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親啊!我拿什么還你

鄉(xiāng)親啊！我拿什么還你

每次回家，看到故鄉(xiāng)的山水，遇見故鄉(xiāng)的人們，總有一種淡淡的愧疚涌上心頭。

是故鄉(xiāng)的山水滋潤了我，是故鄉(xiāng)的人們哺育了我，是故鄉(xiāng)讓我感受到人世間的親情和溫暖，是故鄉(xiāng)帶給我美好的回憶和永久的思念。

記得我的童年，最大的問題就是被饑餓困擾。我有一個舅娘，對我很是關愛。每逢她家殺豬，我就蹲在她家灶前幫忙燒鍋。當把豬項圈取下切成肉片炒熟后，舅娘首先舀滿一大碗塞到我的手中，讓我美美地飽餐一頓，年年如此。其實舅娘與我沒有什么親戚關系，只是那個舅舅與我母親同姓而已，加之是鄰居，我就叫她舅娘了。我有一個三姨，對我操心勝過她的兒子。每個周末我從學?；丶遥叹蜁持募胰饲那膩淼轿壹遥o我拿來饅頭、柿餅、核桃等吃貨，同時還帶來一些麥面粉讓母親給我做干糧，因為三姨家的日子比我家過得好些。還有一個善良的女人，我叫她愛姨，因為她的小名叫愛。每次我從學?；丶遥家屗男簛斫形遥缓缶褪墙o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我最愛到她家了，因為她不僅人賢惠，而且飯菜做得好吃極了。

我考上中專后，最頭疼的事就是沒有衣穿和沒有錢用。村上開經銷店的那人叫有余，我習慣叫他有余哥。當他聽母親說想為我縫一件新棉襖時，主動把他舍不得用的那塊綢緞面料和一捆棉花送給了母親。村上還有一個人叫金錢，身體有病，家庭也很困難。當他得知開學后我因沒有路費不能起程的情況后，回家把自己僅有的五元錢拿來交給了我的母親。本來我想畢業(yè)后有了錢要還他的，只可惜他過早地離開人世，以至于今生都無法償還了。還有一個李姨，我只知道她姓李，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我上學期間生活陷入困境之際，她主動借給母親十五元錢幫助我。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那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本來是想等有了錢還給她的，可惜她也早早地被病魔奪去了生命。記得有一個學期，我在安康農校用錢接濟不上了，就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幾天之后三哥來到學校找我，送給我十元錢。三哥不是我的親哥，是拜給母親的干兒子。他看到那封信后就趕到了學校，實在是讓人感動不已。

參加工作后，由于工作繁忙，很少回到故鄉(xiāng)，我擔心鄉(xiāng)情會疏遠，人情會淡漠。但是，通過三件事情，使我對故鄉(xiāng)的人們肅然起敬。

第一件事情發(fā)生在1994年冬季，母親病故了，那時我離開故鄉(xiāng)已經14年了。14年來，我沒有為鄉(xiāng)親們做過什么事情，尤其是鄉(xiāng)親們的大凡小事我根本沒有出過力送過禮，我真擔心他們是否會放下家事前來幫忙。但出乎意料的是，鄉(xiāng)親們都來了，他們根本沒有讓我費心勞神，分工編組，秩序井然地做好了安葬母親的一切工作。特別令人感動的是，由于母親走得突然，我回家倉促沒有帶錢，鄉(xiāng)親們竟然通過賒借等辦法備齊了各種物品，沒有延誤母親下葬的日期。

第二件事情發(fā)生在2004年秋季，大哥病逝了。大哥生前已離開家鄉(xiāng)20多年，與鄉(xiāng)親們基本沒有任何往來。加之大哥的兩個女兒當時正在外地讀書，要把大哥安葬在故鄉(xiāng)，談何容易。無奈之下，我領著大哥的長女硬著頭皮挨家挨戶上門請人。鄉(xiāng)親們看到大哥遺體回到家鄉(xiāng)，紛紛前來探望，并主動留下來幫忙。我想給前來幫忙的人們開出工錢，但他們嚴詞拒絕，說鄉(xiāng)里人講的就是深情厚誼，拿錢就會把他們的人格貶低。我感受到了鄉(xiāng)親們人格的高尚，卻無以為報，只能把感激留在心里。

