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宣傳策略中的儒家復興

中國共產黨的官方宣傳一度將儒家學說攻擊為中國一切落后因素的體現，其對秩序、等級制、家庭/社會義務的強調曾被斥責為封建殘余，是黨實現其烏托邦式社會轉型的障礙。

然而近幾年來，黨又給予了孔夫子以復興的地位。盡管在現任領導人們的青年時代，中國正陷入如火如荼的“批林批孔”運動之中，但如今的政府，重新請出了這位偉大的哲學家，讓他為黨工作。

出于對騷亂會危及統治地位的擔心，共產黨不斷地在面向公眾宣傳時表示維持“社會穩定”和“社會治安”是當務之急，并將此作為衡量干部績效的首要標準。因此，中共開始將儒家文化遺產視作有價值的資源，儒家學說對社會穩定、等級制和權威的尊重再次成為了官方的寵兒。在政府的宣傳機器推動下，官方媒體正在長篇累牘地頌揚孔子和儒家學說。

構建和諧社會 孔子四處現身

對孔子的再度頌揚與官方的“和諧社會”敘事緊緊相連。這一宣傳主題強調的是：仁愛的黨關懷著普通人的福利，努力促成貧富之間更為公平的增長，并且明確地暗示了公民不要試圖挑戰共產黨的統治。在這種政治環境中，由于儒家強調倫理行為及對現存政治秩序的忠誠，中國政府成為了這一學說姍姍來遲的信徒——至少，它會很愿意看到公民們將儒家學說的這些方面奉為圭臬。

隨著馬克思主義信仰的普遍失落，精神領域出現了真空，隨之而來的就是橫溢的物質主義。當局對共產黨版本的儒家學說的推廣，可能也是出于填補這一真空的考慮。政治學者李成表示：“中國領導人肯定明白價值體系的缺失，并在絕望地尋找著新的意識形態與價值體系。”在過去三十年中國社會經歷急劇的經濟轉型的同時，共產黨的領導人常常擔憂外來思想會填補上這條價值觀的鴻溝。

在改革年代，當局一直在時斷時續地與這些來自西方的“蒼蠅和昆蟲”作斗爭：從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直到最近在阿拉伯之春背景下對異議行為的打壓。當局不僅將民主選舉等舶來概念與外國顛覆及西方霸權聯系起來，還聲言黨是確保中國未來安全和繁榮不可或缺的角色。作為能夠替代這些危及黨的權力的政治概念的意識形態，儒家的本土傳統顯得十分具有吸引力。

中共對孔子新生的熱情，與“和諧社會”的主題交織在一起，構成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官方基調。這一切開始于2008年春天的全球火炬接力——被中國政府命名為“和諧之旅”，其間人權抗議者與親中反抗議者在倫敦、巴黎和首爾等地的沖突，令這一名號聽上去具有了諷刺的意味。

1. 奧運開幕式上的孔子

在奧運會的開幕式上，這一主題更加引人注目，關于秩序與社會和諧的主題以宏偉奇觀的方式得以展現。表演中有一幕是大批合唱演員裝扮成孔子門生的模樣，揮舞著寫有孔子教誨的竹簡，吟唱著《論語》中的詞句。在這一視覺奇觀之外，評論員補充道：“儒家學說提供了建立秩序和保持社會和諧的方法。”

隨后出場的是此起彼伏的人體活字，看上去就如同風吹過田野一般，據說中國觀眾會由此想起孔子的名言：“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接下來，這些活字開始拼寫出巨大的漢字“和”——“和諧社會”的核心要素。為了進一步強調這一主題，評論員規勸道：“對和諧的信念，是中國持續發展的唯一希望。”

2. 銀幕上的孔子

中國政府繼續開展以孔子作為國家符號的宣傳，于2009年推出了影片《孔子》。這一大成本歷史巨作由國有的中影集團制作，由香港老牌影星周潤發主演。在2010年1月上映之際，這部影片引發了國際關注，中國官方——包括中影集團在內，因為它同時還負責監管電影業的其他方面——要求大受歡迎的《阿凡達》下線，為《孔子》騰出更多銀幕。

當局并未表明這樣做的原因為何，但這可能同時是政治和經濟兩方面動機的反映。作為推廣共產黨儒家學說的大型運動的一部分，宣傳官員肯定希望推廣這部影片；中影集團可能也希望趁機踢開來自國外的票房競爭對手。

據說，中國官員也警惕到了《阿凡達》中的某些主題——外星人抗擊入侵的人類——有可能令觀眾聯想到國內的強拆問題，并由此引發社會騷亂。無論如何，由于《孔子》糟糕的票房表現和要求觀看《阿凡達》的強烈呼聲，當局稍后作出了讓步。于是，來自潘多拉的外星人又奪回了很多之前被中國古代哲人奪走的銀幕。

