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德彬,山東濟寧人,生于1986年冬,現(xiàn)居深圳。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山花》、《福建文學》、《西湖》、《文學與人生》、《野草》、《牡丹》等文學期刊。曾獲浙江作家網(wǎng)首屆“青年文學獎”。
園子的生平我不得而知,我來時它就坐落在這里了。它遠離鬧市,是由圍墻、大門、花園、房子、池塘構成的廣闊領地。白天,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人在這里工作;晚上,幾個和我一樣黃葉般流浪的外地人擠在一個房間里休息。
夜晚,我常常走出彌漫著煙草味的房間,站在園子里的假山上,遙望燈火輝煌的城市,河流在我的身后散步。城市成了一扇扇窗戶的剪影。一只只影子,鑲嵌在窗欞中。
一條高大威猛的獵犬,獨自在池塘旁邊的棚子前張望著。它長著一雙明亮的孩童的眼睛。任何人的腳步聲都會引起它濃厚的興趣。它那時會猛然站起,順著鐵鏈奔出去,但終突破不了那個圓周。我們都懼怕它,不敢靠近,生怕鎖鏈失靈。它到底是一只畜生。可它一看見老史便俯首貼耳,儼然一只溫順的綿羊。許多次,我經(jīng)過狗窩,見老史的手掌上摩挲著一條顫抖的紅舌,舔著上面的灰塵。那只伸出的手和那條狗的鼻頭一樣黑,見不到肉色。老史說,肥皂水也洗不掉他手掌上的灰土,只有虎子能舔干凈。說著,他把一只手掌伸向那條狗。虎子那雙孩童的眼睛閃動著,顫抖著舌頭,深情地吻著。老史斜著臉望天,瞇著眼睛,享受著它的舌頭。老史讓它蹲著,它就蹲著,顫著猩紅冒煙的舌頭;老史讓它趴下,它就趴下,用尾巴掩住鼻梁,蜷縮成一只溫順的貓咪。有一次我見老史在狗窩旁的花圃里拔草,它竟學著他的樣子,前爪往后扒著地面,扒倒了幾株淡黃的蒿草,灑了一地的綠種子。我們幾個在辦公室打雜的合同工說老史很能,還給他起了個“雅稱”——馴獸師。他連忙豎起黑乎乎的大拇指,夸贊名字起得好,坐在辦公室里的人就是有文化。
老史并不老,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一天到晚在園子里翻土、除草或者清掃落葉。在園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總是緊鎖眉頭,一張苦瓜臉。后來,聽資格老的合同工說,幾年前他與一個和他同樣年輕的女人同居。他喜歡吃木耳,那個女人端到飯桌上一盤炒木耳。木耳越看越像豬耳,大得出奇。饑腸轆轆的他咬了一口,嘔吐了半天。女人對他說,你沒本事掙錢,只知道老頭子似的修理地球,只配吃這樣的木耳。不久,那個女人回了娘家,再也沒回來。他能輕而易舉馴服一條獵狗,咋就馴服不了一個女人?我詫異著。
那天傍晚,我在池塘邊散步,碰見了他。他時不時地把痰吐進腳下的草叢,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幾年未散盡的木耳味。我盡量談些愉快的事,試圖舒展他的愁眉。他肩膀猛地一抖,僵在那里。原來城市里隱約傳來叫賣木耳的聲音。
老史吃過飯,喜歡把食堂的剩飯倒進一只黑乎乎的鐵盆,端向狗窩。他能從食堂師傅那里端出剩飯,真是名副其實的馴獸師。食堂師傅身上輝映著的哲學氣質(zhì)常常把我灌醉,比他星期三做的午飯更令人回味。我心中暗暗詫異,他可是從未踏進課堂啊。當然,每逢七月,學校的大門都會順暢地排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頭戴桂冠的羊群。他們涌進大街小巷,順從于放牧人古老的皮鞭,毫無驚人之處。想到這,我的大拇指再次為他豎起。他是一桿五彩斑斕的旗幟,飛揚在園子的西北方向。每個星期三上午,旗幟迎風招展的聲音吸引著我,以致我常不自覺地走出辦公室的木門,目光指向西北。星期三下午開會,這無疑增加了正式工中午在食堂吃飯的可能性。夏末秋初,連著五天的早餐菜都是涼拌黃瓜,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與某個賣黃瓜的婦女有一腿。園子里的正式工聚居在附近的小區(qū),只在中午的時候才邁著方步光臨食堂。給正式工盛飯,笑容自然甜些,分量自然足些,肉塊自然多些。他是一只善于隱藏的狐貍,一次次把獵人的眼睛迷惑。不,他是比老史更高明的馴獸師,用有限的資財馴服了正式工的胃腸。