第三件事情發(fā)生在2010年的冬季，父親的墳塌了，我回到家鄉(xiāng)為父親遷墳。村上的長輩說需要請兩班人起墳抬墳，每班八人加一個班頭，需要請夠十七個人。但是，村上的精壯勞力都出外打工去了，算來算去人手也不夠。于是我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給我家院落的幾個年輕人打了電話，沒想到他們五人竟然從千里之外趕了回來。當時，留在村上的部分年輕人正在為高速路拉運石料掙錢，聽說每日能掙1000多元。人們都擔心他們是否會來幫忙。而我去請時，他們都滿口答應，并說鄉(xiāng)情是錢買不來的，錢是永遠掙不完的，耽擱一兩天沒有什么。在我人生成長的道路上，鄉(xiāng)親們給我的太多太多，而我為鄉(xiāng)親們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俗話說“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鄉(xiāng)親們給我的是涌泉之恩??！我又將用什么來作為回報？

我也想通過辛勤工作，發(fā)憤努力，在仕途上有所作為，憑借自己的力量，哪怕是為家鄉(xiāng)修一條路、打一口井、建一座橋，也算為鄉(xiāng)親盡一點綿薄之力，并借此尋求一點心靈的慰藉?？墒牵铱嗫鄪^斗20余年，竟連這一點點的事情也無法做到。

故鄉(xiāng)的老屋

故鄉(xiāng)的老屋已有多少年沒人住了，因為父親、母親和大哥均已不在人世，二哥外出，姐姐出嫁，我也因工作需要住到了城市。

母親就埋在老屋后邊，每年春節(jié)前夕，我都要回去一次。一是看看母親，二是看看老屋，因為母親和老屋養(yǎng)育了我，是我的生命之根。

聽母親說，老屋是在祖父手上建成，距今有近百年的歷史了。老屋是土木結構，所用的支架全是上等的木料，墻體材料卻是土坯子，故鄉(xiāng)的人們稱之為“糊砌”。由于年久失修，現(xiàn)在的老屋已是千瘡百孔，滿目凄涼，使人不由得感到世事的滄桑。

老屋只有三間房子，且是老式的瓦房，難以想象那么狹小的空間怎么容納得下當時的六口之家？由于家庭貧困。大哥、二哥結婚后還是擠在老屋居住，大嫂、二嫂、母親在老屋里時常發(fā)生爭吵，給本已超負荷的老屋增添了更加巨大的壓力。然而，老屋總是毫無怨言地承受著這一切。

面對老屋，時常勾起我對美好童年的回憶。那時每天晚上，我都坐在煤油燈下學習，母親總是陪伴在我身邊，為我們補衣服、納鞋底；夜深了，她總是督促我早點睡覺，不要熬壞了眼睛；睡下后，母親每晚都要起床為我重蓋幾次被子。因為我小時候睡覺經常把被子蹬到地上。回想起來，不知那時的母親有沒有睡過一晚安穩(wěn)覺？

老屋雖小，但自有我的樂趣。大哥結婚后，母親和姐姐的床鋪擱在了樓上，自然樓上就成了我的樂園。我把所有的玩具在樓板上擺放得整整齊齊，最多的是子彈頭和子彈殼，還有大哥給我做的木頭步槍，二哥給我做的木頭手槍。槍彈是我最喜歡的。我最愛看戰(zhàn)斗片，一聽說哪個村放映打仗的電影，就是跑十幾里山路也一定要去看。那時，我夢想將來要當一名將軍，可是天不作美，年齡一年年增長了，而身高卻不見長，且身體非常瘦弱，儼然一副文弱書生模樣，以至于后來忍痛割愛“棄武從文”了。

老屋是我成長的見證，也使我感受到了人生的艱難。由于老屋樓上四周墻體到處都是縫隙，寒冬臘月，刺骨的寒風不停地往里吹。聽到母親每晚持續(xù)不斷的咳喘聲，我心如刀絞。我們最害怕的是陰雨季節(jié)老屋的漏雨，往往是這處剛剛修好，那處又漏個不停。每次一直要等到雨住天晴，我們才能放下心來。由于長年勞作，加之生活艱辛，母親患上了肺氣腫，在父親過世不久，母親也離開了人世。

每次看到老屋，對我就是一次心靈的洗禮。剛剛參加工作那陣子，由于從校門步入社會，我的思想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總覺得過去的東西太土氣，不想穿母親做的千層底和舊棉襖，不想見家鄉(xiāng)的人和物，而一味想學別人的洋氣，想擺架子，裝出一副干部的樣子。其結果是領導有看法，群眾有意見，工作干不好，思想更彷徨。在空虛苦悶之際，我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了老屋，觸景生情，感慨萬千。故鄉(xiāng)的老屋還是那樣親切，故鄉(xiāng)的小河還是那樣清澈，故鄉(xiāng)的土地還是那樣質樸，故鄉(xiāng)的伙伴還是那樣熱情。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淳樸自然，使我不由得產生了自責和愧疚之感。

