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老母

母親有潔癖，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并不喜狗。朋友送妹妹一條京巴狗，非常可愛。母親聞知，勸妹妹送還朋友。知女莫若母，她的小女兒生活忙亂，自己一日三餐都不能按時。“養狗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簡單，你既然想養狗，就要好好養，不能讓它在你家遭罪。”母親這樣對小妹說。

小妹不聽勸，把狗留了下來。小狗在家里撒野撒歡，隨地大小便，妹妹也不懂得如何調教它，只得把小狗關在陽臺上。母親看著陽臺上被烈日炙烤得直喘粗氣的小狗，對小狗說：你“媽咪”真作孽啊，根本不會管你，你還是跟著我這“外婆”吧。

母親把小狗帶回了她自己的家。從那以后，和母親談話，總能從話語里聽得出母親心中的歡愉。不管是什么話題，母親總能把話題轉移到小狗身上。母親最愿意和我們講述的，是小狗的點點滴滴。有幾次我聽得有點不耐煩，對母親說：“狗總歸是狗，哪有你說的那樣聰明那樣神乎。”母親說了句：“你不懂。”便不再理我。

有幾次，母親生病住院，都是上午在醫院打點滴，下午回家，她要給小狗做吃的，給小狗洗澡梳毛，帶小狗出去溜達。醫生說，母親的心臟病沒有其他辦法，只有安裝起搏器后再用藥物治療。我帶母親去了上海，小狗暫由妹妹照管。母親躺在醫院里，放心不下小狗。我生氣，對母親說：“你是心臟病患者，少操心。”母親不理我，好像我不待小狗好，就是不待她好。

母親從上海回來后，住在我家。為了讓母親能安心地住下來，我把母親日思夜想的小狗也接到了我家。白色的狗毛在家里滿天飛，小狗從外面回來，不讓我給它把腳“洗白白”，就在家里到處走，家里的地板上都是狗腳印。母親不生病的時候，小狗每天洗一次澡。每次小狗從外面回來，母親便對小狗說：“來，外婆給你洗腳腳，洗臉臉，洗屁屁。”這是一項很累人的工作，可母親樂在其中。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我說：“狗真臟啊。”母親不開心，好像我在說她臟。

母親怪自己生病，沒有力氣給小狗洗澡，因為我不愿意給小狗洗澡梳毛。我對母親說：“你現在是個病人，最需要好好照料的人是你，而不是小狗。”母親說：“在我心里，狗和我自己一樣重要。”“它陪了我五年了，去年我得了肺炎，咳了六天六夜不見好。有一晚咳得睡不著，想起你死去的爸，就坐在床上哭。它站起來，用兩只前爪抓我，嘴里嘰里咕嘟叫著，叫我別哭。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疼愛它。”我兩眼發酸心里發痛，在母親最孤寂的時候，陪伴她的不是我，是小狗。我再也不敢說養狗真臟，我再也不敢說狗毛飛來飛去很討厭了。

母親住在我家，我天天晚上陪著母親，我不去瑜伽館做瑜伽了，我不寫文章了。母親說她于心不安，是她打亂了我正常的生活；母親說她晚上睡覺不踏實，母親說隔墻有人家在裝修，很心煩。母親說來說去，目的只有一個，她要回自己家住。母親說：我回去了，你該做瑜伽就做瑜伽，該寫文章就寫文章。你要真孝順，就順著我，讓我回家吧。

母親帶著一大包藥，帶著裝了心臟起搏器的病體，帶著她心愛的小狗，回到了她一個人的家。我的寂寞老母啊，一想起她，我就心疼。

責任編輯：鄭艷梅

美術插圖：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