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壇上涌現(xiàn)出大批女作家,其創(chuàng)作異彩紛呈,最有代表性的當屬70年代出生的“美女作家群”。廣西“70后”女作家楊映川講述的卻是與衛(wèi)慧、棉棉們不一樣的故事,與她們以“身體寫作”展現(xiàn)女性的自我撕裂,并力圖以這種大膽、裸露的寫作向男權中心抗爭相比,楊映川的反抗方式更趨于理性、平和,其目光不但投向女性也投向男性的生存,她切入男性世界,勾勒男性本相,洞悉男性在男權文化中的真實處境。通過她塑造的男性形象,我們能窺見其中涌動著的女性意識與深切的人文關懷意識。
第一,刻劃自私虛偽的男性形象——消解男性身上的神圣光環(huán)。法國女權主義西蒙娜·德·波伏娃認為,在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定義和區(qū)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區(qū)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就是他者。”波伏娃的觀點是對男權社會中男性和女性的社會文化本質的精辟概括。然而,處于主導位置的男性是否都是高大挺拔、智勇雙全的“男子漢”?隨著時代的推進,當主體意識逐漸蘇醒的女性以性別視角對男性進行再認識時,卻發(fā)現(xiàn)“男子漢”形象早已異化,男權文化賦予男性的神圣光環(huán)遮蔽了男性實際存在的許多弱點。
楊映川識破“男子漢”形象的謊言,揭示出男性身上的種種缺陷和丑陋,除下覆蓋在其身上的那層男權文化賦予的盛裝。在她的小說里,我們難以找到傳統(tǒng)文本中的“男子漢”形象,相反,我們看到的是自私虛偽、無責任感的男性形象。
楊映川早期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可以用不可信任來概括。在《只愛陌生人》里,白蘭心的男友秦山是一個出眾的男人,一所名校的研究生。但這么出眾的男人,卻是鏡中月,水中花。當白蘭心千里迢迢去探望男友時,才發(fā)現(xiàn)秦山一直以來都在瞞騙她——他在學校曠課、酗酒、賭博,甚至已被學校開除。最后秦山竟然沒有一絲征兆地從這個地球上蒸發(fā)了,一言不發(fā)地狠心將她拋棄。由于找不到秦山,白蘭心便到陌生人俱樂部排解煩惱,繼而邂逅成功瀟灑的謝遠,并與他迅速發(fā)展戀情。直到同居后,白蘭心才得知謝遠已經(jīng)結了婚,而謝遠壓根就沒打算要告訴她真相,當她知道了之后謝遠卻打著怕傷害她的旗號進行辯解。對于渴望找到真愛的白蘭心來說,這無疑又是一個美麗的泡影。
到了《逃跑的鞋子》,楊映川對于男性不忠誠的暴露又加深了一步。鍥而不舍地追求女歌手賀蘭珊的于中不僅一表人才,成功多金,而且他對賀蘭珊也是一往情深——甘愿當她的司機,親自為她家的窗子裝玻璃,無微不至地照顧病中的賀蘭珊。在賀蘭珊面前他溫柔體貼,忠厚老實,真算得上是女性理想中的“男子漢”。但殊不知這只是罩在他身上的華麗的外衣,追求賀蘭珊純粹是一場他費心策劃的騙局和游戲,只不過別的男人用的是“錢彈”,而他用的是“情彈”。一旦于中成功取悅賀蘭珊,達到在“性”上占有賀蘭珊的目的,他就退去那層華麗的偽裝,露出他徹頭徹尾的愛情騙子面目。
在楊映川早期的作品里,男性對女性天然地持有賞玩的態(tài)度與功利的目的,他們將女性當成是一件漂亮的附屬品,他們借助知識、金錢、情感等外衣來取悅女性,但一旦滿足了自己的欲望,就會迫不及待地撕去偽裝面具,對女性采取千篇一律的遺棄的態(tài)度。
而我們更能從《愛情侏羅紀》、《做只鳥吧》等作品里感受到,作者對“男子漢”形象的懷疑、批判的態(tài)度彌漫于作品之中,以致于作品的女主人公只寄望于虛幻的愛情想象或姐妹情誼。
楊映川懷著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消解被賦予在男性身上的偉大、崇高等一些男性美德,讓我們洞悉,“男子漢”不過是男權社會為了鞏固男性主導地位而樹立的一個理想而又虛幻的形象。作者借消解男性身上的神圣光環(huán)對傳統(tǒng)價值觀所認可的“男子漢”形象進行質疑和批判,對長期以來形成的男權意識沉淀進行了極富價值的顛覆。但是,這并非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終目的,楊映川表達對男性形象的憤懣與失望,是想借此觸發(fā)和誘導女性思考如何改變自身的現(xiàn)實生存處境,進而批判否定男權文化。
