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女抗聯

一

史志辦主任坐的是冷板凳，一年到頭少有人來，即使有人來，也大多是熟人。因此，倘若有生人來找，我往往會沖動出一種莫明的驚喜。這個老嫗就是如此。她的造訪使我精神一振，睡意全消。那天午后沒有風，斜暉氤氳著我的辦公室，烘得我一身慵懶，昏昏欲睡。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你，是找我么？她抿抿嘴唇，說，我是從吉林來找你的，給你添麻煩來啦?？偹阌腥苏椅肄k事了，我沾沾自喜，很瀟灑地說，沒關系，你先坐下來再說吧。

她朝我淺淺一笑，端坐在沙發上，說，知道你很忙，我就開門見山吧。我想找的是一名抗聯女戰士。我找了她很多年，這也許是最后一次。

我肅然起敬，問她同那個抗聯女戰士是什么關系。她說是她的母親。不過，她在我三歲時候就犧牲了，可直到現在，也沒人能說清她犧牲的地界時間。我知道在你們這里曾犧牲了不少抗聯，所以我就來了，想查問一下，這里邊有沒有我的母親。她又補充說。

我下意識地重新站起來，走到她的身前問，你母親叫什么名字？她抬頭說，叫林姬，是朝鮮族。我當即回答：沒有，肯定沒有。如果你母親還有別的名字，化名，別名，或者是乳名，我還可以幫你找找。她搖搖頭，肩膀抽搐一下，眼窩里就涌出了淚水。我真想幫她的忙，便請她介紹介紹她母親的情況，說我或許就能找到一點線索。

她點點頭。

二

那個村子很小，只有五戶人家。五戶人家五棟矮房，慵懶地臥在山腳下，像五朵澇了圈的蘑菇。因為村子小，甚至連一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混上。嚴格地說，也不是沒有。就在這五棟矮房的北側，四里遠的地方，有個上百戶的大屯，叫靠山屯。這五棟矮房隸屬于靠山屯，原則上也應該叫靠山屯。只不過五棟矮房游離于大屯之外，人們不習慣叫它靠山屯，仿佛一叫靠山屯，就有冒名頂替之嫌。

五棟矮房也與大屯不同。大屯房頂上的草都是壓上去，一層壓一層，再用木拍子拍，由下往上，拍得厚厚重重，密密實實，雨淋不透，風吹不走。五棟矮房的草則是一層層鋪上去的，上邊的一半壓住下邊的一半，再攔上草繩，橫豎相交，形成一張大網，罩住房上的草。大屯住的是漢族人，種的是旱糧作物，玉米，大豆，谷子，糜子等等；小屯住的是朝鮮族人，種的品種單一，都是水稻。因為人少，又遠離大村之外，相對而言，這里的生活比較安定，直到有一天響起了兩聲槍響。

槍聲響在一個午后。

當時，一隊日本兵扛著太陽旗，正朝這五戶人家開來，腳步咚咚，刺刀閃亮。有個人被這行突然闖進來的異國人嚇懵了，就慌里慌張地朝家里跑。沒跑幾步，槍聲響了。那人摔倒在稻田地里。他是朝鮮族人，正在水田里看水。

兩聲槍響后的第三天，一個漢族女子走進了這個朝鮮族人家。從此，那個年輕寡婦的命運就改變了——從一個農家婦女，變成一個抗聯戰士。

寡婦就是林姬。改變寡婦命運的人名叫張蘭。

張蘭是低著頭走進林姬家的。林姬家的兩間草房太矮，是五棟草房里最矮的一座，房檐的草順著椽子耷下，張蘭低頭進屋時，伸手可摸得著房上的茅草。茅草在風中瑟瑟發抖，像一個駝背的老人在呻吟。屋門北側是廚房，幾口戴鍋蓋的小鐵鍋坐在一個鍋臺上。鍋臺下的煙火通過炕洞穿過炕面，再通進西房山外的一個空筒樹干做的煙囪，突突突地噴向空中。屋門南側盤著一鋪大炕?？唤嵌阎粭l舊棉被，炕稍臥著一對舊炕柜。

林姬正坐在炕上哄孩子，嘴里哼著《阿里郎》。聽有人進屋，林姬抬頭見是張蘭，淡然一笑，說，你咋來啦，上炕坐吧。說罷，一種疑惑的目光掃向張蘭——她對張蘭的突然造訪感到意外。

