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叫,春天到。娘做花鞋我不要,打起赤腳滿山跳。”我躺在床上,聽到了禾場上棗花清脆的歌聲。聳起鼻子深深地一吸,就聞到了老虎花的那股香味兒。
娘又在外面喊了:“石頭哇,日頭曬屁股了,還躺在床上攤尸嗎?”光腳板踩在鄉下的泥地上,一開始有些涼。但鄉下細伢崽的腳板聰明著呢,慢慢地就感受到了那股熱氣。
棗花也是光著腳丫子在禾場上跳橡皮筋,像一只快樂的蝴蝶上下翻飛。棗花唱:“跳下田,撿明錢。明錢薄,你撿牛角。”棗花說到“撿牛角”的時候,調皮地用一根手指頭指向我。
我狠狠地瞪了棗花一眼,接過來:“牛角尖,尖上天。天又高,撿一把刀。”手一揮,做了個一刀切下去的手勢。
棗花拍著手又唱:“刀又快,好切菜。菜又深,我撿到一根針。”
我對棗花嗤之以鼻:“針沒鼻,撿一支筆。筆沒桿,撿一只碗。碗沒沿,撿一條船。船沒底,棗花一路嫁到楓林嘴。”唱完之后,我得意地哈哈大笑,仿佛看到棗花真的給嫁出去了。
棗花不由得委屈地嘟起了小嘴。
棗花是昭南的女兒,小時候我們兩家過從甚密,家里有些大件的活兒,比如過年制年糕、熬糖,都是兩家人合在一起做,省了很多的工夫。昭南天生一副好身體,是村里的行家里手,性格也爭強斗勇。一幫后生慫恿他:“昭南,你不是狼健嗎?我看是扯白啊!你要吃得硬,就抱起禾場上碾稻草的石磙。你要真抱得起,我叫你爺呢!”昭南說:“你是要我出寒相吧。你這樣說我偏要抱起給你龜孫子瞧瞧。我還就不信了這個邪!”蹬好馬步,只見昭南“喲”的大喝一聲,眼睛瞪得像個銅鈴,石磙真給他抱到了小肚子上!石磙放下來時,在禾場上砸出了一個深坑。昭南跟著就吐了血,在家里躺了一個星期,然后身子骨就差了下來。
我們小孩不理大人的這些事兒。天氣是這樣的晴朗,棗花穿著一件花衣服,頭發用一根碎布條扎住。我們手拉著手在后山上采映山紅,尋覓著脆嫩的樹蘭。蘭花的香味細細的,隱藏在潮濕的背陰處。映山紅卻滿山都是,濃濃的花香在逐漸升高的溫度里讓人頭昏腦漲。村人都說棗花漂亮、脈子好,將來準是個美人兒。我偷眼看棗花,對她說:“你真碩麗,我給娘說,要你做我的媳婦子。”棗花走上來推我,我立腳不住就跌了一跤。棗花要拉我起來,我鼓著腮幫子,賭氣說,“不起來,就不起來。”棗花臉蛋兒紅了,低著頭說:“好吧,我就做你的媳婦子。”我大聲歡呼,“我有媳婦子啰,我有媳婦子啰!”我們并肩坐在開滿野花的山坡上,滿山的老虎花(鄉下將映山紅叫做老虎花)在面前搖曳,讓人疑心紅得要化開了。我附在棗花耳邊神秘地說:“聽大人講,摘了老虎花,老虎晚上會嗅著花香跟到家里來,是要倒霉頭的。”棗花猛地丟掉手中的映山紅,一臉驚恐。我則哈哈大笑起來。
到了讀書的年紀,我和棗花一起上了學堂。稍大一些,見面后就有些不好意思,有時干脆當做不認識。再過了幾年,課堂上見不到了她,聽人說她父親昭南癱瘓了。我放學時就見到她跟著她娘下地勞動,偶爾也去她家里,印象中總是充斥著難聞的中草藥味。再過幾年回去,以前她曬太陽的地方就見不到人了,只留下一張斷掉了腿的躺椅還在那兒。
后來我去了縣城讀書,和棗花見面更少了。直到初三畢業,我從縣上回來,在馬路上碰上了棗花。我驚奇地發現棗花已經成了一個大姑娘,懷里還抱著一個小孩。我說,“是棗花啊?”棗花卻有些羞澀,說,“石頭哥,你回來了。”我問她:“這小孩是你么子人?”她張著嘴嘿嘿地笑,“這是我兒子哩。”洋溢著一臉的幸福。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兒時的棗花,那一臉如老虎花般爛漫的笑容。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于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