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霜降

寒露

10月8日，農歷九月十二日，一夜一地，露水更多了，一顆顆趴在地皮上。

太陽變白之后，田野也變白了，就看見光禿禿的紅薯地，其實也不是全光，倒是紅薯葉子沾了露水，全都粘在地皮上，沒了骨頭，好像一攤水似的潑開，收都收不回來了。葉子干巴也就干巴了，秧子干巴也就干巴了，關鍵是，土里面有沒有“貨”？人眼是看不出來的，狗眼是看不出來的，牛眼馬眼驢眼等等，也都是。只有打它個幾天寒露，曬它個幾天日頭，把它打蔫了，曬老實了，再一條一條地修理它，就像爹整天在修理地球一樣。

快晌午的時候，露水曬化了，爹招呼全家人下地，拉車，出紅薯。出，就是挖的意思，就是先把紅薯秧子葉子砍斷，卷被子似的卷起來，卷成一個個圓球兒，滾到土路邊上不管它；就是拿抓鉤繞著紅薯根子坌一圈，刨去泥巴，露出大大小小的紅薯腦袋，抱住這些腦袋輕輕晃晃，再坌，紅薯們的腰就露出了，接著晃，再坌。當紅薯們只剩下紅腳丫還埋在土里時，只要你抓住紅薯腦袋上的主根子，使勁往上一提，“啪”，一窩紅薯就算離地了，這就叫出了。出完了這一窩，走兩三步，順了壟，再出下一窩。壟和壟之間的小溝里，地身子長，溝就長，紅薯叫啥名字的都有，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扔滿了一窩窩曬太陽的紅薯，一眼望不到邊哪。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出得那么順利。比如說，坌紅薯的中途，那抓鉤的鐵鉤坌偏了地方，一下子落在一塊紅薯的胸脯上，那么，你就得重點挖刨這塊紅薯，重點把周圍的泥巴一點點挖干凈，把它重點起出來，即使它是一塊碎玉，即使它是堆破瓷片，你也得把它小心翼翼地起出來，因為它是糧食。比如說，抱著紅薯往上晃的時候，半途中，陷在土里的紅薯就斷了，剩下的，只能一寸寸挖，破釜沉舟地挖，無論把它分兩三次起，還是分七八次，只有起出來能吃，它就是糧食。再比如說，晃紅薯的關鍵時刻，紅薯頂上的主根子斷了，紅薯們就不能集體出，只得一塊一塊地出，大大小小地出，麻煩死人了，但是再麻煩，也非要出，因為它是糧食。我想，爺奶爹娘叔伯哥，七姑八姨拐彎舅，數來數去，跟你最親的，還是它糧食，我們蔣寨大地上的糧食！小麥是糧食、玉米棒子是糧食、秫秫是糧食、紅薯是糧食、黃豆綠豆是糧食、豌豆扁豆是糧食，離了糧食，地球照樣轉，可是你，早餓飛了。“飛到哪兒呢？”我問娘，她搖搖頭，意思是不知道。我問爹，爹說：“你問你爺爺去。”爺爺指了指一個方向說：“小建偉，你問它吧！”

紅薯地中間，有一小片墳，爺爺的爺奶爹娘叔伯哥正在里面睡覺，爺爺指的是那兒。

后來的后來，我們繞著墳地出紅薯。

等出完了，坐在紅薯秧子上歇歇，然后把架子車拉進地里，開始裝紅薯。紅薯最喜歡抱團兒，三五個一伙，七八個一幫，好像老生產隊長全家在開會，個個腦袋頂上系著同一根紅繩似的物件兒，這紅繩，是紅薯的主根，只要拎起來，抖摟幾下，紅薯身上的泥巴就沒了，紅薯就變成我們家的人了。忽然想，這么多的紅薯，如果個個都變成了我們家的人，那我們該有多少個兄弟姐妹呀？那我娘該有多少個孬兒孬女呀？不知根知底的，難道，還不笑話我娘的肚子咋這么會生呢？比老母豬還會生……想半天，老想笑，偷偷摸摸的，藏著掖著的，生怕被別人發現了。等笑夠了，就開始一嘟嚕一嘟嚕地裝紅薯，把個車廂裝平整，裝冒尖兒，像埃及金字塔的塔尖。就套上老牛，往家里拉，一車一車拉，就像我們往家里搬東西。不一會兒，偌大的紅薯地就被搬空了，變成一張空蕩蕩的牛皮紙。