張蘭的目光落到林姬臉上。林姬是一個清秀的女子：鴨蛋臉，面色白中透著淺黃，顴骨略有些高，一雙鴿眼黑白分明。林姬長相受看，只是面容憔悴，云遮霧罩，哪怕是笑，也是婆婆丁的味道。

林姬耐不住張蘭的掃瞄，羞澀地問，你那么看我干啥，不認識么？張蘭蹙蹙眉，答非所問：真想不到你們家這么窮？說罷，輕輕地一聲嘆息，彎腰撫摸孩子的臉蛋。孩子已經睡著，鼻尖沁著幾滴汗星星，兩眼彎出兩牙小月亮。

林姬面頰泛出兩片桃花，忸怩地說，我們家窮得叮當響，連一只耗子都養不活。說罷，眼眶里噙了淚珠。

張蘭恰當其時開展了工作：我原來想，你們兩人年輕力壯，肯吃苦耐勞，種的又是水稻，日子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在黑龍江，水稻產量比旱田高，價格也比大田作物高，種水田的農戶一般要比種旱田的富裕。

林姬搖搖頭說，現今兒的滿洲國不如民國啦，民國不像現在這么多稅金，這么多壓迫。

張蘭說，等到把小日本趕出去就好了。

林姬一臉詫異，說，我是日本人，日本人咋能反對日本人呢？

張蘭的眼睛就睜大了：你不是朝鮮人么，怎么又說是日本人？

林姬說，我們朝鮮不是讓日本人占了么？

張蘭從炕上站起，走來走去，低著頭，從南走到北，從北走到南。最后，她又坐在林姬左側，說，這樣說不對，林姬姐姐。如果按這種說法，你們朝鮮讓日本人占了，你們就是日本人；那么，我們東北讓日本人占了，我們也成了日本人了嗎？我知道，你們家因不滿日本人的占領，才從朝鮮逃到東北，為的是不當亡國奴?，F在日本人又占領了東北，你還想朝哪里逃呢？所以，正確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中朝人民團結起來，共同跟日本人戰斗，直到把小日本趕出東北。我們都應該相信，我們收復東北之日，就是你的祖國光復之時。

林姬被張蘭的話說得面紅耳赤，心服口服，便說，你這些話我聽了順耳，也覺得是那么一回事。

張蘭啟唇一笑。她就知道選擇林姬選對了。在走進林姬家之前，她曾把靠山屯的婦女數了個夠，選來選去，最終選中了林姬。這是因為林姬剛剛被打死了丈夫，也是因為林姬有文化，讀過三年書，又有愛國心，正義感。張蘭這樣想，便趁熱打鐵，及時給林姬鼓氣說，林姬姐姐，你應該確立這樣的信念，就是那些失去祖國的人，為了恢復祖國而戰斗，是正義的，而正義的事業是不可戰勝的。

林姬鴿眼閃一閃，張蘭說，我明白你是干啥的啦。說吧，你讓我干啥？

我讓你出頭，組織婦女抗日救國會。張蘭說，眉頭凝聚著喜悅。

林姬則一蹙眉頭，問，就我們這五家？

不，還有大屯子里人，還有更多屯子里的人。

林姬兩條眼角高挑，兩眼熠熠放光：我聽你的。

張蘭如釋重負，起身告別。林姬送張蘭走出草房。突然從暗處走到明處，張蘭眼睛有些疼。張蘭就站住腳，閉上眼睛，用手背揉揉，再睜開時，一畦畦稻田便鮮活了。稻海閃著金光，映照得田間幾株柳樹光芒四溢。更遠處，繽紛的山林流光溢彩?？粗粗?，張蘭不覺淚水盈眶。林姬不解地問，你，咋的了？

張蘭說，我們的家鄉太美了。

林姬抬頭看看張蘭，輕輕地說，等趕走了侵略者會更美。

三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那天夜晚很黑，只有冷風嗖嗖地吹，吹得窗紙一會兒鼓起來，一會癟下去，忽悠忽悠地搖，嘎吧嘎吧地響。

林姬睡不著覺。她從被窩里坐起來納鞋底，守著一碗小油燈。麻繩嘶啦嘶啦地吟，沖淡了窗紙的聲音。這讓林姬感到一些輕松。輕松的林姬就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她頭皮一麻，收住手里的麻繩，又聽到了敲窗戶紙的聲音。

