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榮光(1773-1843)書法以對聯(lián)居多,屏條次之,偶有作畫,不甚精工,其于萬機(jī)之暇,貶官之時,以消永日。
嘉慶九年歲次甲子三十二歲,“從大興翁覃溪(方綱)先生講金石考據(jù)之學(xué)”(語出自吳榮光手訂年譜),即入翰林后從翁方綱研習(xí)吉金考據(jù)。2010年五月,北京泰和春拍有四屏?xí)鴮懠鸫笞?,題款年為戊辰(嘉慶十三年,36歲),落款小字草率,筆力稚嫩,像沒有在書法方面下過苦功的人所為,此本應(yīng)為后人臨本,原跡已不復(fù)見;此四屏大篆也寫得馬虎,筆力輕薄平滑,結(jié)字不穩(wěn)。吳荷屋那年歲的作品,可以另一小楷寫經(jīng)冊為佐證:2010中國嘉德春拍,第8229號拍品,為吳榮光抄錄之《金剛經(jīng)》一冊(圖1),估價2萬-3萬,最后以12余萬沽出,落款為嘉慶九年甲子(32歲)。這年歲小楷也寫得很有功力,端正嚴(yán)謹(jǐn),清秀勁健,行氣井然,足見上述的那四屏必為偽作。他在自訂年譜中有提及往返粵中與京師旅途遙遠(yuǎn),“途中船窗多暇,手錄《爾雅》一部”。即有在旅途閑暇抄書以消永日的習(xí)慣。
吳荷屋現(xiàn)存寫杜子美《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及見的有四、五件之多,一般以四屏?xí)黄渲幸灾猩綀D書館所藏者為最佳。拍場亦見有兩件:其一是寫于庚寅三月,用四色紙寫的,中國嘉德2007年第十一期,1237號拍品,以20160元沽出(圖2)。庚寅年為道光十年,五十八歲,風(fēng)華正茂,落筆磊落爽俊,渾然天成,可惜其文有漏字缺句,此亦書家通常容易犯的錯誤,不足為怪,八大山人也常常如此。其二是晚年七十歲所寫,(高238cm×寬59cm×4幅)廣州嘉德2010年冬拍之拍品,以47040元沽出(圖3),落款年為“道光壬寅十月五日”,老氣橫秋,無復(fù)少壯之圓潤,手抖顫有點失控。然勁挺起伏、雄豪英邁、參差錯落、恣肆奇崛,書寫得極為渾成老到。
荷屋公畢竟公務(wù)纏身,故書法以對聯(lián)為多,拍場所見亦然。近見廣州嘉德一對聯(lián),估價1.2萬-1.8萬之間,最后以4.8萬沽出。此對聯(lián)寫于辛未正月(即嘉慶16年,39歲)對文為:“梅雪松風(fēng)供嘯詠,琴腮書幌近煙霞”(圖4)。清《國朝耆獻(xiàn)類征》云:“吳荷屋書,由率更入而旁涉眉山。”此亦謬誤也,應(yīng)以學(xué)眉山為主,旁涉顏魯公才對。受翁覃溪諸公影響,荷屋公獨尊坡翁,現(xiàn)可從蘇軾《寒食帖》中見其蹤跡,加上涉獵顏真卿《自書告身帖》之走筆,其豎橫屈折應(yīng)有參照處,故其雄健為坡公所無也??涤袨楦褏呛晌萃茷槲峄浿凇4寺?lián)用的是云紋對箋,極之干凈典雅大方,那沉著的墨色,士大夫溫文爾雅的書卷氣,令人沉醉,此軸精、真、新兼?zhèn)?,難怪拍出高價。
廣州市藝拍2011年6月1 2日新近拍品,荷屋公行書七言聯(lián):“琴曲靜調(diào)瑤井月,酒杯深照碧闌花。”沒有年干,應(yīng)為中后期作品(圖5)。佛山老輩所謂“爛蘇”體,即為此類寫法。荷屋公醉心蘇體,偶得一蘇東坡題文與可竹,即額其居曰:“坡可庵”,其對蘇之尊崇程度可見一斑。坊間所云“爛蘇”,意為沒有蘇那宋人書體之風(fēng)華俊爽,旋以緩疾環(huán)轉(zhuǎn)代之,下筆猶如雄鷹翱翔,勁健屈折,力透紙背,曲成而有韻味。
中國嘉德四季第十七期,2009年3月第1695號拍品,有一“宋微宗御鷹圖題跋”(圖6),絹本立軸,高134厘米,寬26厘米,寫于戊戌(1838年66歲),小而精,極工整,清勁流麗,干凈整潔,可謂用心之作。
