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感與現實間的思考和掙扎

尤金·奧尼爾是美國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是美國最偉大的戲劇家。在他之前，美國只有劇院，沒有戲劇，他的出現使美國開始有了自己的戲劇。奧尼爾本人也因此被稱為“美國戲劇之父”。奧尼爾是一位具有深刻悲劇意識的劇作家，他對文學藝術有著極強的敏感性，他深深的感到時代破落和信念喪失的節奏，在作品中不斷探尋著人們欲望和痛苦的根源。他以自身的生平為線索，分析了劇作家的生活與其悲劇藝術創作的相互關系：“生活是藝術之本源，而藝術則反映現實生活。”奧尼爾不斷進行自我探索和自我認識，在其悲劇藝術創作中，他把個人和家庭的悲劇上升到人類悲劇意識的高度，從而賦予人生一種崇高的悲劇精神，在作品中表現了人們在具有永恒悲劇意義的現實中的終極關懷。奧尼爾在戲劇創作中一直堅持“生活中有悲劇，生活才有價值”。他堅信：“只有悲劇才能使生活變得高尚。”尤金·奧尼爾因此成為美國文壇上的悲劇泰斗，由于他的出現，美國戲劇創作水平得以提高，并逐漸受到世界的矚目。由于在戲劇創作上取得的重要成就，奧尼爾曾經四次獲得普利策獎(1920、1922、1928、1957年)，193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奧尼爾在美國的文學地位，如同莎士比亞之于英國，契訶夫之于俄國，布萊希特之于德國，易卜生之于挪威一樣是文學界當之無愧的一座豐碑。

《長夜漫漫路迢迢》是奧尼爾的后期力作，這部作品因其濃重的自傳色彩和作品本身的魅力而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引發了美國戲劇界的第二次奧尼爾研究高潮。它在美國的戲劇舞臺上綻放出持久、永恒的光彩，是美國文學藝術的奇葩。這部作品帶給觀眾一種對現實心靈的觸動，激起觀眾內心深處的思考與共鳴。奧尼爾將自己家中不可告人之事毫不留情、赤裸裸的在作品中近乎直接的展現，這需要何等的勇氣。這部用奧尼爾的血和淚寫就的作品，是他對自己的心靈、對當代人的心理進行的最深入徹底的剖析，他用這部作品回憶和提煉自己一生命運的那些悲痛事實，洗滌著自己靈魂深處的傷口。其中我們能夠看到奧尼爾對現實、對情感及兩者之間的關系的躊躇思考和反復探尋。

《長夜漫漫路迢迢》因其濃重的自傳色彩，使我們在劇中近乎直接的看到了奧尼爾本人的生平經歷和生活體會，其中包含了奧尼爾對人生價值和最容易觸發情緒變化和起伏的因素——情感的深入思考。這些錯綜的感情中，有被歷代作家詩人劇作家探尋并為大眾津津樂道的愛情，還有日日牽掛、血濃于水的親情。奧尼爾把自己對兩種主要情感的思考和其在兩種情感中的跌宕起伏的思緒通過劇中人物的言行體現出來，把自己在兩種情感中細膩的思考和每一份快樂、痛楚通過劇中人物的一顰一笑展現出來，最終使奧尼爾得到心靈的釋懷。

在劇中我們看到了奧尼爾對愛情的思考。奧尼爾一生有過三次婚姻，經歷了多次感情動蕩，他一直在愛情和婚姻中尋找著自己想要的女性形象。母親是奧尼爾身邊最近的女人，出身于大家閨秀的母親高貴優雅，本應有幸福美麗的一生，而卻因年輕時的一時沖動，下嫁給當戲子的丈夫——奧尼爾的父親，而從此跟著他四處奔波，飽受奔波流離之苦。更可悲的是，由于產后病痛，誤信庸醫，染上嗎啡毒癮。這使得她在身體和精神上都飽受煎熬，她把身體上的病痛歸罪于吝嗇不肯為自己花錢的丈夫，可以想見，這使得她對于愛情的想象和期望一點點消逝，只能在痛楚的現實中麻醉自己，奧尼爾目睹這些，使得他對女性，對愛情有了本能的抵觸。奧尼爾體會到：愛情本應是美麗的，如一杯醇美的酒，然而現實是玷污這杯酒的污物，讓其失去本應有的甘甜或濃烈。是現實，讓本應甜蜜的愛情和婚姻生活變得索然無味，最終苦不堪言。

