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花頭巾

那一年，我轉學到幾十里外的大姐家，讀初中一年級。

老師簡單地介紹后，就安排我在一個空位子坐下。下課后，同學們有說有笑，只有我無措地坐在位子上。“小輝”——是叫我的名字嗎？我抬起頭，看到一張笑吟吟的臉。“我叫朱虹，就住在你大姐家不遠……”

哦，朱虹！她就這樣走到我的身邊，走進我永遠的記憶里。

在放學的路上，我悄悄地瞄了兩眼朱虹，不由暗暗贊嘆，好美呀!鵝蛋臉、丹鳳眼、白皙潤紅的皮膚，再配以修長的身材，讓我頓覺自慚形穢。朱虹并沒有意識到什么，依然有說有笑地把我一直送到大姐家門前，這才轉身往回走。

就這樣，我開始了初一的學習生活。在第一次考試結束后，我就被任命為數學班長，朱虹是文體班長。這時候，我已經和朱虹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

第一次去朱虹家時，我暗自吃驚，一棵歪棗樹下，依著三間破舊的草屋。土墻被雨水淋得溝溝壑壑，年久失修的屋頂上長滿了蓬草野蒿，還有星羅棋布的長菇短菌……

當走進朱虹的閨房，我的眼睛又是一亮，頂棚和四壁都糊上一層報紙，簡樸的桌椅床鋪，收理得干凈整齊，特別是窗臺上盛水的罐頭瓶里，插著五顏六色的野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朱虹采下一朵，插在發間，沖著鏡子嫵媚一笑。我由衷地說：“朱虹，你真漂亮。”朱虹嘻嘻一笑，把我按在椅子上，說：“來，我給你打扮一下，保證你也漂漂亮亮。”她打開抽屜，拿出粉餅和胭脂，不由分說地在我臉上涂抹起來。“這是表姐出嫁時，我死皮賴臉要來的。嘻嘻。”接著，她擦著一根火柴，吹滅后，就用黑黑的火柴頭，給我描畫眉毛。然后她又拿出一條紅紙，用水一潤，當口紅抹在我的唇上……

“下面請欣賞精彩節目……”朱虹調皮地把鏡子往我眼前一放。看著鏡子中陌生的“美人”，我又喜又羞，剛要用手擦去妝容，卻被她一把抓住，“請同學們為美女班長熱烈鼓掌……”

在這破舊的草房里，傳出陣陣歡快的笑聲。

因為姐夫在外工作，大姐要勞動掙工分。所以除了學習，我還要照看孩子、洗衣做飯、喂豬、打豬菜……于是，朱虹一有時間就過來，陪我說話幫我做事，讓我在繁忙的勞作中，累卻一直快樂著。

有個星期天，我去村口的河邊洗衣服。朱虹來了，她沒有像往日一樣的說笑，默默幫我洗完衣服后，說：“小輝，咱們在這坐會兒吧。”她這才告訴我，“哥哥好不容易說的一門親事，今天又吹了。原因還是一個字——窮!我媽一急，病又犯了。小輝，你說我該怎么辦呀？”說著，朱虹眼淚就掉了下來。我不知道怎樣去安慰，眼圈一紅，就和朱虹抱在一起，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朱虹突然撲哧一笑，“看，我們倆都成花臉貓了！”掬著河水洗臉時，朱虹動情地說，“謝謝你小輝，有你陪我哭一場，我心里舒服多了。”我坐在河石上，聽朱虹講她的家庭。她說她家是外遷戶，因為無根無底，所以常常受當地人的歧視和排擠。“爹為了這個窮家，就拼命地干。在我6歲那年，因積勞成疾去世了……本來我媽就夠傷心的了，村里卻有人造謠說，我爹長得那么丑，和我媽不可能把我生的這樣漂亮，一定是我媽和別的男人……我媽經不起這樣的打擊，精神就出現了毛病。經過這一系列的變故，哥哥沒有讀書，我直到9歲才開始上學。我知道，我就是全家的唯一希望了。媽疼我，哥寵我，讓我吃好穿好，指望我將來考上大學，為我們家爭一口氣……”

說到這里，朱虹突然抓住我的手說：“小輝，我們都好好學習，一起考上大學，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見我鄭重地點點頭，朱虹笑了，用赤腳拍打著河水，激起朵朵浪花。

然而，我卻很快就背叛了自己的諾言。

剛來不久，我就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本來鬧哄哄的教室，朱虹靚麗身影一出現在門口，就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朱虹臉一紅，頭一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這時外號叫“猴子”的同學，就怪腔怪調地叫一聲：“畫皮。”于是，教室里便是一片哄笑聲。后來我才了解到，當時有部香港電影《畫皮》，里面妖媚的“畫皮”扮演者，名字正好也叫朱虹。

