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云”的意象

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是由十五個故事構成的短篇小說集，它被分成了童年故事、青春期故事、成年生活故事和都柏林社會生活故事四個部分。《一朵小云》是成年生活故事的第一篇，講述的是小文書錢德勒對于與加拉赫見面的期待以及兩者見面以后的所聊所想。標題中的“一朵小云”雖沒在故事的描述中出現，它的意象卻貫穿著故事的始終。

水的形態是多變的，但不管它以哪種形態存在，它的本質卻都沒有變。萬物都依賴于水而存在，有水就有生命。正是因為水和生命的關系以及水的輪回性，水被賦予了生命的意義。維科就認為人類的歷史如水一般，是一個永恒的輪回。云是水的一種存在形式，只是顯得更飄渺，更難捉摸，給人更多幻想的空間。一朵小云會給碩大的天空帶來一些改變，讓人們產生聯想，但是卻未必能帶來實質性的影響，甚至漂浮而過，不為旁人所在意。

相對漫長的人生，沒有見面的八年不過是錢德勒和加拉赫生命中的一朵小云，不會對旁人有太大影響，但卻是他們生命的一段，其間，他們都經歷了許多。正如錢德勒所感嘆的一樣，“變化何其大啊!想當年，他結交的那位赫窮愁潦倒、衣衫襤褸的朋友，現在已是倫敦報界的大紅人了”。八年中，加拉赫獲得的是成功的名聲，錢德勒獲得的卻是一種幻想，他對與加拉赫的見面有著急切的期待。在都柏林的他一事無成，想象著“與加拉赫重逢的情形，他怎么請自己去喝酒，以及加拉赫所住的大都市倫敦”。這甚至喚回了他對詩歌的興趣，他幻想加拉赫可以幫他在報紙上發表他的小詩，評論家會評論他的詩集。他“還未去過科利斯酒店，但知道它的名聲”，由于加拉赫，他終于能去那里了，他甚至過于激動而走過了目的地，不得不往回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比街上的行人優越”。

八年，這朵人生中的云，拂過了錢德勒的天空，帶給他的是無限的期待和遐想，但這不過是一朵小云，從幻想回歸現實的他并沒有獲得期待的滿足感。走進酒店的錢德勒感到“人們以好奇的目光在打量他”，于是“他裝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但是，“在他把酒店里看得稍稍清楚些時，才發覺別人并未瞧他。”在別人那里，錢德勒也不過就如一朵小云一般，在不經意間就已拂過消失了。不管他顯得多么文雅，梳理得多么精心，甚至在手帕上灑上香水，他還是被稱為“小錢德勒”，這不僅因為他矮小，更是他身份卑微、膽小怯懦的象征。

在錢德勒的回憶中，加拉赫是一個時常與酒肉朋友鬼混，成天爛醉如泥，見人就借錢的人，但他的成功還是有苗頭的，“誰都承認，他是個能干人……即使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他也不慌不忙”。在錢德勒的幻想中，這位報界的紅人能把見面地點選在他沒有能力進的酒店，他就確實是飛黃騰達了，一定能給自己帶來榮譽。然而一見面，加拉赫的形象就被顛覆了，“這張臉五官配得不合理，因為他的嘴唇顯得格外長，白乎乎的，真不像樣，他低下頭，用兩根手指憐惜地梳理頭頂上那稀疏的頭發”。加拉赫開口就抱怨工作的煩累。見面前，錢德勒對加拉赫的邀請充滿期待，還想著與其談論寫詩并發表的問題，甚至想著成名后的署名。然而，見面以后，加拉赫宴請錢德勒的不過是幾杯威士忌。就威士忌是否要摻水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加拉赫發表了多次評論，一再強調“別把威士忌攪成甜酒，要喝純正的”，他把自己作為了錢德勒的標準。加拉赫所談論的話題與他作為報界紅人的文人身份沒有任何聯系，全是關乎外界酒肉生活的。在他的意識中，無奇不有的世界吸引他的不過是“巴黎女人那派頭”、“交際花放縱時候的模樣”，他用歷史學家的口吻敘述的是國外醉生夢死的情形，雖然透露了一下某些宗教團體的秘史，他詳細描述的還是“一位英國公爵夫人的絕情”。八年的生活并未從根本上改變他，這朵小云給他帶去的僅僅是一種“見過世面”的炫耀資本：他夸耀著自己的見多識廣；他彰顯著自己的繁忙，甚至去錢德勒家吃頓飯也要預約；他說“幾千個富裕的德國妞兒，猶太女郎，錢多得數不清，只要我吭一聲。他們就受寵若驚，紛紛涌來……”，但是，繁忙的他不過是要去一個小小的牌局，回到都柏林“輕松一下”的加拉赫仍然是孑然一身。

