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是一部現代作家在“漩渦”中浮沉、掙扎的心靈史,作者從小說家的創作心理障礙的分析著手,將自己的閱讀體驗和生活感受結合起來,以意逆志,層層剖析。這種獨辟蹊徑的中國式心理分析,以其內在的抒情性,建構起熔鑄歷史與現實、兼及心理與文化而自成一格的批評范式。
關鍵詞:王曉明心理障礙 抒情性
讀完王曉明先生的《潛流與漩渦——論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家的創作心理障礙》,不由地感嘆這種讓人耳目一新的批評方式。那閃光的文字和憂郁的篇章,給我親切而復雜的感情。不同于時下佶屈聱牙、術語轟炸的理論著作,用流暢而平易的語言闡明事理,將真誠與深度融入其中。更像是一種印象式、感悟式的批評,似“飛鴻踏雪泥”,雖說“泥上偶然留指爪”,可就是這驚鴻一瞥,其文章足以艷驚四座了。
這是一部現代中國作家在“漩渦”中沉浮、掙扎、不能自己的心靈史。從這部心靈史中,我們可以窺見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王曉明先生論述作家的角度是獨特的:先是對十二位小說家的創作心理障礙進行個案分析,然后從精神層面對造成心理障礙的原因進行了仔細的分析。這種心理分析式的批評文字,它既不同于傳統意義上或當代西方心理學的感知范疇,又不同于演繹式的“庸俗社會學”「1」的批評。從基本面貌上來看,仍屬于社會歷史的文化批評范疇,但這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真能說明其批評特點的東西。不是他批評的最終歸類,而是他的批評方法和思維特點:“先分析作品,再一步步推論出作者的心態,乃至普遍的文化心理。”「2」從而與作家和文本構成了真正的對話關系,建構起熔鑄歷史與現實,兼及心理與文化而自成一格的批評范式。
其批評的著眼點不在于“創作心理學”,而在于“文化心理學”,無疑更接近于思想的批評而非文本的批評,為我們研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和精神史開辟了一個新的視角和方法。
王曉明先生的批評方法與其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還不如說是傳統的“知人論世”、“文如其人”來的貼切,時代和文本之間的中介——作家及其心靈,成為他考察的重點,將自己的閱讀感受和生活體驗結合起來,以意逆志,層層剖析,是位頗見功力的中國式心理分析師,一個靈魂生活的觀察者。
這別具匠心的解讀過程,每每讓我欲罷不能。每論及一個作家,最后作者的落腳點不約而同地轉到了心理層面。他通過對魯迅“三駕馬車”的顛覆,分析了啟蒙的社會意識與抒情的個人沖動的沖突,如何生成一種自我壓抑甚至是“自我閹割”的力量。這種對魯迅創作心里矛盾的分析,突破了以往魯迅研究的格局,而茅盾則是“一個過分順從理智而窒息了藝術活動的悲劇”「3」,。至于張天翼“過于明晰的世界”是“犯了認識論上的幼稚病”。注意到他批評張辛欣、劉索拉和殘雪的文字,其中對作家弱點的估計,很是警醒人:“當悲觀的情感過于沉重的時候,作者會不會干脆‘看穿一切’,用理智地撤回人生諾言的方式,把自己從失信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當陰郁的心境過于強烈的時候,作家會不會干脆轉過身去,聽憑下意識的愉悅本能,把自己引向快樂的語言游戲?”「4」
總之,通過對這些有代表性作家的心理障礙的分析,作者展示了“十二幅藝術創造力的萎縮圖”「5」深入到連作家自己也未必明確意識到的幽暗世界,從而觸及到本世紀中國作家心靈里真正的夢魘:“或者是由于各種理智地考慮而壓抑自己的藝術激情,內心發生深刻的分裂,或是遭受不同的環境壓力而泯滅內心的激情,心靈變得空空蕩蕩,更多的情形是二者兼備,在主管錯覺和外部環境的壓力的雙重重壓下,一步步喪失藝術創作的活力。”「6」用心理分析的方式來切入,無疑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更好地深入了解作品和作家世界的方式,當然也更貼合中國人的思維特點。
這種歷史的宿命,不僅適用于五四時的那代人,同樣地適用于今天的許多文人。為了消除這種恐懼,作者不得不提醒 自己保持嚴肅和警覺,堅持對歷史與自我的反思。這種雙重反省,既是為了澄清自己紛繁復雜的感受,更是要把“隱踞在文學之河深處”的歷史頑癥“拉出水面”「7」正如有論者所言:“他敞開了本世紀歷史現實的苦難與文化失真的悲劇,在作家心理上留下了‘書寫’痕跡,并探討了這重重疊疊的‘書寫’,如何使作家形成一種可怕的固定的反應機制。”「8」
王曉明批評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抒情性,或者本質上而言,他是一位抒情的批評家。他在許多場合重復引用法郎士的那句名言:“我所評論的只是我自己,用以強調批評的主觀性,自省性,抒情性,也就是強調文學和批評的同一性。”他的整個批評工作,都是在捍衛文學的抒情性和批評的抒情性。“我們內心的抒情沖動那樣強烈。”「9」人們之所以投入文學創作,就是為了“借抒情來緩解激情的重壓。”「10」王曉明并不愿把這批評的抒情性性質當做一種需要克服的局限,他甚至直言:“我們沒有必要把自己的生命價值全拴在那所謂學術的木樁上。……既然歷史已鑄就了你那種抒情的批評個性,為什么還要硬給他套上一件思辨的外衣?”「11」這很有些“深刻的片面”的味道,但作者執著于抒情的特質也一覽無余。
確切來說,王曉明先生的閃光點并不在于理論的歸納與總結,如果你試圖從中找到一種切實可行的實用理論,也許你會大失所望,但他所給予的啟示恐怕要比任何一種理論都來得真切和深刻。文章飛揚著理性的張力,論說又飽蘸著感情之筆,一氣呵成,酣暢淋漓。在文章中傾注了太多的精神和情感,內在的抒情氣質和靈魂的自省氣質始終貫穿其中。正因為自省的力量過于強烈和執拗,所以他對作家的創作心理投入了更多的關注,對外在環境對人的自由心靈的“異化”問題窮追不舍。
但作者似乎太看重心理障礙了,幾乎所有的作家,在他看來,都充滿了個性的沖突和心靈的“異化”,這障礙所造就的作品,就真的不足以促使我們去追尋精神的家園嗎?心理障礙對藝術作品的影響難道全是消極的嗎?再者,一味地審視作家的心理障礙面,并不能窺見其全豹。退一步而言,即使真有著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礙和精神退化,也不能完全歸結于作家。歷史傳統得承擔一部分責任,而所處的時代環境更難逃其咎。心理障礙論,無疑為剖析作家提供了別樣的研究視角,但過分拘泥于此,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者走向更博大的境界。
一個人的學術選擇和他的人生選擇是緊密相連的,對于王曉明來說,更是如此。潛流也好,漩渦也罷,“鋒鏑囚牢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泥沙俱下的市場經濟浪潮下,不改是作者直面人生的勇氣和決絕,和他不為名,不為利得批評姿態。
參考文獻:
[1][2]王曉明:《潛流與漩渦》,“答黃子平問”,第295頁,中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3][4][10]王曉明:《潛流與漩渦》,第107頁,第208頁,第27—2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5][6][7]王曉明:《潛流與漩渦》,《總論:在文學之河的深處》,第291頁,第24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8]王光明:《文學批評的兩地視野》,《講述問題的意義》,第2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9][11]王曉明:《刺叢里的求索》,第106頁,第 9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