3. 天安門廣場上的孔子

2011年1月初，官方進一步表達了對于孔子的熱情，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北門立起了一尊高達9.5米的孔子雕像。與孔子雕像正對的就是天安門廣場中央的毛澤東紀念堂，廣場的另一端則懸掛著毛澤東的巨幅畫像。雕刻家描述道：“在我們的社會轉型期，我們需要一座文化紀念碑來傳承傳統文化，其代表就是孔子。”

國家博物館于2011年春天重新開放，在此之前它經歷了為期三年的大規模翻修，翻修的目的部分就在于使之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博物館。在翻修期間，博物館未來計劃展出的內容受到了宣傳部門官員的密切關注，由此產生的結果就是展覽緊緊跟隨著黨的官方敘事策略，例如強調古代中華文明的光輝燦爛，表現“56個民族在今日的中國和諧相處”，并且無視毛時代大躍進和文革造成的災難。

2011年4月20日晚，孔子雕像突然被從鳥瞰天安門廣場的顯要位置移至國家博物館西側一處較不引人注目的雕塑園。盡管在雕像揭幕時官方舉辦了正式的慶典，但在雕像遷移后，博物館卻表示雕塑園原本就是孔子雕像預定的最終安放地，之前所處的顯要位置只是臨時安排而已。很多網上評論都對這種解釋表示懷疑，雕像突然被移走——在夜里，事先沒有通知——暗示了這有可能是幕后決定的結果。有可能領導人并不愿意造成孔子向曾批斗過自己的毛澤東直接挑戰的象征意味。不過這只是網民的揣測而已，實際原因依然未知。

孔子面向海外：學院與和平獎

在中國政府向外國傳遞的信息中，孔子的名字和形象也隨處可見。隨著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話語已經幾乎從中國的對外政策中完全消失，孔子日益被推舉為向外國介紹中國傳統文化的典范人物。

最顯而易見的象征符號無疑是作為漢語和中國文化教學中心的孔子學院在世界范圍的急速擴張。截止2010年底，在96個國家共建立起了322所孔子學院和369個孔子課堂。其中數量最多的是在美國，共有73所孔子學院和51個孔子課堂。在2009年，超過26萬注冊學生進入了這些學院學習。據稱在2005～2011年初共有超過1.7萬名中國教師和志愿者參與了孔子學院的工作。

孔子學院數量的迅速增長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官方對于這位作為文化符號的古代哲人的利用并不僅僅限于將他的名字置于學院之前。但與孔子學院取得的成就不同，這些外交努力并非都是成功的。

中國政府對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的反應是出離的憤怒，將之描述為一場國際反華陰謀的一部分：“很多中國人覺得諾貝爾和平獎充斥著西方的意識形態，因此有理由質問這一獎項是否已經淪為了反華的政治工具。委員會希望看到的不是中國的和平與統一，而是意識形態爭執帶來的分裂，甚至是像蘇聯一樣的崩潰。”

作為表達義憤之情的公關運動的一部分，孔子和平獎于2010年12月應運而生。這一獎項由一家名義上的民間組織頒發，但媒體并未給出這一組織的具體身份，其具體性質依然模糊不清。不過，據說這一組織的主席承認了自己與文化部有著緊密的聯系，出席頒獎典禮的請帖也是由該部門下屬的一個機構簽發。在解釋頒發這一獎項的動機時，委員會主席表示，“中國是個大國，并且深受孔子和平思想的影響……我們希望從東方的視角來推動世界和平。”

首屆孔子和平獎的得主是前國民黨主席連戰，獲獎理由是“在大陸和臺灣之間搭建了和平的橋梁”。連戰本人并未出席頒獎典禮，他的辦公室發表的聲明表示他并不知情。代替連戰在12月8日領獎的是一位由組織者選擇的看上去相當緊張和不適的6歲小女孩。

并不能確定孔子和平獎的出臺是否是國內政治需要的產物，或者官方真心希望這一獎項能夠成為他們熱切盼望的中國“軟實力”的有效例證。盡管本意是反擊諾貝爾和平獎，但這一拙劣的手法在國際媒體上激起更多的是嘲諷而非仰慕。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孔子和平獎，甫一起步就遭受了打擊。

有待觀察的是，2011年12月是否會頒發第二屆孔子和平獎，或者官方會決定默默地讓這一尷尬事件退出歷史舞臺，就如同前蘇聯的斯大林和平獎一樣。不過無論如何，這一事件都清晰地表明了儒家學說作為一個用來吸引國內外對于中國文化好感的象征符號的重要程度。

儒家與民族主義：鄭和與“和平崛起”

在最近的宣傳行動中，孔子本人并未出場的儒家主題同樣占有一席之地。這方面最清晰的事例恐怕要屬官方對明代航海家鄭和的利用。近幾年來，中國政府將鄭和用作熱門的符號，象征著中國在世界事務中的和平與仁愛角色。盡管圍繞著鄭和探險的實際情況是復雜的，但有關鄭和故事的單一宣傳敘事卻被扭曲成為一部虛擬的偶像傳記。

