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末一天的下午,高客在高速公路上,過了臨潼就開始加速,急迫地想靠近華山。遠看華山高聳入云,半山腰有白云一般的東西,導游告訴我,那不是云,是石頭,白色的巨石。
汽車停了,我終于走近華山,近距離地看到了華山白色的巨石,一面面矗立在那里,等著我。華山像是巨大的白色紀念碑,尤其是千尺幢一帶,簡直刀劈一般地整齊,想,該用怎樣的巨刀,才能削出這樣的絕崖啊。
次日,登華山。聽當地文化人介紹說,老子當年駕青牛犁山開道一路來到華山,道家高士陳摶也在這里修行過。當年韓愈爬華山,恐恐然也,官員為先生療恐,大飲,待他喝醉后,從山頂抬下來,也可謂悠哉游哉,孤獨的唐朝公主也來這里修行“成仙”……時間給世人留下了想象空間。想象是個好東西,能使人忘記憂愁和苦難,仙人,仙境,成仙,這些飄飄渺渺的詞匯在別的地方不好用,在華山則恰逢其地,栩栩如生。盡管華山有“道”,盡管現代人在華山把道文化渲染得稀里嘩啦的,來華山尋道的人,沒有幾個真正定居在這里的,他們寧愿站在“道”外看“道”,覺得好玩就是了。
走進華山,陡立而巨大的白石到處可見。有的山峰倒是用幾塊山石壘成,有的整座山就是一塊完整的山石,令人驚嘆。我是一個喜歡完整的人,看到這般通體完整的山和潔白巨石,就勾出了蘊藏在心底的崇高。登山很苦,我終因腿關節有骨刺的原因,舍棄了從五龍橋徒步登北峰的快樂,徑直坐索道抵北峰之巔。登得主峰,也沒有一覽群山小,更沒有留戀“華山論劍”,徑直從北峰拾步而下,抵達猢猻愁拐彎處,一屁股坐在山的石階上,看金色的陽光在細仄的山路上婆娑。
石階是從大山母體上雕刻出來的。我坐石階上,山石漸漸包容了我,陽光撲簌簌地投在我的臉上、身上,驅逐經年儲存在身體里的疲勞,整個人從里到外都是亮的。定睛再看正在猢猻愁一帶的爬山人,樣子很是有趣,一個個撅著屁股爬山,不是用兩條腿,而是手腳并用,像猿猴一般;即使有稍微從容一些的,也要狠狠地扯著山道邊的鐵鎖鏈,依賴鐵鎖鏈的定力幫他們爬過華山這最艱難的一段。
北峰一帶的陽光還夠不上毒,但能把每個爬山人的臉膛照得賊亮,不是皮膚的本色,而是皮膚里滲出的熱汗和陽光攪合到一起,油光油光的。陽光把每個爬山人照得白燦燦,一個個像是太陽人。陽光很寬,山路很窄,陽光想把山路擠壓得更加細仄,而山路則想把顯得無所不達的陽光擠到山谷里,最好摔得重一些,無力再爬到山坡上,這是有意思的一件事。
山路上很鬧,我的心很靜,打坐在稍微寬些的石階上,一眼看到斜對面的山壁上鐫刻“河山永壽”四個大字。四個字很有章法,聽人說是一位將軍的書法,我很喜歡這四個字,如果有可能,真的想把它卸下來做門匾,裝到邯鄲小巷子我家的門樓上。
華山有道,道,講究師法自然。在華山,我不僅看到了華山風景的自然,還看了在華山陡峭的山路上的人體自然:凡是爬山者爬到靠近北峰的猢猻愁拐彎處,一律氣喘吁吁,不管高個子,還是低個子,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胸部一律強烈地起伏,每起伏一次,都要發出同樣的“吁——”的聲音;爬山者每挪一步,都要“吁——”一聲,山道上“吁——”聲連連。這一聲聲的“吁——”發自肺部,僅有粗壯和纖細之分,并沒有威嚴和猥瑣之差別。
自古華山一條路,這些爬山人,啟步爬山的時候,也許還能談笑風生地把爬山視作一件趣事,但是攀抵北峰一帶筆陡的山路時,大都再沒有力氣說話,爬山是體力活,有的攀山客累得實在走不動了,拉著鐵鏈子稍微歇一陣,腳步短暫地凝固在山路上。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攀山人都不能一口氣爬上山頂,總是爬一陣,停一陣;停一陣,爬一陣。爬爬停停,停停爬爬,累極了,就順勢坐到石階上化為一灘稀泥。他們一路攀山,四千多個臺階把他們的風趣吃掉了。
因為我是坐索道到華山北峰的,沒有經過爬山之苦,就有精力去想象當年漢朝和唐朝的皇帝是怎樣爬山封禪的?皇帝們登山時也許坐轎,但其坐姿未必優雅,因為山太陡了,皇帝坐在轎里也未必不膽戰心驚。皇帝的時代過去了,我眼前的爬山人不再是皇帝,而是工人、農民、學生,他們默默地與自己較勁,悶頭爬山。眼前的爬山人大部分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有活力,有朝氣,偶爾也有六十歲以上的老者。雖然都是爬山,老者爬山的腳步就要從容一些,不像年輕人總想一步竄到山巔。當然年輕者總有逞英雄的,我問他累不累,他扯著嗓子說:真——好——帥——呆——了,但是他每吐一個字總要伴隨一聲“吁——”,這聲“吁”從他的肺部傳到氣管,再從喉嚨噴發而出,很有爆發力。
我坐在石階上,一邊執筆畫素描,一邊為爬山人鼓勁打氣。眼前的爬山人因為勞累,總是停下腳步舉頭往山頂瞭望,一臉的茫然,大約在埋怨這華山怎么就這么高呢?或許在埋怨地球的造山運動為什么總是把山越拱越高,而不是越陷越低呢?爬山人心里到底是怎樣想的,我看不到,但他們想事情的表情還是能看得到的。這些爬山人在鐫刻有“河山永壽”四個大字的山路轉彎處,看到了坐在臺階上畫畫的我,大都停下來問我一句:師傅,快到山頂了吧?我立即給他們加油說:馬上到了,爬上這十幾階石階,后面的路就平坦了。
聽到我對他們的鼓勵,這些爬山人立即把信任的微笑送給我。在山下也常常看到人的微笑,微笑的背后總有讓人膽寒的東西,而在山道上,山峰和陽光過濾掉了心機,爬山人經過一路攀山疲勞,此時流露出的笑容是真誠的。
我坐在華山道上,周身披滿了這般陽光的微笑,從內到外都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