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這一藝術形象,表現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兒誄》一樣,是作者出力摹寫的文字。這首風格上仿效初唐體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盡致,藝術上是很成功的。
藝術家徐麗仙,在“蔣調”、“徐調”基礎上形成風格鮮明的流派唱腔“麗調”。初以柔和委婉,清麗深沉為特點。其旋律委婉動聽、起伏有致,藝術表現力極為豐富,因著表達內容的不同而風格迥異,尤以情感濃郁、韻味雋永見長,由此決定了其最適宜表現的便是傷感哀怨之情。
徐麗仙出生于江蘇吳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早年被錢錦章收為養女,本姓徐,由養母教唱彈詞及京戲、小曲。11歲起即隨養母在茶樓、酒館賣唱。15歲取藝名錢麗仙,與師姐拼檔在浙江一帶彈唱。徐麗仙雖然沒有受過正規的音樂教育,且文化水平有限,但她音樂天賦極高,又生性勤勉。晚清小說《老殘游記》曾這樣描述:“……這白妞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她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她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什么出奇,她就常到戲院里看戲,所有什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什么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她一聽也就會唱……她又把南方的什么昆腔、小曲,種種腔調,她都拿來裝在這打鼓書的調兒里面。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之人,聽了她唱書,無不神魂顛倒。”同樣,徐麗仙也不斷吸收戲曲、曲藝、民歌的旋律,增加了節奏的變化,發展出剛柔相濟,清晰自然,聲情并茂的“麗調”,本人也成為一代評彈名家。在開篇《黛玉葬花》中,徐麗仙一貫注重的以字制腔、以情帶聲的特色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聲情并茂、悅耳動聽。在音樂伴奏上,除固有的琵琶、弦子之外,首、中、尾三次出現的古箏輕撥,以其幽遠、古雅的音色,烘托了悲涼的氣氛,豐富了開篇的音樂性,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達到了內容與形式完美的統一。一曲終了,—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不與封建惡勢力同流合污的美麗如花、潔身自好、秉性孤傲的絳珠仙子飄然眼前。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瀟湘妃子悲春暮,手把花鋤向園林。”開頭四旬概述黛玉葬花的時間和緣由,定下開篇的情感基調——感春傷春,自憐自悲,凄苦凄涼,痛訴痛告。這樣就給開篇籠罩上一種悲劇氣氛,起了統攝全篇、引領下文的作用。前兩句突出一個“愁”字,通過運用“比興”手法,用具體的形象來激發讀者想象,含蓄蘊藉而又哀婉動人。誰愁?第三句一轉,人物出現了,是瀟湘妃子林黛玉在愁:她因春殘花落而愁,委婉地流露出人物的孤寂悲愁之感。這四句唱腔設計以節奏舒緩為主,在演唱到“愁”和“悲”字時,徐麗仙運用了轉腔加以強調修飾,一個手把花鋤,顰眉纖弱,郁結著滿腔愁緒的女子在深邃的意境中緩緩出場。
從“才只是鶯聲細嫩”到“荷鋤歸去掩重門”是開篇的主體。在這里,人物的心理活動異常復雜,并非只有哀傷凄惻之情,其中分明還滲透著一種抑塞不平之氣,在痛苦傷感之中交織著抒憤述懷。俄羅斯著名的宗教哲學家謝苗·路德維果維奇·弗蘭克曾經指出:“世界在形式上、宇宙論上的完善,并不是人的精神所需要、所追求的完善。在人們認識到自已是個性的情況下,在這種觀念所要求的全部深度上,人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要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無家可歸的,無處棲息的、孤獨的。”徐麗仙憑借其深厚的藝術功力,通過聲情并茂的演唱,清晰而有層次地演繹了黛玉的內心情感:惜春——惱春——自憐——自怨。大觀園的秀麗風景,非但未能使黛玉擺脫煩惱,反而使她聯想到芳華褪盡之時的凄清。