對鄭和的宣傳通常強調三個主題：中華文明的偉大；中國與其他國家（也許言外之意是文明程度較低的國家）和平相處的歷史；中國光榮的海上傳統。正如2005年《人民日報》所寫的：

鄭和的和平之旅是世界航海的先鋒……將永遠銘刻在人們心中。中國今日對這位英雄的紀念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人民應該發揚他的愛國精神，投入到國家的改革事業，向世界傳遞和平發展的理念，并且與其他國家建立友好的關系……作為探索西太平洋和印度洋航線的先鋒，鄭和的航海事業要早于哥倫布87年，早于達伽馬92年，早于麥哲倫114年。歷史表明，統率著一支擁有28艘艦只和27800名船員的鄭和，并未殖民統治任何新發現的地域，也并未建立任何軍事要塞。相反，他向當地居民提供了絲綢、瓷器、歷法和農具，他的七次航行是中國和平外交的早期證明。

鄭和在中國外交中地位的崛起始于2005年，即他首次航行的第600周年，正是在同一時段，“和平崛起”的主題正開始向外廣為傳播。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于2005年底發表的《中國的和平發展道路》白皮書，顯著地提到了有關鄭和的事跡，將他作為中國與不發達民族進行和平與仁愛外交的典范人物：

渴望和平、追求和諧，始終是中國人民的精神特征。600年前，中國明代著名航海家鄭和率領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船隊“七下西洋”，遠涉亞非30多個國家和地區，帶去的是茶葉、瓷器、絲綢、工藝，沒有侵占別國一寸土地，帶給世界的是和平與文明，充分反映了古代中國與有關國家和人民加強交流的誠意。

為了將鄭和的航行渲染為中國崛起的隱喻，官方在國內外贊助了大量有關鄭和的博物館展覽。首次展覽在2005年于國家博物館進行，被《紐約時報》描述為“宣講性而非分析性，意圖在于強調鄭和及其航行的某些方面，弦外之音則是在強調今日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有關鄭和的一場巡回展出繼續在其他幾個國家進行，包括新加坡、馬來西亞、孟加拉國、馬耳他和美國。

鄭和的形象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同樣引人關注。一大批持槳的舞者拼出了鄭和船只駛向遠洋的馬賽克圖像，表明中國與他國和平交流的意愿。

但是，與對外宣傳中鄭和故事的歡快感覺不同，面向國內的宣傳則體現了更尖銳的民族主義情緒，強調中華文明的優越性和鄭和對接觸到的“落后民族”施予的仁愛。這些信息可能還強調了與西方社會的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相比，中國在處理國際關系時所具有的道德優越性。

中共所敘述的鄭和故事，既是為了向國際社會傳遞明確無誤的信息——中國已經崛起為大國，也是為了提升國內人民的愛國自豪。在國內版本的宣傳中，官方的儒家學說帶上了強烈的民族主義特點，即官方話語中的儒家學說成為了“意識形態渲染的敘事中心，說明了為何中國在過去幾千年中都優于其他文明，并將在未來重振雄風”。

并非完美的新意識形態

將對儒家學說的片面解釋上升到半官方國家意識形態的地位，是中共自然而然的選擇。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體系在黨內話語中依然是必要的，但公眾共產主義信念的崩塌則留下了一個必須被填補的空洞。過去比較成功的經驗是用經濟發展的面包輔以民族主義的熱鬧表演。

然而，盡管民族主義的確成為了支撐統治合法性的一大支柱，這卻并不是一個完善的解決方案：民族主義并不能夠緩和收入分配不平等和社會不公引發的國內不滿，并有可能使得這一矛頭對準當局自身。此外，中國民族主義情緒針對國外的爆發使得鄰國對此心存戒心，并使得其中的一些國家加強了與美國的聯系，而中國的國家安全威脅主要就是來自美國。

正是出于這種考慮，重新加工過的儒家學說就成為了對國家最有利的選擇：重回本土的社會哲學傳統，既能安慰民族主義情緒，又能支持威權政治，同時還能對國內外同時呈現出一張彬彬有禮的面孔。同時，這一傳統還是無神論的——由此避免了當局將宗教視為潛在顛覆勢力的憂慮——并且在經過些許意識形態改造后，可以與官方馬克思主義相兼容。

儒家學說又以曾吸引多個帝制王朝的特點贏得了當局的青睞：它為現存政治秩序提供了意識形態支柱，同時為政權披上了仁愛與人道的外衣。這一尚在演化中的意識形態對于中國社會是否將產生重要影響還有待觀察，但無論如何，儒家主題將很可能在未來幾年的宣傳工作中繼續占據重要的地位。

本欄目責任編輯: 李巖(bayernstef@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