可這種不正常的情緒，卻像瘟疫一樣，傳染到整個班級，其中也包括我。

學校早操時，每個班級要比著賽歌。朱虹是文體班長，自然要上臺領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預備，起——”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回應，后來是幾個人的附和，再后來就變成了朱虹一個人的獨唱了。看著朱虹在臺上的尷尬和無措，臺下響起的卻是惡作劇般的哄笑聲。

班主任鐵青著臉，劈頭就訓斥道：“朱虹，你這個班長是怎么當的呀？”當場宣布由我代替文體班長一職。

我看見朱虹眼中噙滿了淚水。

放學路上，我想去安慰一下朱虹。看看四周，我還是一低頭，走開了。

從這一刻起，我的心已經迷失了。

漸漸地，朱虹的學習成績開始一步步下降了。到初中二年級上學期考試，已落到班上20名以外。沒有人去留意朱虹的變化，不管上課下課，她常常在座位上怔怔地發呆，半天都不動一下。一天放學，我感覺到朱虹在用眼光叫我。但我卻把頭一低，匆匆前行。

“小輝，你等等我——”我只好放慢了腳步。沉默了片刻，還是朱虹首先開了口，“有人又給我說了個嫂子，如果在一個月內給她家2000元彩禮，她就嫁給我哥……”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朱虹嘆了口氣，說：“我現在這樣子，考大學肯定沒有希望了。如果這樣……我干脆就死了這條心……”

我未置可否，匆匆地走。

朱虹拉扯一下我的衣袖：“小輝，你走慢點好嗎？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憋在心里，想找個人說說……”這時，我身后傳來了“猴子”的大嗓門。于是，我想也沒想，把朱虹的手一甩，頭也不回地說：“我要趕快回家做飯了。”

就這樣，我把發呆的朱虹一個人留在路邊，也留下了我一生都不能彌補的遺憾。

那天是星期六，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天。

我正在打掃衛生，聽到院外有拖拉機的剎車聲。我透過窗戶看到從車廂里站起一個人來，是朱虹。她搽脂抹粉，紅衣、紅褲，頭上還系著一條花頭巾。她不停地朝院里張望，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朱虹剛要從拖拉機上下來，卻被她哥哥一把拉住。

這時，鄰居有人走出來，對著朱虹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于是，她大哥把手一揮，拖拉機“突突”地發動了。

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怔了怔，就把掃把一扔，沖出門外。

我聽到鄰居還在議論：“那男人不是大朱虹十幾歲，咋會舍得給2000塊彩禮哩！”“誰說不是？幾遠的路喲，離咱們這好幾百里哩！”

那一刻，我如同遭雷擊一般，傻傻地呆在那兒，腦子一片空白。

這時朱虹看見了我，她又站了起來，一把扯下頭上的花頭巾，一個勁地朝我揮舞著，揮舞著……漸漸地，漸漸地，那瘦小的背影，那舞動的花頭巾，都遠去了，消失了，車輪揚起的漫天黃塵，模糊了我的雙眼……

那一年，朱虹還不到16歲。

第三天上課，老師點名：“朱虹，朱虹——”

我站起來，小聲地說：“老師，朱虹出嫁了！”

我看到驚愕的眼睛，我聽見驚訝的聲音。

下課后，“猴子”跑過來：“朱虹她、她，真、真的出嫁了？”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憤然道：“都怨你——”然后，又沖著圍過來的同學大吼一聲：“都怨你們！”

我趴在座位上，痛痛地哭了起來。

打這以后，全學校最鬧騰的一個班級，突然變得異樣的安靜了。

多年以后，當歲月的風霜已經快把我對朱虹的記憶蠶食得星點斑駁時，我卻偶然得知了一個震驚的消息——朱虹瘋了！沒有人說得清幾百里外的她，是怎么瘋的，又是為何而瘋的。只有當她滿臉皺紋的丈夫過來尋找失蹤的妻子時，人們才記起當年的那個美麗少女，才想到如今她已經是3個孩子的母親，是露宿街頭，撿食垃圾的瘋女人了……

那一刻，我聽見一把鈍刀在我的心中，劃拉得“嘶嘶”作響。

無數個夜里，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女人，發間還帶著一朵野花。她走進我的夢里，來到我的身邊——她竟然還是一臉甜美的笑容，一聲柔柔的輕喚：“小輝……”當我欣喜地伸出手時，她卻突然跳到一輛疾馳的拖拉機上，然后揮舞著手中的花頭巾，漸行漸遠……我想追過去，兩條腿卻像焊在地上。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里……

夢中醒來，我徹夜難眠。我一遍遍地回想著小河邊，朱虹說過的一句話：“整個世界的人都不理我，我都不在乎。如果最好的朋友不理我，我會難過一輩子的……”

朱虹，你說錯了，我不是你的朋友，更不是你最好的朋友；而難過一輩子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小輝啊……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