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傳奇

少女時候，一個遠房姐姐出嫁，我們?nèi)⒓踊槎Y，無意問得知新郎身世，不禁唏噓不已。原來新郎的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在一次部隊轉(zhuǎn)移路過家門時回家住了一夜，天亮前匆匆離家而去。解放戰(zhàn)爭中，他率部起義。全國解放后，他在北京娶妻生子。直到“文化大革命”，他被打成走資派遣送回家，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兒子，才知道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因生兒子遭人非議，受盡磨難。粉碎“四人幫”后，他官復原職，帶走了兒子，卻給兒子娶了一個農(nóng)村妻子——遠房姐姐，讓其在家侍候婆婆。

很長時間，這個記憶不能忘懷，總覺得那件事情太離奇，那個婆婆太悲苦；總覺得它可以寫成一個戲，寫成一個關于女人悲苦命運的戲。

2005年9月的一天，中央電視臺播出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專題節(jié)目，節(jié)目介紹了1941年陜西軍鎮(zhèn)守中條山在一次戰(zhàn)斗中兩萬多人戰(zhàn)死沙場的慘烈故事。其中最為驚心動魄的是臨漪一戰(zhàn)，日軍為了打過黃河，挺進陜西，調(diào)集兵力圍攻陜西軍。當時臨漪縣城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縣城失守，陜西軍被逼到了三面懸崖的黃河岸邊，英勇不屈的陜西軍將士寧死不投降，他們手挽手，肩并肩，面對家鄉(xiāng)高唱秦腔，一起投進了滾滾的黃河。看到這里，我們禁不住淚水潸然，心中升騰起一種崇敬，一種自豪。就在這一刻，那個遠房姐姐的婆婆竟然莫名地跳出腦海。

塵封了二十多年的記憶突然變得格外清晰，猶如昨日。很長一段時間，800名將士投黃河的故事與那婆婆悲苦的人生經(jīng)歷總是撞擊著我們的心。于是，我們開始了創(chuàng)作的前期準備工作，慢慢地，一個在抗日戰(zhàn)爭與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新娘柳葉的形象由模糊變得清晰豐滿起來。我們在柳葉這個人物身上融八了自己獨特的生命記憶和生命體驗，在作品中僅僅保留了生活原型中夫妻一夜相聚生下兒子受盡屈辱的情節(jié)，而將其他人物和情節(jié)大膽虛構(gòu)。

首先，我們將新娘柳葉和丈夫瑞軒的愛情為主線，將柳葉置放于戲劇的多重矛盾漩渦之中。新婚之日，傳來永濟失險，日軍進犯的消息，作為早已報名從軍的新郎瑞軒來不及進入洞房，就要奔赴戰(zhàn)場。柳葉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還是同意瑞軒離她而去，答應等他回來。瑞軒走后，那無盡的思念與痛苦，是柳葉遭遇的第一個矛盾；臨漪一戰(zhàn)，陜西軍800名將士寧死不投降，投入滾滾黃河，瑞軒生死不明，婆婆悲痛欲絕，責罵柳葉害了瑞軒。柳葉百口莫辯，面對柳河淚流滿面。族長七爺讓她選擇今后的生活道路，柳葉卻當著全族人的面發(fā)下血誓，永守瑞軒，決不背棄，這是她遭遇的第二個矛盾；第三個矛盾是內(nèi)戰(zhàn)爆發(fā)，身為地下黨的瑞軒半夜歸來，讓她替他完成傳遞反剿殺情報的特殊任務，并要她保守秘密，柳葉答應。一夜相聚，柳葉懷孕，婆婆發(fā)現(xiàn)，誤以為她有了外遏。柳葉有了幸福，不能與公婆分享；族長七爺要在祠堂懲處柳葉，柳葉為了保護丈夫而保守秘密，緊鎖心靈而受到全族、全村、全社會的誤解、歧視，這是她的第四個矛盾；七爺要將柳葉沉河，一向深受柳葉照顧的石頭堅信她的清白，冒死將她救出。可當她生下兒子，石頭追問孩子來源時，柳葉再次遭受誤解的苦痛便成了她的第五個矛盾；家丁們尾隨深愛石頭的小蘭找到柳葉和石頭，七爺再一次要懲處他們，及時趕來的瑞軒誤以為柳葉和石頭有了私情，歸還出征時柳葉贈送的愛情信物——同心絲節(jié)，這是她的第六個矛盾。這六個矛盾，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緊扣，在時代、民族、家族、家庭矛盾的撞擊之中，凸顯柳葉忍辱負重的質(zhì)樸情懷和對愛情執(zhí)著堅守的道德光彩。

