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記里,孩提時玩性最濃的季節當在盛夏。盛夏之時,除了下河游泳,我們便是覓蟬洞、賞蟬脫、拾蟬蛻、聽蟬鳴。
每每聽聞蟬的第一聲鳴叫,伙伴們便綻開了笑臉——我們與蟬們的游戲正式登場了。其時,因為父母是教師,我們住在鎮上一所小學的教師宿舍。學校面積大,少有水泥路面,加之滿是白楊樹、楊柳樹、梧桐樹、石榴樹、桃樹,以及眾多分隔道路之用的叢叢冬青樹,故這里成了蟬們生活的好去處。
蟬從幼蟲鉆出地面變為成蟲,往往選擇在夜幕降臨之后。于是,吃過晚飯,伙伴們便三五成群拎上一個塑料袋去覓蟬洞了。蟬在臨出洞時,通常是用前腳挖泥的,且因為用力不大,所以洞總是從小到大,顯得很是規則。在淡淡的月光下,哪怕是極其微小的洞,只要給人以幽深的感覺,我們馬上可以認定,下面有蟬。而輕輕一按洞穴,伸下食指,一俟蟬本能地用前腳鉤住,你就可以將蟬起出洞外了。蟬在幼蟲時靠吸食植物根的汁液生活,所以,覓洞只須在樹周圍進行就可以了。如若蟬洞大開,那么,從周圍樹上尋其蹤影就可以了。
讓人覺得新奇的,則莫過于欣賞蟬的脫殼過程了。蟬從出洞后爬到樹上,要不了一個小時,它便開始脫殼。對于蟬,這是一次從幼蟲到成蟲的偉大轉折。多年的積聚,一朝分娩,有著多少幸福的期待呵!用電影高速鏡頭來拍攝,無疑可以欣賞到這樣一組充滿詩情畫意的鏡頭:蟬用那大大小小鋒利的腳,狠狠鉤住樹枝,利用背部的力量拼命往外拽,一開始,背上出現一條裂縫,而后越來越大,再經過一脫一拽、一拽一脫的努力,羽翼始拽出殼外,很快地,幾個腳也陸續從殼中掙脫了出來。此時此刻,驚人的一幕出現了:羽翼始由縮皺之狀而為漸漸舒展之態。當蟬整個兒從殼中脫出來以后,要不了多少功夫,羽翼便伸展到位。精彩還在接續,蟬像是一位高超的魔術師和美術家,不斷地在給自己全身上色。可不是,剛從幼蟲脫殼出來的蟬不免顯得白嫩,可僅僅只有幾分鐘時間,它就變得淺褐起來;又過一袋煙工夫,咦,怎么變成淺黑色了呢?一個小時后,再看,它已通體變得黝黑發亮,儼然成為一只飽經風霜的老蟬。
拾蟬蛻,雖不像覓蟬洞、賞蟬脫那樣讓人感到刺激,但也無不令人收獲一種通過自己的勞動而獲得成功的喜悅感。因為蟬蛻,是中藥的一味,有治療破傷風、中耳炎的功效,賣給中藥店,既能為社會做點貢獻,又可以作為自己秋季開學的學費支出。于是,除了晚上去找蟬蛻外,一大早我就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左手挎一只小竹籃,右手拿一根兩三米長的小竹桿,與伙伴們一起繞著樹去拾蟬蛻了。依洞循跡,要不了一小時,就可拾得二三十只蟬蛻。或許有人會說,如果誰起得早,趕在其他伙伴前,興許還可以拾得更多。殊不知,當年伙伴們之間有個約定:誰起得早,誰就要負責通知其他人,這叫公平競爭、友誼競賽。因為有約在先,因為大伙兒自覺維護,所以伙伴們之間幾乎沒有紅過臉。這份難得的童真,這份淳樸的友情一直橫亙心間,揮之不去。
如果說,覓蟬洞、賞蟬脫、拾蟬蛻,是童年童趣的產物的話,那么,聽蟬鳴,這該是從童年出發走向少年、青年、中年以至老年必不可少的一段美妙音樂。說白了,自己就是從聽蟬鳴聲中漸漸長大的。
千百年來,蟬是個歌者,從詩經楚辭到唐詩宋詞,只要夏天來臨,蟬總是鮮亮在人們的記憶里。每天清早,只要有第一聲蟬鳴響起,便有群蟬應和。但只要齊唱一曲,便會休止片刻,然后開始第二次齊唱,如此循環往復,節奏井然。盡管這樣的鳴叫,在有些人聽來,不免覺得太過單調抑或譏之為“聒噪”,但蟬們并不以為然,也并不看人類的眼色,而是繼續引吭高歌,一直鳴叫到夕陽西下、暮色蒼茫。宋代楊萬里的詩句“落日無情最有情,偏催萬樹暮蟬鳴”,乃此之謂也。