林姬跪炕挪到窗前，將手中的錐子對著窗戶，輕聲問，誰啊？她不敢大聲問，怕嚇著孩子。外邊人急匆匆回答，林姬姐姐，快開門，我是張蘭。聽說是張蘭，林姬連鞋也沒穿，立馬光著腳下炕，拉開了穿在門腰的門閂。一陣冷風撲上林姬的臉，跟著冷風幾個人闖進了屋，內中一人背上背著另一個人。他們七手八腳地將那個人放在炕上，看都不看林姬，又匆匆走出了草房。林姬剛想發話，張蘭打從門后閃了進來，說，林姬姐姐，我們的隊長受了重傷，先留在你家養傷吧。現在小日本正追我們，我們得馬上走，把小日本引開。說罷，踅身跑進黑夜里。

隊長傷在大腿。右腿上部被洞穿，血淋淋一片。隊長額上騰騰蒸著熱汗，蹙著眉頭說，林姬同志，給你添麻煩了。林姬搖搖頭說，別動，我去給你熬鹽水?？晌艺ΨQ呼你啊？隊長苦苦一笑，說，你就叫我李大個吧。林姬便自言自語：真是個大個子。說過，心竟跳得有些慌張。

李大個朦朧醒來，看到林姬正在縫一件大棉襖。那是朝鮮族人特有的一種棉服，又肥又大，大襟開在一側。林姬聽李大個翻身，回頭看一眼李大個說，你醒了，我去給你盛魚湯。李大個心中一熱：真讓你費心了，還給我煮魚湯。林姬回眸一笑：我們這疙瘩吃魚比吃糧都容易。說罷，趿鞋下地，走進外屋，很快端來一海碗鯽魚湯，熱氣騰騰，香味滿屋子流淌。

李大個背靠炕柜掙扎著剛坐起身，林姬就從炕上拎起大棉襖說，給，比量比量，這是我男人的。他沒有你個子大，我在底邊又接了一條。李大個說，你留著吧，我用不著。李大個清楚林姬家的底細，收下棉襖，他于心不忍。林姬說，你不穿朝鮮族服裝，日本人一來，不就看出你是漢人了么？李大個嘆口氣說，你收留我，可要冒大風險啊。林姬說，你別在意，李同志。我是婦女救國會會長。李大個說，以后別叫我同志，叫我李大個。林姬忸怩一笑，說，我明白。說著，將魚湯朝李大個面前推推，說，喝，趁熱。涼了就腥了。

天氣一天冷比一天冷，李大個的傷一天好比一天好。天再冷一些，李大個拄著根棍能下地了。

這天，李大個剛下地，門嘩啦一聲響，打從門外跑進來林姬。林姬滿臉慌張，氣喘吁吁地說，快，快快地躺下，黃狗子來了。李大個嗖地從懷里掏出手槍說，我不能連累你。說罷，人就朝門外挪，一手拄棍，一手舉槍。林姬呼地擋在李大個面前，用力將李大個推倒在炕上說，別說你腿上有傷，就是沒傷，四邊都是空曠地，你也跑不過日本人的槍子。說過，林姬把李大個朝里挪挪，又說，你就給我好好躺下算啦。這伙黃狗子是路過的，他們不知道咱們家情況。說著，便將一雙大被狠狠地蒙在李大個身上，又囑咐李大個啥都不用管，只管哼喲，聲音越大越好。

再進廚房，林姬迅速將鍋臺上一堆中草藥胡亂地劃拉進鍋里。而后，她蹲下身來，朝灶坑里塞稻草，一把接一把，塞得騰騰滿，里一半外一半。過了一會兒，鍋里的水嘩嘩響了，濃濃的草藥味從鍋里噴出來，滿屋里煙氣藥味彌漫。

門咔嚓一聲被人踢開。幾個偽警察破門而入。內中一個當官的捂著嘴問，你這屋冒煙咕咚的，咋整的？林姬揉揉眼睛，手指炕上說，能有啥法子啊，我男人害了傷寒，有今天沒明天啦。那當官的聽說炕上人得的是傷寒病，下意識地縮回一步，眼睛仍直直地盯著李大個。李大個則一邊哼喲，一邊從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掐孩子的腳后跟。孩子哇哇大哭，像是吹喇叭。當官的皺皺眉頭，回頭問林姬：這幾天有沒有紅胡子來過？林姬搖頭說，沒有。當官的又橫了林姬一眼，惡狠狠地說，我可告訴你，你要是敢跟我?；^，我就把你的破窩一把火燒了。說罷，他回頭一擺手說，走，到別家看看去。這時，他才發現，身后的人早已溜出了草房。是傷寒病啊，傳染得厲害，哪個不怕呢！