花開花落,本極平常,可對身世飄零、敏感易傷、多愁善感的黛玉來說,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感覺。在她看來,滿地落花俱是因為不堪遭受風刀霜劍而含恨自殞,因而憐春之情油然而生。然而,黛玉來園中的初衷原是為了解除愁緒,未料面對繽紛落英,愁緒更濃。春之暮使其心愈悲,其情愈烈。此時的黛玉,是一半兒憐春,一半兒惱春。繼而由落花的命運,觸景生情,聯想到自己的命運:桃李的枯萎凋謝,柳絮的飄飛零落,豈不是父母早亡、寄人籬下的自身的寫照?黛玉之美賽過桃花,命運之薄更勝落絮。真是亦花亦人、人花交融。充分表現出黛玉的抑塞不平、哀傷凄惻之情。心志高潔的黛玉是不愿與濁世同流合污的,借葬落花筑香冢之舉,婉轉地抒發了她不甘受人踐踏的心懷。但茫茫前途又使她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于是幽怨之感頓起。這是對黛玉寄人籬下的凄苦心境和不愿身陷污淖的叛逆性格的生動體現,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
從這一主體片斷中,我們可以看到,“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對于自然界的變化極為敏感,眼前‘春殘花漸落’的衰敗景象,自然會使她聯想到自己日后‘紅顏老去時’的凄慘境況。”黛玉以血淚為墨,以落花自況,感嘆身世的凄涼,抒寫了紅消香斷、花落人亡的哀愁悲憤。她不甘沉滅,向往美好愛情,追求幸福生活,渴望擺脫命運的束縛,飛出封建家庭的牢籠,但又無力擺脫封建惡勢力,因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憐花就是憐自己,她看到鮮花的凋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將來。《紅樓夢》中的“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這段話是對黛玉幻滅意識的真實寫照。在她面前“一切曾經誘惑我們和遮擋我們眼睛的偶像。都一個個毀滅了,一切粉飾和掩蓋生命的帷幕都墜落在地,一切幻想都自己破滅了。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命本身,是沉重和無意義的生命,等同于死亡和虛無的生命。”
以上一大段,人物的內心感情十分豐富,所以徐麗仙在旋律設計上也是起伏跌宕,層層遞進。評彈唱詞一般以七言、五言為主,而這里“鶯聲細嫩,柳絲成蔭……紅綃香斷,飛絮飄零”均為四言,因而她從人物塑造的需要出發,突破了原來“麗調”的唱腔框架,頗有建樹地吸收其他曲藝和地方民歌的養料,把它們有機地融進評彈唱腔之中,大大豐富了評彈唱腔的旋律,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至“轉眼芳華盡”句,又回到“麗調”特有的曲調幽美,韻味醇厚,行腔深沉雋永,纏綿凄切的演唱技法中,字字傷心,聲聲撩人。特別是演唱到“今朝花落依花葬,他年葬儂知是誰”時,感情的發展達到高潮。這是一個高傲靈魂的期盼與失望。徐麗仙在演唱上把它處理得一波三折,若斷若連,聲音漸漸低沉以至歇拍中斷,使曲調酣暢淋漓,跌巖有致,層次分明,達到“腔隨意行,意自腔出”的境界。這樣處理,以充沛的感情,唱出了黛玉面對落花片片而觸景傷情的概嘆以及無力抗爭命運而不甘隨波逐流的復雜心情。可以說,這一扣人心弦的停頓,蘊含著強勁有力的蓄勢,緊緊抓住了聽眾。這種欲揚故抑的方式,既以入木三分的力度,體現了黛玉高潔孤傲、多愁善感的氣質,又以一觸即發的態勢,逗引著聽眾焦灼期待的心弦,真是“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在演唱“癡心總似我……荷鋤歸去掩重門”時,徐麗仙吸收了北方戲曲河南豫劇的某些音樂特征,她的唱腔中出現“升Fa”這個清角音,這是在傳統彈詞唱腔中所沒有的,聽起來頗有新意,給音樂增輝不少。
總之,在《黛玉葬花》開篇中,徐麗仙融合了“蔣調”、“沈薛調”等多種流派唱腔,并吸收和借鑒戲曲、曲藝、民歌等合理因子,豐富了節奏變化,增加了伴奏樂器,既注重人物音樂形象的刻畫,又著重氣氛的烘托和意境的渲染。在譜曲、演唱技法上對彈詞音樂均有較多突破及發展。加上表演者蕩氣回腸,感情濃烈的演唱,向人們真實地展露了一個充滿痛苦而又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悲劇人物,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可謂是字字含愁,句句帶淚,不愧為徐麗仙出色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