體檢表上的數(shù)字符號是夜空綻放的信號彈,警告我該注意一下飲食了。攢足了勇氣,走進一間裝修華麗的辦公室,問主事的正式工能不能讓食堂師傅改善一下晚餐。他把煙頭種進玻璃器皿的灰燼里,嘴角還圍繞著煙氣,真的去了伙房,兩樣有滋有味的青菜便擺在了傍晚的飯桌上。有一次,一根肉絲竟點綴著土豆塊,探出筷子,才看清肉絲正探頭探腦。他是食堂的君王,擁有三間屋的帝國,和凱撒大帝相比,只有疆域的差別。他統(tǒng)治了蘿卜白菜和為數(shù)不多的肉片,出色地分配著它們。還有兩名中年婦女作他的婢女,她們身著時髦的牛仔褲和爬滿英文的短袖。一次在其中一位婢女前腳邁進宮殿的時候,她背上的英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譯成漢語為“令人迷醉的處女”。
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馴獸師,而那些自稱專家的人,在他面前只能搖頭晃腦地鸚鵡學舌。一天傍晚,我從清亮的菜湯中看清了他馴獸師的方形大口。
老史能從他那里端出剩飯,真是不一般,讓人琢磨不透。他端著那只鐵盆從食堂里探出身子,走向狗窩。虎子那雙孩童的眼睛閃著亮光,鐘擺一樣搖著尾巴。不過這架鐘擺不夠準確,老史走得越近,擺得越快,等它的長嘴探進鐵盆,鐘擺便直立成旗桿,雷打不動。
不知什么時候,園子里來了兩條身材矮小的母狗,一只是白色卷毛狗,一只是普通的黃狗,都渾身臟兮兮的,一副流浪者的裝扮。它們老作出一副娼妓的媚態(tài),往虎子身邊湊。虎子猛地站起身,呲著牙,顫動著垂涎的黑紫嘴唇。可是它們是老江湖,瞅準了虎子的鐵鏈,總是若即若離。當我第二次見到它們時,它們正津津有味地舔著狗窩旁的鐵盆。虎子站在旁邊,忽閃著那雙孩童的眼睛,暗示著允諾和親近。任何人的腳步聲依然會使它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它會猛地站起,順著鐵鏈奔出去,在拉直鐵鏈的一剎那,身子兩側飛出一白一黃兩只箭簇,呼嘯著撲向敵人。人們對虎子始料未及的延長感到震驚,有幾位膽小的婦女哭訴到主事的正式工那里。我們不敢再從那條路經(jīng)過,畜生到底是畜生。老史對狗卻非常偏愛,也許是因為他只能靠近狗的緣故。每天夜里狗窩里都騷動不安,虎子戀愛了,我們幾個打趣他。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前些天,不知什么事從虎子身邊牽走了老史。他離開了園子。那只黑乎乎的鐵盆,默默地干枯在狗窩旁。虎子多次扒弄著盆子,扒出哐哐當當?shù)穆曇簟@子里沒了一白一黃兩只箭簇,呼嘯著撲向敵人的壯觀景象。我最后一次見那兩條狗格格噔噔地跑進園子,跑向虎子,它們齊刷刷地看了一眼干枯的盆子,又看了一眼皮包骨頭的虎子,格格噔噔地跑出大門,一轉彎,不見了。我想它們?nèi)グ罂盍恕;⒆幽请p明亮的孩童的眼睛張望著大門,默立許久。
長工資的雷聲把園子里的樹葉震落了一地,好像秋天提前光臨了這里。到處都是談論這件事的聲音,雖然每月只長了幾十元。食堂師傅站在食堂門口,揮舞著手中的勺子,載歌載舞。老史緊緊地抱住虎子的脖子,連親幾口它顫動著的流涎的黑紫嘴唇。
我在辦公室無意間聽到了兩名正式工的交談,他們的工資每月長了將近兩千元。
快來!抓狗!逮住它!拴住它!園子里響著主事正式工的聲音。饑餓的虎子咬斷了繩索,正興致勃勃地奔向大門口。食堂師傅把勺子扔向水槽,跑向園子,老史也慌忙跑來了,還有幾個看門員也跑來了。我環(huán)顧四周,靠近虎子的,唯獨沒有那些正式工。一群兩條腿的動物頭上插著鳥毛,奔向一只饑餓的猛虎,烏煙瘴氣地怪叫著。馴獸師端坐在觀賞臺上,咧著方形大口。園子的石墻高高攏起。
白日夢
許多天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圖景侵襲著我。有時候在飯桌上,菜夾在兩根筷子間,還沒送進嘴里,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些景象來,筷子便僵在半空了。有時候在辦公桌前,剛拿起筆就靜止在了那里,同事說雕塑一般。我看到有人當著我的面放火燒掉了我的住所。我一個人居住在這座城市租來的一間房子里。面對他們的暴行,我緘默不語著,他們手持噴火器,扭著頭朝我獰笑著。面對他們的浩大聲勢,我竟如此脆弱,只是緘默不語,天空和墻壁是灰暗的。
