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之子 仇人十萬

有人說，張正祥感動了中國，但感動不了云南，更感動不了昆明。

官員恨他，農(nóng)民恨他，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恨他，采礦者恨他，挖石取土者恨他，渣土車司機恨他，搞汽車修理的人恨他，開飯館的人恨他，土雜商店經(jīng)營者恨他……在與滇池有關(guān)的利益鏈上，他的“敵人”幾乎舉目皆是。張正祥，這個被各界仇恨的63歲老農(nóng)，多年來，因為他的不斷的告發(fā)，告停了160多個環(huán)滇池污染企業(yè)、62個采石場；告倒了100多個各級官員、240多名老板。因為這一切，他成為中國國家形象片的代言人之一。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付出的直觀代價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右眼失明、右手殘疾、窮愁潦倒……

“幾乎每個星期都被打”

3月22日，記者來到來到張正祥居住的“觀音山村”村口，停了車，張正祥引導(dǎo)著記者，沿村莊小巷曲曲拐拐來到一個靜寂的農(nóng)家小院，紅油漆的鐵門上斜刺里開著一個大約五六厘米的口子，“這是今年年前人家用斧頭來砍我時留下的口子，”他說，“那天要不是跑得快，關(guān)門及時，我就被斧頭砍翻了。”

對于“觀音山村”而言，張正祥是一個“移民”。

2009年11月，張正祥的老宅被拆，直接原因是他的房子和魚塘處于昆明市保護滇池的嚴(yán)厲規(guī)定“四退三還一護”(退田、退塘、退房、退人、還湖、還濕、還林、護水)范圍內(nèi)，但是，別人同樣處于這個范圍內(nèi)的房子魚塘被拆，得到了高達上千萬，少至七八十萬、數(shù)百萬元的賠償，而他的房屋和魚塘被拆，卻沒有得到一分賠償。

村干部對張正祥說：“‘四退三還一護’是為了保護滇池，你不是‘感動中國’的‘滇池衛(wèi)士’嗎?這次拆遷你就再做點貢獻吧。”最終，張正祥離開富善村時沒有拿到一分錢。

“我在外面經(jīng)常會被打，用石頭，用糞便，迎頭就砸過來。是石頭，就是血流如注；是糞便，就一頭一臉的惡臭。”有一次，張正祥被石頭打得頭破血流，無奈之下報警，“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把我按在地上，卡住我的脖子，問我‘是誰打的，你指出來?指不出來你試試，看你還敢不敢亂報案。’我受不了了，就說‘以后我再也不報案了。’”

據(jù)張正祥自己說，從保護滇池以來被打過數(shù)百次，“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到2000年，幾乎每個星期都被打。我這個‘滇池衛(wèi)士’不僅是我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也是他們用野蠻方式鼓勵的結(jié)果。”

他遭遇的迫害還有投毒。1998年至2003年之間，有人往他家兩口水井里投毒、投糞便，毒殺養(yǎng)的豬、雞等家禽，毒死了幾十只雞。

在不少當(dāng)?shù)厝搜壑校瑥堈槭球_子、瘋子、偏執(zhí)狂、沽名釣譽之徒，更是“麻煩制造者”。在云南，在昆明，張正祥的名氣其實不如在省外。而罵名，倒是比省外大得多也多得多。除了“昆明好人”稱號，張正祥所有的榮譽都是云南以外的人士給的，有人說，張正祥感動了中國，但感動不了云南，更感動不了昆明。

當(dāng)然也有不少好人在幫助他，“沒有好人幫我，我活不到今天。”一位深圳的何女士看了他的報道后，給張正祥寄來了9999.90元，“她怕我對媒體說給了一萬元，故意少寄一毛錢，我去郵局取這錢，郵局工作人員加了一毛，給了我一個整數(shù)。這位女士是我最大的恩人。至今，云南的政府還沒有給過我一毛錢。”

“西山是我爹，滇池是我媽”

和張正祥接觸多次。記者感到，提到滇池，他的確很偏執(zhí)，仿佛那是他的禁臠，染指當(dāng)然不行，即使覬覦或者窺望，張正祥都會暴跳如雷。

“為了保護滇池，”張正祥告訴記者，“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落得一身殘疾，兒子也被逼瘋，自己一無所有。如果不是因為做這些事，我現(xiàn)在怎么也是千萬富翁，我曾經(jīng)是富善村最早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那個時候很有錢。”

張正祥結(jié)過兩次婚，兩次婚姻均告失敗——一個女兒和她母親不知所終，唯一的兒子也瘋了，被送進精神病院，另外的女兒和妻子也離他而去，剩得今年63歲的他孑然一身。“其實，到底我是多大年紀(jì)，我也不知道，我爹媽死得早，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右服失明，右手殘疾，是他全身百十處傷疤中最為嚴(yán)重的兩處。這是一次看上去很像普通交通事故的車禍，而這次車與人的“邂逅”，源于他“斷人財路”的一次上山拍照取證。