第二,刻劃不堪重負的男性形象——對男性的憫懷與拯救。對于消解男性身上神圣的光環(huán),楊映川并非第一人,繼遇羅錦的《一個冬天的童話》后,許多女作家紛紛拿起手中之筆,加入到可以描摹萎縮、卑瑣的男性形象大軍之中,這時女作家們是將男性放置在負面來實現(xiàn)對男性的批判。到了九十年代,男性在陳染、林白等書寫“自己的世界”的文本中又遭到悄無聲息地放逐和遺棄。楊映川在早期也較多地表現(xiàn)了女性與男性之間的對立關系,男性被類型化了,男性的丑惡仿佛標示著男性的不可救藥。然而,無論是對男權文化中的男性形象進行過激性地顛覆式改寫還是放逐和遺棄,都有可能導致女性世界與男性世界的分庭抗禮而偏離構建和諧兩性關系的最終目標。楊映川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婉拒了與男性對抗的慣常之路,在小說中提出女性對男性的拯救,這不能不說是對中國女性主義文學對抗男性世界主題的一個反撥。
楊映川在小說《我困了,我醒了》中,不僅表現(xiàn)了拯救男性的艱巨性,也表達出男性可堪拯救的判斷。小說中的主人公張釘總是在需要他承擔責任的時候犯困,這顯然是映川對男性逃避責任的一種比喻。張釘就是用睡覺的方式擺脫了與第一個戀人李芳菲的關系,逃避自己對第二個女友盧蘭許下的要為她買車的承諾而與盧蘭的關系鬧僵。在小說中,楊映川鮮明地批判了男性的不負責任,但又表達出一種寬容和理解。盧蘭承載起了這種對男性的寬容和理解,用自己忠貞的愛情喚醒了男性的責任感。她代張釘做主將自己辛苦積攢的五萬元錢借給了陷入困境的李芳菲,面對張釘連向自己求婚這一責任也不愿承擔的時刻她欣然地把“嫁給我吧”的求婚儀式轉換成為“娶了我吧”,盧蘭一點一點地將張釘從陰暗引向光明。終于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刻,盧蘭為救張釘被扎了一刀,張釘終于驚醒了,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蘭子,別怕,我送你上醫(yī)院。”但偏偏這時候他的嗜睡癥又犯了,逃避責任已經(jīng)深入男性的骨髓。這時候盧蘭做出了驚人的舉動,作品這樣寫道:“盧蘭嘴一口咬住我的手,咬得很重,她從牙縫里擠出話來,張釘你不能睡,我不能死。我明天是你的新娘。盧蘭的嘴緊緊吸在我的手上,像一只水蛭。我血管里靜止的血液找到了突破的口子,它們上上下下歡騰地流竄。”盧蘭用鮮血喚醒了張釘?shù)呢熑胃校谑菑堘敵蔀橐粋€真正醒著的男人,抱著他心愛的女人沖向夜色里。
楊映川無疑是讓女性用無私的愛培養(yǎng)了男性愛的能力,成功完成了對男性的拯救。楊映川對于男性的拯救,說到底還是從女性獨立意識出發(fā)的。“美國女權主義者弗里丹在20世紀60、70年代尖銳地指出,所謂女性的奧秘不過是男性中心社會精心策劃的陰謀,但十多年后,她卻看到,女權運動過于男性化了,女權主義成了女性想當男人的代名詞。她從男性與女性對抗的立場轉變?yōu)閺呐缘慕嵌葋砜隙信畠尚缘牟顒e的寬容的立場。這樣一種寬容的立場也許就會把某些利益和傷害看作是男女兩性所共有的。”確實,由于自古以來男性社會的“賜予”,男性被要求成為社會的支柱以及女性理想中的“男子漢”,從這個角度來看,男性的生存同樣沉重和壓抑。比如,傳統(tǒng)男權文化說規(guī)定的男人要擔負的“養(yǎng)家糊口”、“建功立業(yè)”的責任,為了擁有所謂的“男子漢”氣質,男性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對功名利祿的追求與爭奪中。小說里的張釘?shù)氖人巧畹膲浩人碌纳倔w的逃避。男性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生存真相表明,男性和女性同樣需要解放,從這個意義上說,楊映川《我困了,我醒了》中的“拯救男性”,呼喚著男性世界的血性和精神力量,透露出來的是對“人”的生命的柔情關照。