我稍微一愣神,又看到自己的房間依舊好好地站立在那里,河邊上斷磚殘瓦質(zhì)地的墻壁沒有火焰走過的痕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把心中的恐慌都呼了出來。旋即又繃緊了神經(jīng),恐懼著自己的房間會被燒掉。
我看到自己行走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找不到一個親人,在這個世界上,我也是沒有親人的。一個身著白裳的女子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我感到對她是有些親近的,便走到她跟前傾訴我的苦悶。她不耐煩地走了,回頭丟下一句“別煩我,我正要約會去”。我和她,還未來得及親近,就已彼此失去。巨大的失落和恐懼壓制著我,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家呢,我的家呢,若不是在這城市,一定是在鄉(xiāng)村吧。想著,便走出高樓佇立的森林。
一片又一片的村莊在我眼前慢慢后退,我還是找不到家,只知道家也許在某個村莊的深處。那些村莊的面孔幾近雷同,緘默不語著。我的目光穿過一條條黃土質(zhì)地的街道,村民寥寥無幾。我走近他們,卻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難道是因為我離家太久?久得連我自己都記不起何時最后一次離開家鄉(xiāng)。
前面的那片樹林,那么熟悉,我也許小時候時常在里面和鄰家小孩玩耍。我偷偷把他的那塊清涼的鵝卵石藏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下,他找不到它了,便抽泣著回家了。我偷偷把石頭掀開,把那塊鵝卵石握在手心,清涼清涼的。那棵大楊樹旁邊的平房,斑駁的墻體露出暗紅的磚,那磚敦厚而莊重,好像出自父親之手。小的時候,我靠在樹陰下乘涼,父親把一塊塊磚坯壘成長城。秋天的時候,他把那些磚坯種進磚窯里,用野草麥秸燒烤數(shù)日,來年春天收獲了許多暗紅結實的磚。那些磚的神情,個個敦厚而莊重。
步行著走了好久,某種隱秘的意識牽引著我走向兩扇木門。木門上的門神早已在風雨中漫漶,幾痕泛白的舊紙片死死地粘在那里。左邊的那扇門向后仰著,右邊的那扇門向前伸著,生銹的門閂掙扎著把兩扇門連在一起。院子里的荒草淹沒了我的膝蓋,一種身材細長的草用白色的絨毛調(diào)皮地逗著我的癢,我卻笑不出來。一個老頭佝僂著身子,他的背上騎著一只糞箕子。他把糞箕子放在地上,從地上撿拾著干柴和枯草。他走到我的跟前,用一根干枯的槐木棍指著坍塌的房屋說著什么,可我一句也聽不懂。他又用雙手吃力地比劃著,槐木棍凋落了幾片灰黑的樹皮。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好像在向我表明,眼前屋舍的房頂坍塌于一個雷雨交加的夏夜,那已是許多年前。
黃昏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推開了一扇門。一對年輕夫婦打開門,睜大著眼睛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語言,我莫名地失落著,沒有說話,悄悄退后了。我開始瘋狂地回憶,搜尋著心中的每一個角落,家呢,親人呢。結果是一切陌生,那些背景帶著些微的熟悉,我沒有家,更沒有親人。
夜幕不緊不慢地拉嚴了,家家戶戶的燈火也亮起來了,可是,我彷徨在大街小巷,沒有歸處。
一個激靈醒來,或者被同事的話語驚醒,或者被巨大的聲響牽回了思緒,意識到那些了無邊際的圖景只是想象,真實的世界依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存在著。如果四周的一切皆是暗中布置好的背景,那夢和現(xiàn)實到底哪個更加真實?