我常想，沒有老屋就沒有我的童年，沒有老屋就沒有我的成長，沒有老屋就沒有我的今天。

父親的故事

小的時候聽得最多的一個名詞就是“山外”。

從我懂事起，就聽父親說他是山外人，并經常聽他講一些山外的故事。

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山外成為我向往的地方，因為那是父親的家鄉(xiāng)。

聽父親講，他在山外出生，在山外成長，在山外度過童年和青少年的美好時光。那時還是黑暗的舊社會，父親被國民黨拉去當壯丁。由于不堪受辱，父親逃脫了，逃到山里，成為了李姓大戶人家的“相公”（為大戶人家端茶、倒水、掃地、跑小腳路的人）。后來，父親成家了，做了陜南旬陽農村來姓人家的上門女婿，從此才算真正安家落戶了。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農村，老百姓的生活艱難異常，父親一家的生活更是難上加難。隨著大哥、二哥、姐姐和我的出生，家庭成員增加到7人，負擔是越來越重了。我記不清奶奶長得是什么樣子，只聽說奶奶被苦難的生活弄得雙目失明，并在我4歲那年離開人世。從此，家庭的重擔就完全落在了父親和母親肩上。

為了生計，母親沒黑沒白地做活，父親則走南闖北，開食堂，販山貨，賣麻花，盡力為家庭賺些零花錢?？梢哉f，父親是村里最早會做生意的人，這與他是山外人見過世面不無關系。可即便如此，也沒能讓全家人擺脫生活的困境。

閑暇時間，父親不止一次地對母親吹耳邊風，說他想回山外去住。但母親態(tài)度堅決，死活不愿離開來家。母親姓張，是被來家在她出生不滿三個月的時候抱養(yǎng)的，改姓來。父親姓趙，自到來家頂門立戶后，我們兄弟姐妹四人自然要隨來姓。父親想回山外有他自己的想法，畢竟山外是他的故鄉(xiāng)，條件也比山里要好。母親想留山里也有她的想法，畢竟自己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再說如果離開會愧對來家。慢慢地，父親回山外的念頭也就打消了。

多少年過去了，父親還是念念不忘山外。在我大哥18歲那年，大概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吧，父親帶著大哥到山外探了一次親。據說叔父一家誤以為父親回去是想分家業(yè)，所以表現(xiàn)得比較冷漠。父親回到山里以后再也沒有去過山外，同時也和老家失去了任何聯(lián)系。

歲月的艱辛讓父親病魔纏身，由于無錢醫(yī)治，病魔拖垮了身體。父親愛喝糖水，因家中實在買不起白糖，只有買來糖精，每次舀一點點調到白開水里飲用；父親愛吃牛羊肉，也因經濟拮據只能弄點牛羊下水（指牲畜的臟器等）食用。每每想起這些，我就心酸。最讓人難過的是，父親離世時我因在安康農校上學而不在他身邊。

父親性格剛烈，說話直來直去，脾氣不好，因此在村上得罪了不少人，就連我們姊妹四人也是喜歡母親而不喜歡父親。其實，父親心腸熱，說話辦事的出發(fā)點很好，只是方式方法不妥而已。慢慢地，鄉(xiāng)親們接納了他、諒解了他，我們也對他非常理解和尊敬。

父親的一生有許多遺憾，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我們姊妹四人在他生前滿足了隨他姓趙的愿望。后來，我覺得父親所說的山外指的是關中。聽大哥說，父親老家在長安，具體在什么地方他也記不清楚了。后來還聽大哥說父親老家曾經寄來過一封信。

父親和老家之間的聯(lián)系，僅僅只有一次探親和一封信。遺憾的是大哥已故多年，向導沒有了，那封信也遺失了。每當路過長安，我就會想起父親。是歷史和命運讓父親一生漂泊，是那個時代讓父親辛勞成疾，是歲月滄桑讓父親過早逝去。我想，如果沒有父親的付出，哪有我們今天的生活?？傆幸惶欤?，或者我的孩子，會找到父親老家，會與老家親人共同建起一座感情的橋梁，親密無間，直到永遠，讓長眠在陜南山里的父親的靈魂得到安息。

