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望齡(1562-1609)字周望,號石簣。會稽(今浙江紹興)人。萬歷十七年(1589)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授翰林院編修,參與編纂國史,升待講,主管考試,后被詔為國子監祭酒。以“歇庵”名其居,學者稱歇庵先生。卒謚文簡。著有《水天閣集》《歇庵集》等。在陶望齡的身上多種因素相互影響,使其人品、作品都呈現出悲情與達觀共生的形態。
陶望齡曾在自己的詩文中具體描述過自己的疾病。《耳鳴》云:“我身久危脆,生與疾病并。三十方少壯,一耳常年鳴。吞藥謁醫師,已之而未能。”(《陶文簡公集》卷一)痼疾纏身使他難于應對官場雜務,因此計其一生通籍者凡二十一年,而三以告歸,里居達十五年。陶望齡還有一些其他疾病,以致三十余無須,后來雖生出十來莖,亦長不滿寸,且有一莖半白者。一次陶望齡偶過白塔寺,遇到兩個烏斯藏僧人,二人竊竊私語,仔細詢問才知道他們把陶望齡當作了太監。其《白須》其二云:“西國上人言類鳥,也能笑我面如閹。試拈頷下呈伊看,老監應無雪樣髯。”(《歇庵集》卷二)大概正是其疾病導致終身無后。
身體的疾患從而造成他心理上的變化,就像脆弱的身體對氣候敏感一樣,敏感的心靈往往更真切地感受人生的困苦與荒誕。夢中得句古來有之,而陶望齡于夢中所得多為對人生的徹悟。《夢中得首二句,醒后足成之》:“行藏自笑只如蝸,局曲形骸角兩叉。屋舍隨身聊爾爾,文書篆壁長斜斜。呼牛謾逐傍人應,殺敵虛聞二國嘩。莫學升高便枯死,且留涎沫一些些。”(《陶文簡公集》卷二)此詩趣中含理,形象生動而內蘊深刻。另外陶望齡還寫過如夢一樣迷幻狀態,“夢中捏緊拳頭,捉得生獰一鬼。狂呼大叫傍人,摔著自家雙耳。”(《袁伯修見寄效梵志詩八章擬作》其三,《歇庵集》卷二)這并非他病中或夢中的幻覺,而是一種深刻人生感悟。
病痛敞開了悲劇人生的大門,讓人直面荒誕與悲哀。陶望齡不諱言自己的疾病,可以用一種平靜甚至超脫的方式來達到心理平衡,這種超脫既是安慰自己的心靈,同時也是在他人面前展現一種姿態,這種姿態成為他存在的一種印證,而從別人對自己人生態度的認可中獲得自己的人生意義,使自己的人生能夠在一條狹窄的道路上繼續跋涉。
長期的患病使他對人生、對死亡的感受更深切,常常沉人對人生終極問題的追問之中,形成一種以悲情為底色的達觀態度。他在模仿王梵志作品所作的詩中,多次表達了這一看法。
陶望齡生活的時代已經是晚明,各種社會矛盾極其尖銳,官吏橫行,天災不斷,看到這些景況,陶望齡的悲情就表現為對民眾疾苦的深切同情,對貪官污吏的痛恨以及對上天施虐的不解與譴責。
萬歷十五年(1587),發生全國性大災荒,旱災、地震、瘟疫接連不斷,人秋后更是淫雨狂風肆虐,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陶望齡特為作《悲哉行》,詩中描繪了“北人苦早南苦雨”的悲慘場景,北方境況是:“關中赤地幾千里,黃埃蔽天無尺水。草木已盡將奈何,白晝殺人屠其子。人口未咽摧心肝,不然俱餓徒為爾。亦知食盡終相隨,且復須臾少無死。”南方則是另一番境況:“南天春夏少日晴,五湖水漫三吳平。床下蛙鳴食懸釜,田疇水底無人耕。”天災如此,人禍繼來,“秋風高原絕禾黍,扣門已是求輸征。堂人官人猛如虎,健卒大叫面目獰。”面對著民不聊生的社會慘狀,詩人卻無可奈何,只能在凄凄的秋風中“孤館懷憂坐蕭索”(《陶文簡公集》卷一)。