有時候模模糊糊看到自己是一只躲避在葉背上長壽的青蟲,有著深沉的自卑和壓抑,苦苦挨過一個個春夏秋冬的輪回。陽光穿過寬厚的懸鈴樹葉片,幾縷淡淡的光線籠罩著我淡綠的身體,一年當中,這樣的情景總會陪伴我大半個年頭。秋葉飄零的時候,我會躲進樹洞里取暖避光。我就是那只深藏在懸鈴樹葉背上的青蟲,藏在深閨不愿拋頭露面。那棵懸鈴樹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樹干上溝壑縱橫,秋風一吹,它樹干上的皮膚和樹葉一起飄落。
這是一個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棵賴以生存的大樹即將枯萎死去,樹干和樹枝也會像秋葉一樣飄零,可我,還沒有接受另一棵大樹的勇氣。夏雨接連不斷地下了幾天,葉背后面的我受不到風雨的侵襲,我暗暗慶幸著,也暗暗失落著。空氣漸漸冷了起來,棲身的葉片也慢慢變黃,我開始擔憂了。
為什么不爬上葉子的正面,去感受一下夏日的暖陽呢?我詰問著自己。我已經(jīng)在葉背和樹洞里躲了那么多年,習慣了沒有陽光的陰暗生活,習慣了葉背后簡單的滿足,我遠離了自認為應該遠離的東西,憤恨著自以為應該憤恨的東西。不,這樣的安逸歷時太久,幾乎要耗盡我一生的光陰了,也許,我應該爬上葉子的正面去感受一下陽光和藍天。就這樣,兩股念想像勇士一樣在秋天的曠野上殊死決斗,驚得落葉紛紛。
當陽光再一次穿過寬厚的懸鈴樹葉片,幾縷淡淡的光線籠罩著我淡綠的身體,我悄悄穿越葉背上縱橫的脈絡,爬過有些犀利的葉緣,氣喘吁吁地躺在了葉面上。白燦燦的陽光利劍一般洞穿了我的身體,每一個毛孔洋溢著莫名的興奮。天空中的云朵形態(tài)各異,時不時還有遠行的飛鳥穿過。面對著浩瀚無際的天空和那些天空里的事物,我沉醉在這個夏天。真實責問著我的無知,對太陽和天空的偏見也在這一刻消殞無蹤。整個身體俯伏在葉面上,對太陽,對天空,對大地由衷地懺悔、朝拜、感恩。
我以前生活得閉塞而勞累,因為內(nèi)心的那些無知的偏見。我的心胸過于偏狹了,能夠容納的也僅是周邊的彈丸之地和透過葉片的淡漠的光縷。爬上葉面的瞬間,太多的怨尤被夏風帶走,愛之歌在樹梢間彈奏。穿越葉背上縱橫的脈絡,爬過有些犀利的葉緣,便也突破了心靈的圍城。這天傍晚,我脫下厚重的殼,化身為一只有著斑斕色彩的蝴蝶,翩躚著,把天空,把夕陽,把大地吟唱。
我到底不是一只青蟲,開始懷疑剛才關于青蟲的想象毫無意義。我到底是真真實實的一個人,因為院子里的狗剛才咬斷了繩索,正興致勃勃地往大門口跑去,我立刻起身,得趕上去逮住它,把它拴在原處。對它說,你可以想象著自己跑出去玩耍,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人,做白日夢是你的自由,但你必須身在原處,哪怕貌合神離。很多時候,形式上的東西是不容侵犯的,它似懂非懂地哼唧著叫了兩聲。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我該去上班了,還未騎上自行車,眼前浮現(xiàn)出一條狗匆忙奔跑在既定的城市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