常憶鄉(xiāng)村歲月

泡在城市生活的圈子里，反倒常常懷念在鄉(xiāng)村的日子。

19歲那年，我從學校畢業(yè)就到鄉(xiāng)村工作了，沒想到一待就是10個年頭。人生最珍貴的年華丟在了山里，我曾經埋怨過，覺得荒廢了。豈不知，就是這10年的磨礪，才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

山里人的淳樸善良、熱情好客，在我心中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每到一家，他們就像有了喜事一樣，高興得不得了，把最新的床鋪騰出讓我睡，把最干凈的被子抱來讓我蓋，把最好的飯菜端出讓我吃，把最香的酒水拿來讓我喝。

這是一個冬季，我在一個村蹲點抓農田建設，住在支書家。支書家當時的經濟條件并不好，支書愛人有病，女兒上高中，兒子上小學，但是，他們每天為我準備的飯菜總是那么噴香可口。每隔幾天，他們還要殺一只雞給我改善生活。三個月下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支書家的那群雞不見了，原來是都讓我吃掉了。記得那時我正在復習考大學，每天晚上支書一家早早睡覺，為的是不干擾我的學習。我的床頭放著一盞燈，每晚油總是滿滿的，光總是亮亮的。后來我才得知他們專門買了那盞燈供我學習，而自己用的是墨水瓶做的煤油燈。每天晚上12點多，支書愛人都要起來為我烙幾張油餅加餐。遇到支書愛人病重，就讓女兒起來做，那是他們怕我學習到深夜饑餓。離開那個村子時，我要給他們伙食費，他們說啥也不要，以至于他們一家人變了臉，我才作罷。

山里的人們那樣厚道，他們做人實在，待人真誠，他們無限地付出卻不要回報。在鄉(xiāng)村的10個年頭，我無法統(tǒng)計白吃了山里人多少飯，白喝了山里人多少酒。我覺得虧欠他們的又太多太多，而我為他們所做的又太少太少。

有年秋天，我到另一個村子，住在姓陳的一戶農家。完成任務后要回機關，主人陳叔說要送我下山。我不讓送，他說山路難走，多有蛇蟲，山下還有一條河流常常漲水，堅持要送。說罷，他在柴垛里折了兩個木棍，一根給我，自己則拿著另一根走在前面領路了。只見他邊走邊用棍子抽打山路兩邊的荊棘雜草，為的是驅趕蟲子和打折伸出路面的刺頭，免得傷了我的身體。走著，走著，突然下起大雨，山路慢慢開始濕滑難走了，這時那根棍子是派上了大用場。我們拄著棍子一步一滑地走了三個多小時才下到溝口的河邊，不料河水卻漲了，我害怕得不敢過河。這時陳叔脫掉衣服，背起我一步步走進河里。河水越來越深，水流越來越急，我非常擔心。陳叔說，不要怕，這河他過慣了，堅持一下就過去了。過了河，陳叔和我道別，叮囑我小心慢走，前面就是大路。然后，他又走進河里準備過河回家。這時，河水漲得更兇了，只見河面上漂浮著很多柴草和泡沫直向陳叔撲來，大浪竟將陳叔沖了幾個趔趄，危險極了。過河后，陳叔向我招手示意讓我快走，說天要黑了。走了一段路，回過頭看見陳叔仍立在河邊向我張望。又走了一段路，回過頭看見陳叔還在河邊目送著我，后來陳叔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了。

我的心靈震撼了，眼圈濕潤了，多好的人??！山里的老百姓常常把我們視為尊貴的客人，而把自己當做草芥。他們呵護的是別人，犧牲的是自己，這樣的人格是高尚的，這樣的行動是偉大的。

我時常想起在鄉(xiāng)村與農民打交道的一幕幕，不論是采訪還是閑談，他們的語言是那么的樸實，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他們的心靈是那么敞亮，毫無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顧慮；他們總會掏出自己的心窩子，把我們當做親人。我常想，這種信任，這種坦蕩，應該是人生最美麗、最珍貴的東西。他們做人做事經常令我感動，并使我自慚形穢。

在鄉(xiāng)村10個年頭的日子，影響了我的一生。從山村人民的身上，我學會了明明白白做人，踏踏實實干事，學會了真誠待人，關愛社會。因為有了這樣的閱歷，我才深深地懂得了珍惜和感恩，總想通過勤奮工作回報社會，感謝鄉(xiāng)親。鄉(xiāng)村的日子使我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素材，為我日后的寫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如果沒有那時的積累，也不會有我今天寫作上的成就。

人常說“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這是很有道理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剪紙插圖：郝明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