其次，柳葉生活在30年代至40年代末那段特殊歷史時期，戲中將她的丈夫瑞軒與慘烈的臨漪戰(zhàn)斗相聯(lián)系，與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相聯(lián)系。其中最重要的關目瑞軒回家，設定在抗戰(zhàn)勝利、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國民黨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的歷史背景之下、瑞軒作為地下黨員來到柳河灣傳送反剿殺計劃，不料柳河灣黨組織慘遭破壞，瑞軒天亮前必須趕到下一個接頭地點，只得將傳遞情報的任務交給柳葉，就使夫妻一夜相聚懷孕生子這樣一個雖然傳奇卻極為普通的家庭故事與民族危難時傳遞黨的高度機密連結(jié)起來，使個人感情與家國大事相聯(lián)系，使柳葉所經(jīng)受的磨難與中國人民所經(jīng)受的磨難相一致，使柳葉的苦難經(jīng)歷更加具有了普遍意義。

許多看過《柳河灣的新娘》的人都在問同一個問題，你們姐妹為什么這么狠心?為什么要讓柳葉這么美麗善良的女人，在受盡委屈和折磨之后死去?為什么不能讓他們夫妻團聚呢?事實上，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也是我們反復思考的一個問題。在這個戲里，我們將各個層面的題材互相交錯，突出每個人物的生活邏輯，他們都在按照各自的生活立場、生活邏輯與道德規(guī)范行事，都有其合理性。柳葉保守秘密是合理的，婆婆斥責柳葉不守婦道是合理的，公公讓柳葉離開張家是合理的，七爺懲處柳葉是合理的，石頭先救柳葉再指責柳葉是合理的，小蘭尋找柳葉算賬是臺理的，全村人鄙視柳葉是合理的。然而正是他們各自的合理性放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矛盾，釀造了一出人間悲劇。戰(zhàn)爭是殘酷的，戰(zhàn)爭帶來的災難是沉重的。我們民族的發(fā)展進步需要真正的悲劇中人格力量的涵養(yǎng)和反激。

最后，關于主題的開掘。如果只是寫一個新娘柳葉的悲劇一生，難免失之浮淺；如果只寫柳葉對丈夫的忠貞與一諾千金，那也未免陳舊而愚昧。柳葉生活在新舊文化交替、民族危難的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大背景下，在她的心中有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理想，雖不像革命者那樣明確，但有著進步青年的熱情與正義。她愛自己的丈夫，愛自己的家園，愛自己的國家。她的父親是教書先生，她與丈夫瑞軒同為父親的學生，也曾在校參加反對不抵抗政策的游行。新婚之日她毅然決然送夫從軍，為了保守黨的機密，寧死不說一個字。由此開掘，柳葉的守信必須脫離一般意義上妻子對丈夫的守信，柳葉的死必須超出一般意義上的死。她不是共產(chǎn)黨員，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關中女人，卻在民族危亡和戰(zhàn)亂紛爭的解放戰(zhàn)爭時期，為中國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和貢獻，為民族的獨立與解放承受了巨大的苦痛與屈辱。歷史應該記住像柳葉一樣的那些平凡普通的百姓和人民，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的忍辱負重和默默犧牲，才有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威武不屈、奮發(f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