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6月7日,一大早我就因一兩句無傷大雅的笑話與我在的基本路線教育工作隊的小馬鬧了一場別扭。后來,我跑到了六小隊的麥地里,坐在電機井旁無端地落淚。
上午10點多,等我回到大隊部,話務員小王急急地告訴我:“小張,你家來了長途電話,讓你務必今天回家一趟,說家里有點事兒,但沒說什么事。”
我滿腹狐疑地匆匆上路,六七十里的山路也不知是怎么走下來的,汗水濕透了衣裳。
一到家,就看見十幾個鄉鄰圍在院子里,見我都讓開一條道。我走到了西屋,地上的排子上直挺挺地躺著四哥柏林。陳紹平老師還在摸柏林的腳和下身,尋找殘留在他身上的哪怕一絲體溫。從陳老師那雙充血的眼睛中看出,他是多么想留住這條不該走的27歲的生命啊!
四哥柏林表情安寧,似乎沒有做過什么掙扎,也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正如鄉親們說的那樣,柏林早就打好主意了。那天早上,他仍舊是把男女勞力打發到田里,之后也許他又去東林帶轉了轉,也許是碰見了人,他就回到了家里。年邁的父母聽見他回來了,以為他是回來取什么工具,后來人又走了沒走,父母根本沒在意。直到11點多,母親去最西間的倉房里舀米做午飯時才發現了四哥。“柏林,你站在這干啥?”他不答。母親到他近前,看清他身子懸在二檁上……“老頭子,快來!快來!柏林上吊了!”
母親的眼皮已哭得紅腫,父親兩眼發直,東西屋亂走,什么話也不說。我蹲在停放柏林的排子旁淚雨滂沱。我不相信四哥真的這樣死了。什么事情讓他這樣過不去呢?什么事情?
四哥長我2歲,小學畢業后沒有考上公立中學,只讀二年農業中學輟學回家務農,成了生產隊18歲的強壯勞力了。第二年的冬天,四哥通過當時在鄰鄉武裝部工作的大哥柏榮應征入伍了,分到了蘭州空軍后勤某部隊服役。6個寒暑過去了,我從信中得知他在通訊報務班拍報,拍報速度由每分鐘拍70碼提高到每分鐘120碼,津貼由每月6元增加到每月20元,如此等等。當時的我在縣磚瓦廠當合同工,父母年事已高,我心里極不踏實,于是就給四哥去信,說如果你提干無指望的話,是否考慮退伍?也好照顧父母……
年底,四哥果斷地退伍了。
四哥回來,確實給家里帶來了生機。之后,就是媒妁如云。三姑六姨們走馬燈似地來我家提親說媒,四哥在這強大攻勢面前不得不及早與劉家的五姊定了親,后來就操辦婚事。
結婚前的這套準備太讓四哥難心了。這邊是年過花甲沒有任何積蓄的父母,那邊是必須排排場場有這有那的新娘子。四哥正是在進退維谷、左右為難當中度過他婚前的那兩個月。因為家里窮,四哥那點兒退伍費也購置不了兩件嫁妝。衣服只簡單地買了幾件,家具更難讓新人滿意,只是東挪西借地籌了一點錢,到縣城的木材公司買了不足3立方分米的木材,做了一對帶箱架的衣箱,漆上了紅漆。記得當時四哥連買箱架門拉手的錢也沒有,把家中幾十年碗櫥門上的舊拉手起了下來,安了上去,讓人看了心里非常難受,不過,總算過了結婚這一關。后來,大隊的領導指令四哥當了生產隊長。可他干得好好的,誰會想到他會提前做出這種自盡的決定?
入殮的時候,我給四哥擦了臉和身子。那塊毛巾,和著我的淚水,擦拭著他仍有彈力的肌膚。
穿衣服的時候,我翻了四哥僅有的一個衣服包,里邊一件新的或半新的衣服也沒有!后來只找到一身舊軍裝給四哥換上了。我仔細一想,四哥剛轉業時帶回的一套新軍裝被我和三哥給瓜分了。我要了上衣,是的確良面料的夏裝,很漂亮,讓我磚廠的同事們極其眼熱。另外,四哥的單軍帽、軍大衣也被我霸占了,四哥還能有什么呢?為了家,為了父母、兄弟,四哥自己落得一無所有,連這27歲的青春韶華也自愿地舍棄了!
多少年來,我一直思索著四哥自盡的原因。我覺得自己是四哥自盡的禍首,如果不是我用一封封信將他從部隊追回來,以后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1985年深秋,我出差到東部區,路過老家。我進了家門,母親不在,只有兩個侄子(大哥柏榮的兒子)在寫作業,看我回來都高興地喊我老叔。侄子說奶奶上頭節地擗青苞米去了,讓他們寫完作業去接她。
頭節地在我家房后。
我走進玉米地深處,但找不見母親。正納悶,一陣秋風吹來我非常熟悉的一種聲音……我慌忙地往地頭走,看見了地頭上的半面袋子青苞米。我突然想起了我家的墳塋地!我幾乎是跑著上了山崗,轉到東坡的杏樹地,向父親和四哥的墳走去。這時,我影影綽綽地看見母親就跪在兩座墳前,我放輕了腳步。
母親面前剛剛焚燒出一小堆灰燼,她嘴里不斷地叨咕著什么,久久的……
我躲在一棵老杏樹旁,望著母親瘦削的背。母親這一輩子拉扯我們七個兒女,讓我們吃飽穿暖,供上學念書,有的念完小學,有的念完中學,而我還念完了大學。我們哥五個(除四哥外),都娶妻、安家、生子。如果都平平安安地還好,先是大嫂胃癌病故,大哥續弦,母親怕繼母給孫子氣受,就將3個孫子收攏來自己帶。當時,最小的侄兒只有4歲。給母親打擊更沉重的是四哥的自盡。哥姐們怕母親承受不住,就讓二姐將她接家里住了一段緩解緩解心情。可剛住20多天,她就自己跑回了老家——說她放心不下3個在村小學念書的侄兒!這不,為了青玉米不凍青也要擗回去煮吃……我忍不住小聲叫了一聲:“媽!”
母親回頭看了看,由于杏樹遮擋可能沒看清楚,她整理衣服站起來。我走近她輕喚了一聲:“媽!”
母親轉過身,先是一愣,接著就笑了:“老五啊,我說我一大早就看見喜蜘蛛從房笆上掉下來嘛……”
我上前拉住她粗糙的手,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滾了出來。母親說:“看你這出息,都多大了還哭鼻子?還像個在外工作的干部?”
“媽,咱回家吧!你是不是想他們了?”
“是兒不死,是財不散,我顧活的還顧不過來,想他們干什么?今年是你四哥的本命年,要戴紅的,我攢了半斤雞蛋到供銷社賣了,給他買一雙紅襪子穿。我看他墳頭有個大眼賊洞,都露出棺材板了!”
我看了看那小堆紅襪子灰,拉起母親的手,繞兩座墳察看了一圈兒,我許諾說馬上找人添補添補,再豎兩塊碑。母親的手在我的手中猛地抽動了一下,軟綿綿地癱在地上,我下意識地抱住她,不讓她躺倒。母親閉著眼,嘴角哆嗦著有半分鐘時間,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1993年的臘月,盡嘗人間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母親也離開了我們。
我家墳塋地又豎起了一塊新的墓碑。
10年后,又新添了大哥柏榮、三哥柏山的兩座墳。
近年多夢。夢見四哥溫和地朝我笑著,他并沒有恨我!
我心中的傷口又開始滴血,今生恐怕再難愈合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