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故鄉(xiāng)書(組詩)

父親

上了年紀的老屋，耷拉著的屋檐

像斷了精氣神的眼皮，一次

都沒抬起。那張包著白鐵皮的木門

仿佛突然就啞巴了。它在盼著

你像一匹識途的老馬，從春暖花開里

把自己牽回來，連同你的暴脾氣

臨走時，你記在臺歷上的日期

寂寞地落滿了灰塵

那些沒人翻動的日子，已經(jīng)

被時間深埋

一盆蘭草，在南窗臺上

使勁孤獨地綠著

一絲不茍地侍弄著自己，打著骨朵

如果你還不回來，它就為自己

剛強地開放

現(xiàn)在，它們與你相隔千里

挨過了白雪皚皚的冬季，牽掛

也開始發(fā)芽了。你現(xiàn)在越來越頻繁地

領著它們從我的夢里回來

像根本就沒離開過一樣

立秋

立秋是從天離我們越來越高

越來越遠開始的

立秋是從一場秋雨一場寒開始的

是從一茬跟著一茬的重感冒開始的

是從兩只老燕

領著它們的兒女清點羽毛和翅膀

準備搬家開始的

是從門前

那棵櫻桃樹的葉子打蔫呆板開始的

是從那盆

風光了一夏天的掃帚梅

黯然地耷拉下花朵的乳房開始的

哦，秋風正用一只冷颼颼的手

將這個世界

一點點掏空，一點點掏空——

光禿禿的枝丫上

一只烏鴉是誰剩在人間

那么大的一小堆孤獨和空曠啊

一只麻雀蹲在雨中的一根樹枝上

它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了

有涼風吹過

幾根羽毛悲悵地翻了起來

它緊緊地抱住翅膀

抱住最后那一點熱量

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面對著蒼茫世界

眼神里一半噙著無助，一半噙著企盼

偶爾的一兩聲短促的叫聲

剛從身體里掏出來

就虛弱地，掉進雨中

它把眼瞼輕輕地閉上，又睜開

就那么幾秒鐘

仿佛去了趟地獄，又回來

凌晨兩點

我的小興安嶺

今夜有幾盞窗口失眠

多少人翻身壓疼了咳聲

月光沒照徹到的地方

一只水缸，像蹲在那一聲不響的一個人

偶爾，雞窩里

有雞從夢的懸崖里站起

撲棱幾下翅膀

傾斜的歲月，被用一根圓木

支在板夾泥的西房山頭上

——岌岌可危的光陰啊

像攥緊的拳頭，睡著了一樣

有蚊蟲拉響惆悵的二胡

草葉驚慌、搖晃

天邊的魚肚白，泛起

淡青色的光芒

黑龍江

小興安嶺的落日

像一盆炭火，把寂寞的黑龍江

燒得通紅

一條大江上

除了遼闊還是遼闊

一朵浪花也沒有，一艘船也沒有

幾只江鷗，扯著叫聲的尺子

量著國境線的寬度

兩岸的樹木

就那么孤獨地相望了許多年

黃了再綠，綠了再黃

而我，似乎像一個外鄉(xiāng)人

第一次知道了黑龍江是暗啞的

它的流動

只有把自己插進去才可以感覺得到

它內(nèi)心的暗涌撞疼了一個人的靈魂

岸邊裸露的卵石，淳樸而滄桑

我用目光撫摸著它們

身上的疤痕，神情里的安詳

像撫摸著一部千古經(jīng)卷里

佛主心中留的祈禱

黑龍江，黑龍江，黑龍江

我知道我的喊聲

只能在一根風的繩上搖曳幾秒鐘

然后沉沒、淪陷、變涼

所以，我要把這個名字鐫刻在

心臟的發(fā)動機上

只要它不停歇，黑龍江

這三個字

就一直是我的村莊、鄉(xiāng)親和血脈

就日夜在我的生命里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