荷屋公之于畫極少,聊以自娛。廣州嘉德2010年10月四季拍賣會有一寫給“樸園三弟”(即吳彌光,排行第三)者,落“伯榮”款。荷屋公富收藏,有臨習(xí)前人稿本習(xí)慣,一如近世書畫金石收藏家容庚,亦有此習(xí)。有畫賈索價過高者,留畫一晚,通宵臨習(xí)一過,翌日即歸還畫賈,以了卻不能得之心愿。此等畫亦屬文人墨戲,簡淡空疏,逸筆草草。
吳荷屋在《辛丑銷夏記》中所錄其藏品,自唐迄明,凡一百五十一種名跡,可謂片片珠玉,畫中奇珍。然于其晚年,正逢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出于憂心戰(zhàn)亂及藏品之日后安排,這也是藏家的通病,子孫未必能善管理之,于是散之同好,如孔廣陶輩及粵中鄉(xiāng)紳官宦也有不少;而留給子孫者,以自己的作品居多。及后至其侄孫輩,如:五弟綬光長子尚時、(尚時子)福燾(荃選)、七弟燦光三子尚熊(尚廉)等,見荷屋公藏品如斯流散一空,每覺可惜,于是陸續(xù)回購一小部分。先祖父吳赤云業(yè)醫(yī),暇時專門收購荷屋公所書對聯(lián);至祖父吳煥文,則在“文革”期間,迫于形勢,把四大籮荷屋公對聯(lián)全部交給居委會,由此家中荷屋遺墨全部散失殆盡?!拔母铩焙?,佛山有一親戚蝸居在陰暗潮濕的平房舊居,先祖父留下來的字畫,其中有兩卷荷屋公的誥封,已是霉?fàn)€不堪。拿起來展開一看,滿是蟲口,拿過物件的手都沾滿紙屑。所謂誥封,即為明、清帝王對五品以上官員及其先代和妻室授予封典的誥命。清代皇帝頒發(fā)的官誥,其樣式一般以五彩特殊的絲料織成,祥云和瑞物作底紋,書寫用黑、金、銀、殊、碌五色,俗稱五彩。清代的圣旨一般都是以漢、滿兩種文字書寫。這兩卷誥封,其一:為于翰林院庶吉士時嘉獎其學(xué)識通明授“編修”,妻羅氏及繼妻伍氏早習(xí)女儀,克修婦職,贈其為孺人。嘉慶六年四月十六日吳榮光(簽收)。其二:是在陜西陜安兵備道時調(diào)任福建鹽運(yùn)使,兼嘉勉獎勵其妻羅氏及繼妻伍氏,珩琚合度,宜家之范,封其為恭人。嘉慶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吳榮光(簽收)。兩卷誥封上下都已霉?fàn)€,后人不懂保存,把東西放在木箱里,長期不拿出來通風(fēng)展卷;廣東地?zé)釢駩灒菀装l(fā)霉,藏品就容易被蟲蛀霉變,實在令人惋惜。(圖7)
經(jīng)過年代流失、戰(zhàn)亂、破“四舊”,虛為吳榮光后人,而無一物流傳下來,朋輩知者,有以故物相贈、相易者。如所藏《吳榮光自訂年譜》為朋輩相贈,《吳榮光致葉夢龍書信札》則為顧坤伯先生(乃程十發(fā)先生之師)的長子顧小坤先生于1996年通過許禮平先生轉(zhuǎn)贈于我(圖8),在其附函中說:“今悉你為吳榮光第六代孫,我約在二十年前得到他書信一冊,今知你為他的后代,不如贈你收藏,比在我處更有意義也”。并索小畫一幅以為念。這冊子是荷屋公與其親家葉夢龍的往來書信,行文恭敬嚴(yán)謹(jǐn),書寫自是不容茍簡了。還有吳榮光家書冊,為陳綺雯友人以余劣作相易,由此自慶墨緣非淺也。該冊信札比之其他信札書寫得較隨意,大抵家書亦無拘束也。昔容庚教授也送過荷屋公對聯(lián)給家父,其對文為:“戴仁抱義,懷忠履信;誠意正心,修身齊家?!睂懙眯劢∮辛Γ|(zhì)地亦很新,少見蟲口。
物換星移,時移世易,荷屋之收藏,至今不外兩百年,而長物星散,聚散之緣如此,良可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