四

幾場寒風，幾場大雪，天寒地凍的時節到了，李大個也進山了。

李大個一走，林姬頓時感到屋中空了不少，心里也總惦念著李大個。兩個月里，村里村外的人都在講究她，人前背后，說她找了個漢族人拉幫套。她初聽這話時很生氣，還想跟人家分辯分辯。后來再想，這樣也好，這樣李大個會更安全些。于是，再遇別人詢問，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含糊地笑，一臉山高水長。有時，她甚至會偷偷地想，如果真的那樣也不錯。只是，她不好意思把心里話對李大個說。畢竟是寡婦，又拖著個油瓶子，誰愿意要她呢？林姬有時這么想，心事重重，直到李大個走，她才真切地感到內心的空虛。內心空虛的她就拼命地工作，每天行走在鄉村小路上，抱著孩子，串聯婦女。不長時間，幾個村都成立了婦女抗日救國會，給抗聯做衣服、做鞋，也送情報。

這天天剛擦黑，張蘭突然從門外闖了進來，身后卷起一團白毛風。林姬正愣怔，張蘭一把抱過她的肩膀說，你已經暴露了，立即跟我走。林姬瞪大眼睛，驚愕地問，孩子呢？張蘭說，孩子先寄托在別人家，等有機會再回來領。林姬哇地哭了，哽咽地說，不能帶孩子么？張蘭說，我的傻妹妹啊，天寒地凍，你帶孩子不是把孩子坑了么？

林姬進山后發現了兩個秘密。一個是李大個是師長；一個是張蘭跟李大個是兩口子。前一個秘密讓林姬有說不出來的欣慰，后一個則讓她有些羞愧，每每想起臉都會燒成一團火。

林姬在山里只待了半個冬天。第二年開春，日本討伐隊摸到了密營。結果，張蘭帶領三個人突圍成功，李大個犧牲，林姬受傷被捕。被捕后的林姬從此失蹤。犧牲是肯定的，但犧牲在什么地方，具體日子，卻成了謎團。

五

老婦講完母親時天色將黑。她抹抹眼角的淚水，說，看來，我母親的下落永遠成為謎團了。說罷，她站起身，欲告辭而去。我連忙擺擺手說，你先別走，我給你看兩樣東西。她兩眼疑惑地盯著我，嘴唇嚅動嚅動，想問什么，又沒有問出口。我也不解釋。我認為我已找到林姬，并不說破，只是翻出了兩份舊卷宗，遞給了她。我不用看，也能背得出卷宗的內容。

一份是張一心的《供詞》。

供詞的內容是這樣的：我剛組織婦女抗日會時，還想自己是日本人，不應該反對日本人。但后來，在大老張同志的教育下，我認識到這樣想是錯誤的。因為我們朝鮮國原來也是獨立的，后來被日本人占領了，我成了亡國奴，并不是日本人。我恨日本人占領了我的祖國，也恨他們打死了我的丈夫，所以我要反抗他們，跟他們戰斗。我相信滿洲收復之日，就是祖國朝鮮光復之時。我認為一個失去祖國的人，為爭取祖國光復而戰斗是正確的。為此，我不考慮自首啦，孩子啦等等事體。

一份是日偽鐵山包警務科《關于送附違反懲治叛徒法被疑人張一心意見書》。

意見書的內容是這樣的：被告人張一心，女，朝鮮人，現年二十一歲。問什么地方人，不招，問哪個部隊的，不招。現今之滿洲帝國，自建設以來得到日本帝國各方面重大援助，在日滿一體的路途上有了飛躍，四民唱凱歌，呈安居樂業之現狀。該被告卻以抗日救國為口號，并為此胡作非為。如此犯罪行為，妨害治安肅正工作，使日滿官憲終無寧日，使日滿軍警傷亡慘重，加之被告態度頑固，抗打不招，并無悔改之意，認為應處以極刑，以根絕共產主義思想，完成國家之百年大計，不留任何禍根。

老婦看完材料，兩手抱頭低聲啜泣好一會兒，這才慢騰騰地立起身體，淚眼婆娑地說，很感謝你讓我們母女實現了夙愿，我會將這消息獻給張蘭在天之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