張正祥少失怙恃的凄楚遭遇使得他對西山和滇池有著獨特的倫理視角。

張正祥5歲喪父，7歲喪母，兩個弟弟后來被餓死，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兒，就靠在滇池邊釣魚撈蝦、挖野菜摘野果維持生計。“困了就睡在大樹上，渴了就喝滇池水，餓極了，就伸手去抓只螃蟹，活生生地吃下去。鮮美得很。”他現(xiàn)在逢人就說，自己守衛(wèi)滇池是在“報恩”。“我的母親只給了我生命，沒有給我生存的條件。”按照他的說法，滇池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父母。“我的衣食是滇池給的，毛主席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最恨破壞環(huán)境的壞人和貪官。”

在一般人眼中，滇池即使再秀美，也只是一個湖泊而已，而對于張正祥來說，西山和滇池的意義絕對不是常人眼中的湖光山色，而是哺育自己成長，佑護自己生命的父母親，所以，他逢人就說：“西山是我爹，滇池是我媽。”

而為了“爹媽”，他可以付出一切。

“我直接的仇人至少有10萬”

張正祥因為對滇池的熱愛，2004年曾經(jīng)被安置在滇池管理某單位工作，專司巡湖，不料他干到2006年8月就被人家給開了，原因是他六親不認(rèn)，不僅告發(fā)自己的頂頭上司、該局局長在西山睡美人腳下建別墅，而且把所在單位在滇池網(wǎng)箱養(yǎng)魚也告發(fā)了。盛怒之下，他被單位掃地出門，“他們還欠我兩個月的工資。”

在張正祥從1980年開始的31年滇池保護過程中，他一共告停了160多個污染企業(yè)，62個采石場，得罪了250多家單位，告倒了各級官員100多名，老板告倒了240多人，“個人恨我的那就太多了，我的仇人我估計有10萬人，間接的可能有四五十萬。”

張正祥所說的“仇人”高達10萬人，似乎很夸張，但從一個例子可以看出他的確直接間接開罪了不少人，比如張正祥告倒了62個采石場，這62個采石場被關(guān)閉后，與之形成利益鏈條的運輸戶、汽車修理廠、小飯館、商店等等經(jīng)營者都恨他。

不僅他的故鄉(xiāng)富善村的不少人恨他，而且他現(xiàn)在居住的觀音山村也有不少村民恨他。“原因很簡單，你們進村時看到了吧，不少村民在違章加蓋房屋，他們擔(dān)心我告發(fā)，所以也恨我。”張正祥解釋說，“其實他們誤會了，我不會去舉報他們加蓋房屋的。”

前述張正祥現(xiàn)在居住的鐵門被人用斧頭劈開一個大口子，劈門的這個人就是觀音山村的村民。

“我沒瘋，是社會瘋了”

張正祥被賦予了不少負(fù)面的社會形象，其中之一就是被定位為“瘋子”。他自己也說：“我這個人照一般人來解釋，就是瘋掉了。只有瘋子才會不要家，不要婆娘，不要子女，只要那個狗屁不值的環(huán)保。”

“我沒有瘋，”張正祥厲聲說，“是這個社會瘋了。”

他說：“我不反對發(fā)展開發(fā)，但是生態(tài)第一，環(huán)保第一，發(fā)展是第二位的。你要發(fā)展，首先要環(huán)保，環(huán)境都?xì)Я耍惆l(fā)展個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羊皮都沒有了，羊毛長在哪里?前兩天日本大地震發(fā)生大海嘯，再多的汽車工廠都被卷走了，像這樣你發(fā)展啥?”

如果真是“瘋子”，就只會“破壞”，但張正祥其實做了不少建設(shè)性工作。

富善村現(xiàn)在有一項產(chǎn)業(yè)造福村民，這就是大棚種植草莓。這個項目至今惠及村民，這與張正祥的貢獻有關(guān)。

從1998年到2007年，他做了兩屆鎮(zhèn)人大代表，記者在其提供的原始文件中，看到了幾份他出任鎮(zhèn)人大代表時所提出的議案，其中就有《扶持建設(shè)規(guī)模化、產(chǎn)業(yè)化、商品化草莓基地》的建議。此后，政府采納了這項建議，在大棚建設(shè)和滴灌等方面予以扶持，使得富善村的草莓種植蓬勃發(fā)展，“現(xiàn)在富善村至少有一百戶村民在種植草莓，平均每戶的年收入要在8萬元左右。大棚鋼架是我要來的，滴灌技術(shù)也是。”

說張正祥是“滇池衛(wèi)士”，“衛(wèi)士”二字總是給人以金剛怒目式的感覺，而其實，張正祥的情感十分脆弱。

他愛哭。

今年除夕夜，大家都在過年，而家徒四壁且空無一人的張正祥獨自來到尋甸縣的清水海巡視，初一在家不禁悲從中來，大哭一天，初二又去清水海巡視。2010年2月，他到北京參加“感動中國人物”頒獎典禮后也是大哭一場，“別人有他們家鄉(xiāng)的官員陪同，有警察護送，我是一個人孤獨地去：孤獨地回，想起來又大哭一場。”

滇池污染久治難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