劇中展現的奧尼爾對親情的思考更加直接。一個家庭中，最多的情感就是親情，劇中體現了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及家庭中每個人對家庭的態度都是親情的具體體現。其中融入了奧尼爾本人對父親、母親、哥哥和整個家的情感。奧尼爾的父親是愛爾蘭第一代移民，沒受過多少教育，憑著自己的努力，成為了莎翁戲劇的演員。然而對金錢的追逐使他迷亂了方向，最終為了賺錢虛耗一生。而因他從小吃怕了苦，所以對家人十分吝嗇，對家人應有的溫情和疼愛在看重金錢的意識下消失，有時多開一盞電燈都會引起他的咆哮怒罵；在主要由父親營造的這種家庭氛圍中，奧尼爾少有得到想象中的父愛。而哥哥也在這樣的家庭中變得刻薄，為了引起家庭其他成員的重視，他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最終成了不務正業的浪蕩子。這些在劇中提羅恩一家人身上反映出來，劇中四個人物因為血緣同在一個屋檐下，因命運的安排不得不糾纏在一起，他們愛著對方，同時想得到對方的愛，在現實中遇挫時渴望得到家庭的庇護和家人的關懷，在無法得到時就轉化為恨。家此時成了無底的陷阱，讓他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們在愛恨交織中受著自己和對方的折磨，用刻薄的言語傷害了對方后又在懊惱自責中傷害了自己。

親情是什么?在奧尼爾的思考中，應該是第一幕中父親母親之間的相互關心，母親對兒子的疼愛，兄弟之間的歡笑游戲，而在當親情遭遇冷酷的現實，就變得軟弱無力。當埃德蒙德最終被確診為癆病時，老提羅恩只關心賺錢，關心地皮買賣，吝嗇的他打算把兒子送往救濟院。在這個決定中，父子間的關愛蕩然無存。劇中埃德蒙德的痛苦正是奧尼爾的痛苦，這種痛苦更多的來自精神上，對至親的父親的憤恨和對現實生活的無奈。在本劇的第四幕中，埃德蒙德對父親的指責就是奧尼爾對自己父親不滿和怨恨的發泄。千瘡百孔的親情成了一張丑陋的破網，他對親情失望，這種痛苦遠大于病痛。最終，提羅恩妥協，決定送兒子去好一點的療養院，而僅是這個決定，讓兒子理解了父親的無奈。同時也是奧尼爾對父親的諒解，他決定原諒和理解，不是父親無情，是現實讓他們無法為親情保溫，無法讓親人得到溫暖。奧尼爾在對愛情和親情的思考中飽受煎熬。他的第三任妻子卡洛泰回憶說：“他向我解釋，他不能不寫這部關于他家庭的劇，這些往事如同幽靈一樣糾纏著他，逼得他非寫不可，不盡心傾吐，他永遠無法安寧。”“我總忘不了他在寫作過程中每天怎樣折磨自己，給自己罪受。每天工作完了，他從書房出來，面容憔悴，有時還淚流汩汩，兩眼哭得通紅，看上去比早上走進書房那人要老上十歲。”這是奧尼爾在思考中所受的折磨，他折磨自己，是想找到讓這些彌足珍貴的感情變味兒的根源，當他找到是現實這把利刃時，又想要探尋影響和控制現實的終極力量，然而終無所獲，漫漫旅程是由喧囂的白天走向了黑夜。

《長夜漫漫路迢迢》是奧尼爾與家人之間愛恨交織的寫照，是他對自己身心無家可歸之痛的宣泄。他在該劇中精心設計場景和人物的命運，向人們展示著自己在情感中的思考和對情感的態度。他追逐美好的親情，向往美好的愛情，相信這些情感是純美幸福的，然而又不得不在現實的打擊下被撞得頭破血流。他看著母親的愛情被現實撕裂，看著母親在情感中掙扎，看著母親用毒品和刻薄的言語麻痹自己；他看著父親理想的破滅，看著父親在現實的折磨下變得冷酷無情；他看著哥哥在遇挫后想要得到家的庇護卻終被冰冷的面具嚇倒，之后變得頹廢潦倒。幾個人的痛苦其實都是奧尼爾一人的痛苦，他在思考中受著折磨，最終決定用諒解和理解讓自己的思考停止，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休憩和安慰。情感是美好的，現實又是不得不加入其中的，情感與現實是必須要交織在一起的，既然是這樣，他只有品嘗這杯亦苦亦甜的酒，在黑夜中體味其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