《上湖南崔中丞》：

山上青松陌上塵，云泥豈合得相親。

舉世盡嫌良馬瘦，唯君不棄臥龍貧。

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諾從來許殺身。

莫道書生無感激，寸心還是報恩人。⑦

在詩中，戎昱以“瘦良馬”“貧臥龍”自喻，說明自己的卑微和被埋沒，對崔中丞對自己的賞識和幫助表示了感激。或許作者不是能言善語之人，怕崔中丞不知道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說“莫道書生無感激，寸心還是報恩人。”表達了對崔中丞的知遇之恩。他并沒有對崔中丞諂媚阿諛，而是寫得不卑不亢，其理性的態(tài)度，盡顯高潔人格。

四、平和

在中唐被貶湖南的文人中，呂溫的詩歌基調也是與眾不同的。與很多貶謫詩人不同，呂溫在詩中并沒有對政治抱有非常大的期望，詩歌的基調比較平和，從而大別于一般的被貶文人。如《岳陽懷古》：

晨飆發(fā)荊州，落日到巴丘。方知刳剡利，可接鬼神游。

二湖豁南浸，九派駛東流。襟帶三千里，盡在岳陽樓。

憶昔斗群雄，此焉爭上游。吳昌屯虎旅，晉盛騖龍舟。

宋齊紛禍難，梁陳成寇讎。鐘鼓長震耀，魚龍不得休。

風雪一蕭散，功業(yè)忽如浮。今日時無事，空江滿白鷗。⑧

詩里寫了各個朝代的興盛與滅亡，“群雄”“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宋齊梁陳連年戰(zhàn)亂，致使“鐘鼓長震耀”，連“魚龍”都“不得休”。激烈的戰(zhàn)爭意義何在？作者筆鋒一轉，在“風雪”消散之后，“功業(yè)忽如浮”。從中可以看出呂溫對于歷史的認識是很深刻的，所以他對世俗功名是看得很透的。

而造成呂溫詩歌感情基調不直白盡露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與佛道之士交情甚篤。如他在被貶衡陽期間所作的《戲贈靈澈上人》：

僧家亦有芳春興，自是禪心無滯境。

君看池水湛然時，何曾不受花枝影？ ⑨

靈澈是衡陽衡岳寺的僧人，是呂溫的好友。這首詩是呂溫心態(tài)平和的體現(xiàn)：“僧家亦有芳春興”，僧人與世人一樣；禪家不滯春芳，禪家與世人不同。因為在方外之人看來，花開花謝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值得高興或悲傷。然而接下來，世人筆鋒一轉，借“湛然”“池水”不拒絕“花枝影”來勸誡靈澈上人知道自性本空固然好，但不要過于執(zhí)著，池水花影相映成趣是妙不可言的，不能因為它會消逝而忽視它的美，而要接受并體會這種禪趣。從中可以看出，呂溫的人格修養(yǎng)已經(jīng)到了很高的境界。正因為如此，呂溫才不流連于功名，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呂溫的作品中世俗氣息不重，詩歌基調比較平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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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禹錫：劉禹錫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0.

[3]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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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友勝：貶謫與湖湘古代文學[J].求索，2001，(06).

[7]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以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chuàng)作為中心[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