楊映川的《不能掉頭》繼續(xù)對拯救男性的主題進行闡發(fā)。《不能掉頭》描述了幻想自己殺了人而奔上漫漫逃途的黃羊。在奔逃中,黃羊見義勇為,救下險些被歹徒侮辱的何甜;鐵肩擔道義,偷走公安局長的槍逼他大義滅親,將賣假飼料的親戚抓回來賠償損失;挺身而出,冒死下礦井救人為宋春衣爭回飯莊。黃羊日益健全了自己的男兒身心,不僅包括男性特征,而且包括男子漢應具有的道義、責任與勇氣。最后,黃羊掉頭回家了。此時,宋春衣親口告訴黃羊:15年前他只是做了一個殺人夢,他根本不必逃亡。黃羊崩潰了,已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黃羊無法面對殘酷的真相——他沒有成為他期望的那種男人。儼然,黃羊只是在一種虛幻性的心理狀態(tài)下展露出男子漢本性。當虛幻的存在被說破以后,意味著黃羊引以為豪的轉變將成為泡影,難道說,真正的男子漢只能是在虛幻的前提下存在?為了化解這個問題,楊映川讓宋春衣?lián)撝谜媲楹魡军S羊從夢境走回現(xiàn)實生活中來的使命。但事實上,黃羊已很難順應宋春衣回到現(xiàn)實,黃羊不能掉頭。小說在結尾中寫道,當宋春衣試圖用真情、理解與付出來幫助黃羊回歸現(xiàn)實時只換來了黃羊的斥責:“你這個臭女人,為什么跟我說這些謊話?”至此,宋春衣并沒有真正成為使黃羊從虛幻的夢境中脫離出來而成為現(xiàn)實中的男子漢的內在動力,她對黃羊并未真正實現(xiàn)拯救。在《不能掉頭》里,楊映川讓我們認識到:“女性對于男性的拯救也只是局部的,任何的兩性世界都有各自的軌跡”。
而在《為你而來》里,楊映川繼續(xù)對不堪重負的男性投以憫懷的眼光。《為你而來》中的袁方資質平平,考不上大學,技校畢業(yè)后在冷氣公司做空調安裝工。他家境優(yōu)越,但卻沒有想過坐享其成,他從不接受家里人的幫助,反而自得其樂。袁方作風正派,無不良嗜好,然而在強調金錢和權勢的社會里他無疑是平凡庸常的。他雖在家人面前擺出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但心里卻極度迷惘,他甚至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匿名請私家偵探調查自己,調查結果顯示他是一個有用的好人,而不是一個廢物。最終袁方找回了自信,勇敢地對心儀的姑娘表白了心跡,大膽地在家人面前宣稱了自己的主張。
《為你而來》中的袁方不同于張釘和黃羊,他沒有直接的生活壓力,他有自己的生活追求,不要求功成名就,但父母的恨鐵不成鋼、親戚們在他面前顯露出來的盛氣凌人、心儀女孩的母親流露出的不屑輕視的神態(tài),仿佛在宣告他是失敗無能的。他的生活追求得不到社會的認可,從而產(chǎn)生自我懷疑。楊映川通過描寫袁方的自殺欲望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男性在強大壓力下產(chǎn)生的自我認同危機。
作者安排袁方產(chǎn)生自殺欲望的情節(jié)也別有用意,目的在于表現(xiàn)了袁方這一類男性在充斥著物欲和肉欲的時代里所產(chǎn)生的掙扎和矛盾。德國神學家E·M·溫德爾曾指出:“父權制的實質是人對人的統(tǒng)治、占有,是人與人之間人格上的不平等,是人的物化、異化、奴化,是一種‘通向存在的深淵’”。從這里看出,我們并不能簡單地把父權制理解為男性對女性的統(tǒng)治。事實上,男性要極力維持處在主導地位的威嚴,在金錢和權勢的擠壓下紛紛丟掉了自我,努力以男權文化的標準來規(guī)范自己,即便是袁方那樣想堅持內心的男性,身處符碼化的社會文化網(wǎng)絡中。也會產(chǎn)生喪失自我確認能力的情況。楊映川洞悉陷入心理困境的男性在男權社會的生存困境,同情、憫懷男性,從而更深一步地達到批判男權文化的目的。
值得慶幸的是,袁方借助偵探調查后恢復了自信,并找到了與自己志同道合的女孩,獲得了拯救。這不禁令我們產(chǎn)生思考,同時這也是作者在《我困了,我醒了》和《不能掉頭》后關于拯救男性的接續(xù)思考:陷入生存困境的男性是否要通過他者才能確認自我,拯救自己?
劉思謙先生曾說:“婦女解放發(fā)展到今天,之所以仍難看到盡善盡美的平等,很大程度上源于男人未能解放。男人和女人,是一只連體的蝴蝶,只有一只蝴蝶的震動無法騰飛。”廣西“70后”女性小說家楊映川在她所塑造的男性形象里,對男性現(xiàn)狀、男性解放給予的關注,讓我們看到,懷著人文關懷意識的作者希望讓蝴蝶的另一只翅膀震動起來,使男女兩性都從男權文化性別的定位中走出來,真正顛覆既不利于女性生存與男性發(fā)展的男權文化觀念影響下的男權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