萬歷十六年(1588)浙江等地發生大饑疫,百姓上山采食野菜,偏又多逢虎患,陶望齡為賦《猛虎行》。詩的大致思路同于《悲哉行》,詩中寫到山中人“皮發委地腸掛樹”的慘狀,進而寄希望引起高高在上的上帝的關注,但是“九關迢迢不可度,我欲往訴虎當路。”這里明顯有著諷刺社會現實的深層用意。詩的末尾說:“安得九石之弧萬鈞弩,為君射殺南山虎。”(《陶文簡公集》卷一)這兩首詩以噴薄的激情將社會的悲劇描摹出來,可以說這種社會的疾病比之個人肉體的疾病更為嚴峻。欲往訴上帝,則表明陶望齡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社會現狀。
萬歷十七年(1589)陶望齡以會試第一、廷試第三進入仕途,開始了他經世夢想的實踐。然而明神宗并不是一個關注民生的皇帝,而是處處與民爭剝,并且自萬歷十七年三月就不常臨朝,這年冬天大理寺評事雒于仁獻《酒色財氣》四箴,次年正月被斥為民。天災依然嚴重,浙江地區先后發生大早、大風、海溢與地震。陶望齡的濟民理想終難實現,《正紀綱厚風俗疏》:“今天下綱紐頹解,風俗靡壞,逆象成沴,郁為災厲,民間垂白之老共相嗟異,謂百年來未嘗見此,因指以為大變。”作者對“朝講罷廢,動以經歲,章疏批答,匝月乃下”、“下以非法爭法,上以煩言止言”、“殿陛之上,幾若訟庭”(《歇庵集》卷二十)的朝政混亂局面予以尖銳批判。
陶望齡與公安三袁交情甚密,文學觀點上亦多有共鳴。他們都欣賞李贄、徐渭的為人與文風,反對后七子的復古擬古習氣,彼此引為知音。陶望齡《懷袁伯修先生近體四章》其二云:“楚越應非異,無何其一鄉。逢迎童仆慣,坐起主賓忘。劇語驚河漢,悲歌托鳳凰。知音吾敢附,未訝接輿狂。”(《歇庵集》卷一)袁宗道(伯修)在給陶望齡的信中,贊其《覽鏡》諸作“絕似元、白”。袁宏道曾于陶望齡處一起夜讀徐渭詩文,“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后來又在信中囑咐積極搜尋徐渭年老時詩文并評論陶望齡“詩文并佳”,“古勝律,律勝文”(袁宏道《答陶石簣》)。
袁宗道描寫自己生活境況時說:“入冬以來,支離枯槁,如魚去水,幸天憐我寂寞,中郎恰補得京兆授,屈指定有幾年相聚。齋頭相對,商榷學問,旁及詩文,東語西話,無所不可。山寺射堂,信步游覽,無所不宜。”(袁宏道《答陶石簣》)陶望齡《歇庵記》云:“奉親之暇,退輒憩息,故稱庵日歇庵也。……庵中二榻一幾,蕉團一,儒釋書數卷,讀書宴坐,視其勤懶寢處,于于然甚樂也。嗟呼!向使予不幸力豐而氣盛,材贍而智長,亦且追逐其嗜好,竭蹶奔奏于物役不暇,何暇去而從事于寂寥枯淡之道哉?”(《歇庵集》卷九)他們的人生旨趣在尚自由方面似乎也達到了某種契合。
陶望齡反對模擬古人,他說:“倘規規焉取古人而摹之,即馳左驟莊、陶史鑄漢,胸中之所欲言反為溪徑所束而不盡。”但他并不反對學習古人,“夫惟以達意為主,則雖欲不棄古而有所不能,故為文而型古,求其戶牖明而途徑近,舍八家無繇也。”(《八大家文集序》,《歇庵集》卷十九)他對李贄非常推崇,《祭李卓吾先生》云:“先生獨處獨游,獨行獨語,目如辰曦,膽如懸瓠,口如震霆,筆如飛雨,萬蟄俄聞,群萌畢怒,或震而驚,以亡其箸。”(《歇庵集》卷十四)陶望齡自己詩文亦多獨造之處,但他提倡的人的精神的獨立,并非刻意異俗。在寫給其弟爽齡的信中說:“文之平淡者乃奇麗之極,今人千般作怪非是厭平淡不為,政是不能耳。來書云心厭時弊,思力洗之,甚善。但不可失之枯寂,恐難動人耳目。此是打門瓦子,亦不可太認真,切忌舍奇麗而求平淡,奇麗不極則平淡不來也。”(《甲午入京寄君爽弟書》,《歇庵集》卷十二)所以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基于人本真狀態的生存方式與生活方式。
自身的疾病讓陶望齡獲得了一種悲情的達觀,而社會的慘景則讓他達到一種批判的犀利。他積極探尋人生存的意義和應該具有的一種人生況味,從王陽明后學獲取精神營養,使他成為“公安派”的同盟軍。同時,多種因素又相互影響,使其人品、作品都呈現出悲情與達觀共生的“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