對于錢德勒來說，“每當對人生這個問題進行思索時，就不禁感到一股悲涼的情緒油然而生，而且那哀愁不可排遣。”無奈的他接受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把未成家時的詩集放在書架上，甚至想看看、朗誦一些詩節給妻子聽，他都會覺得不好意思。加拉赫的出現如云一般，帶來雨的信息，掀起了錢德勒內心的波瀾。錢德勒充滿希望地赴約、謹慎小心地喝著摻了很多水的威士忌。然而，他慢慢發現加拉赫雖有了名聲，卻本性難改。他開始主動找酒喝并且不再摻水，甚至鼓足勇氣對之前崇拜的加拉赫堅持不結婚的觀點提出異議：“誰說得定呢?也許明年你再回來時，我就能榮幸地祝你和你夫人幸福長壽了”。這是他的幻想逐步破滅的過程，原本被他作為偶像的加拉赫不過如此。

加拉赫的出現其實也就是錢德勒生活中的一朵小云，漂浮而過，當他帶著錢德勒的破滅的幻想和期待離開的時候，錢德勒回歸到了他日常的生活。在小燈柔和的光輝里，他看著妻子照片上美麗的眼睛和面孔，回憶著曾經有過的幸福生活。不過，那一切也如拂過的一朵小云，去而不返了。妻子出門了，他帶孩子，看著《拜倫詩選》，但是剛好念了第一節，兒子就醒了，“響亮地哭出聲來了”。任憑錢德勒如何勸解，兒子回復他的都是哭聲。妻子的歸來本該給錢德勒一線希望，但是，他只聽到她推門而入后“怎么了?怎么啦”的嚷嚷聲。面對妻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心一陣緊縮，“覺得羞愧難禁，滿臉飛起了紅霞，只得躲開燈光，躲到黑暗中。他仔細聽著，孩子的哭聲漸漸平息了下來，自己眼中卻留下了悔恨的淚水”。拂過錢德勒生活中的小云，終于產生了一點實質性的效果，化成了淚水，但是，這只能是他悔恨的淚水，不會帶來他生活的改變，他還會繼續小文書的生活。

正如錢德勒所說，“與命運對抗是徒勞的，這是千百年來積累的智慧給他的訓導，乃是因襲的負荷”。錢德勒充滿改變生活的期待卻又夢想破滅無奈回歸生活的過程正是喬伊斯筆下的精神頓悟。作為喬伊斯特色的精神頓悟出現在整個《都柏林人》中，這是一種“在粗俗的語言中或是姿態中，也許是在某種值得注意的心理現象中發現一種突然顯示的精神狀態”的技巧，在《一朵小云》中也不例外。

亞里斯多德說，“作為完美的人，最自然的行為就是創造出像自己一樣的人，從而盡可能地進入到永恒和極美的世界之中”。喬伊斯創作的一大特點是帶有濃烈的自傳色彩。在錢德勒或加拉赫所生活的都柏林正是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喬伊斯說過，“都柏林作為首府有幾千年的歷史了，也是大英帝國第二大城市，差不多有三個威尼斯大，可奇怪的是沒有一個藝術家把它推向世界”，他擔起了這個任務，把都柏林介紹給了世人。雖然愛著都柏林，而且其任何作品都沒有遠離過這個背景，喬伊斯賦予都柏林的卻是精神癱瘓的中心的形象。

作為《都柏林人》成人篇中第一個故事的主人公們，錢德勒和加拉赫之屬的生活不會逃離都柏林這個精神癱瘓的中心的人物的生活雛形，他們也喝著威士忌談論著都柏林，但他們所面臨的一切變化都只會如一朵小云般拂過，也許掀起一點心靈的漣漪，卻不會帶給他們實質的生活的改變，他們也不過是都柏林蕓蕓眾生中的一朵朵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