蟬聲,在我看來,恰似那婉轉如清泉的流響,清亮像湖心的波浪,粗獷像莊稼漢的呼吸,乖巧像倩女的忸怩。聽著這樣的合唱,我的心兒也癡癡地醉了。蟬鳴聲,這妙微的天籟,有時像一只親切的手,輕輕指著我的面頰;像一陣溫馨的風,緩緩吹過我的心頭。那是一個月夜,因為一件煩事,令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于是,起身散步于荷塘邊的小路上。踱著,踱著,突然,荷塘邊的樹上想起了蟬聲,這蟬聲與塘中的蛙聲相和,讓人油然吟誦起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來了。一邊諦聽,一邊低吟,進入朱自清描寫的浩邈意境里,不知不覺中我便心氣平和、怡然自得起來。斯夜,臥于床上,蟬聲似乎不絕于耳,然而,單調的蟬聲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似有似無,恍如孩時搖籃邊母親哼的催眠曲,給自己營造了一個恬淡的夢境。
蟬聲如此動聽,可竟然未能入瞿式耜的《和宋為溪十聲韻》,這不能不為蟬鳴不平。大自然的十種聲音,分別是:松聲、澗聲、琴聲、鶴聲、煎茶聲、棋子聲、夜蛩聲、讀書聲、雨滴聲、雪灑聲。其中有的聲音有人的參與,但皆發于自然,與天籟同響。自然,上述十種聲音,均是作者體驗精神自由而獲得的審美經驗,其實,蟬聲這一天籟又何以不能幫助人們稍稍拂去胸中塊壘呢?“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不就是駱賓王少年落魄、薄宦沉淪,且因幾次諷諫武則天而遭誣入獄時的患難之語嗎?蟬聲是凄涼,是孤獨,是那份難以排遣的閑愁,是走過水深火熱和泥濘沼澤后的尋尋覓覓和冷冷清清。蟬聲是大自然靈秀純美的精靈,多情婉約,最易觸動人們的心底深處,引起情感上的共鳴,難怪蟬聲寄托了文人墨客淡泊的心志、傷逝的心情。
然而,蟬鳴并非只有凄愁的調子,有時更充滿著抗爭精神。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天氣驟變,沒等我回過神來,天上早已閃電道道、響雷陣陣,很快,雨就嘩嘩而下。讓人覺得,這老天爺故意要跟蟬們過不去。果不其然,剛才還集體鳴叫著的蟬們,這時似乎被老天爺鎮住了,宏大的鳴叫聲剎地注上了休止符,似乎突然間的琴去弦空,讓人感覺到了隱隱的窒息。然而,終究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對于蟬們,這時只是在借勢蓄勢,借鋒鑄鋒。只見蟬們帶著短暫的尖叫聲,在樹間躍馳。它們是在逃避嗎?不是。那神情,分明是一種無比快樂,一種不屑一顧;那情形,更似一種換防調整,重新布陣。是的,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蟬們依然作集體鳴叫狀,且比原先鳴得更歡暢,叫得更壯觀,似乎要與老天爺比個高低。一陣拉鋸戰以后,最終被比下去的還是老天爺。閃電停了,雷聲歇了,雨點止了,可蟬們還在繼續著它們的歡歌笑語——它們有理由以這樣的方式來慶賀自己的勝出,它們更有理由以這樣的方式去歡送對手。
我知道,蟬為短命之物,以樹汁和露水為食,其生命亦短暫如露水。“同飲玄天露,何辭高柳寒”、“飲露身何潔,吟風韻更長”。于是,我油然想及,蟬們是因為自知生命轉瞬將逝,于是才倍加珍惜時光歲月,竭盡全力拼命地狂歌不息;是因為平日里傲嘯樹間、奔放不羈,一旦失去自由,才以死相抗,且故土難離。如果說,沒有蟬鳴的夏天不免顯得枯燥乏味的話,那么,正是因為蟬們的鳴叫,才完善了夏天的美學,豐富了夏季的內容。
據說,蟬在西方人眼中是害蟲,其實,這是一種偏頗的人本位意識使然。在中國人的眼中,蟬要可愛得多。玉有“仁、義、智、勇、潔”五德,而在中國文人的眼中,蟬亦有“五德”,曰:“寄藏、候時、順數、應節、合時。”漢代時,人們更是用玉雕之蟬放于亡者口中,稱為“含”。其理在于中國人視死若生,喻亡者具十全之德。于是,想及古人將“蟬”與“禪”造得音同形近,莫非其中真有種種奇妙的機緣么?
是啊,人的生命雖有“百年之壽”,但放在浩瀚的宇宙去審視,也還不如蟬之倏忽短促嗎?深知光陰之迫,時間之寶貴,昨日將一去不復返焉,便抓緊今天,笑對今天,歌以今天。堅持做到摒絕嘆息,鼓足勇氣,為自己鼓勁加油——一息尚存,決不松勁;拒有限“小我”之天地,融無窮“大我”之行列,去奮力造就“十萬蟬聲作雨涼”的宏偉壯闊的陣勢,不該是群蟬鳴夏為我們開出的朵朵心底的蓮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