剩下的，都是一些小事情，就是曬紅薯，一天幾天的，再堆在屋山墻角，不去管它，長時間地不去管它，好像沒有誰來關心這件事情似的。

三胞胎小牛在“噌噌噌”往上長個子，我也在長，難道就這樣，十幾畝地的紅薯沒人管了嗎？

霜降

10月24日，農歷九月二十八日，是霜降，大地上一件重要的農事。

早晨，我被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音弄醒，想從被窩里鉆出來，可是太冷，就繼續睡，可還是被那聲音弄醒，且聲音越來越大，還夾雜了大人們的說笑聲，就更睡不踏實，干脆起來了。推門，一看天，才麻麻亮，好像五六點的樣子，再一看，爹他們正咧著嘴兒“嘿嘿嘿嘿”傻笑哩。

“這么早，下神了你？”我問。

“神？哎呀，神你舅個頭。”二叔說。

“胡咧個啥！”娘不好意思地點了二叔一下，說，“你咋這么和小孩說話？”

“哦，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這不文明的詞兒啊，好像一個個長了飛毛腿似的！連草稿都不用打了呢！”二叔連連解釋。

“你們到底干啥哩？”我大聲問。

“挖紅薯窖呢。”爹說。

“那，挖多深了？”我問。

“還沒有你個子深哩！”二叔說。

我跑過去，看了看那個坑兒，長方形，恰好到我的腰，窖的形狀，又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但一時自己又說不上來，只好一會兒看看二叔，一會兒看看坑兒，如此的動作，重復了好幾次。

“有這么當叔的嗎？哦，你的意思，是指這坑兒是挖墳坑兒呀！你是說，像咱爹死的時候挖的那個坑兒，像咱大哥蔣德船死的時候挖的那個坑兒，你你你，你怎么……怎么……”我聽見娘的埋怨聲里夾雜了一絲哭腔。

墳坑兒！怎么可能是墳坑兒呢？我想，二叔肯定是口誤，娘肯定是誤解了二叔。

“算了算了，算了算了，你值得這么一驚一乍的嗎？”爹呵斥娘。

“我是說，這個坑兒不是墳坑兒，是紅薯窖。”二叔解釋道。

“就你知道是紅薯窖？就你能！”爹向二叔低吼了一句話。

我想偷笑，笑二叔憨不愣登的樣子，連傻子都知道他說的啥意思了。我把笑聲使勁朝肚子里咽，結果呢，咽了好幾次，最后一次沒有咽進去，笑聲還是偷偷溜了出來。

“笑啥笑！還不拿鐵锨幫我們挖紅薯窖！”爹瞪了一下我，我立馬變得屁幾幾，慌忙去找鐵锨，找了大半天，最后在豬圈里找到了。

“快點挖！”娘催促道。

“就是，‘一季紅薯半年糧’啊！”二叔見坡下驢地說道。

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顧“吭哧吭哧”地挖呀挖。

晌午飯的工夫吧，紅薯窖挖好了，有五六米深，長十來米，寬六米六，相當于三間房子大，能在里面學驢打滾兒。窖頂上，橫著篷上七八根碗口粗的楝樹木頭，再橫一些竹竿長的柳樹楊樹槐樹的枝椏兒，然后就是豎著篷柳樹枝兒了，先是胳臂一般粗的，再就是手指頭一般粗的，再就是筷子一般細的了，篷到最后來，大人小孩干脆“噌噌噌”爬上一棵樹，逮住一把樹枝兒，“噼里嘩啦”隨便一折，院子里就鋪滿了一層綠綠的枝葉，宛如下雪似的。等折夠了，就抱到紅薯窖旁邊，亂七八糟地鋪，里三層外三層地鋪，然后呢，找來幾張破破爛爛的涼席，工工整整地蓋上，好像過年時給先人墳上燒紙錢那樣莊重。最后，是用鐵锨朝紅薯窖頂上墊土坷垃，拼命地墊，墊的越厚越好。可是有一刻，我遲疑了一下，要是這些個土坷垃漏下去怎么辦？爹看出了我的遲疑，說：“傻小子，你只管墊吧！你現在就是學驢打滾兒，土坷垃都不會漏到窖里去！我們篷的嚴實著哩，連一個針尖都鉆不過去！不信，你鉆鉆試試——”

我當然不敢往里面鉆，也不能鉆，再說了，我算老幾？想著想著，我的肚子就“咕嚕咕嚕”餓了，像炸焦豆子一樣，一陣比一陣響，一聲比一聲急。我實在忍不住了，喊：“我餓了，我要吃蒜面條！”

吃了蒜面條兒，就開始往窖里送紅薯。窖里得留一個大人，窖口再留一個大人，剩下的人不論大小，全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而那根無形中的繩子，就是一小竹籃一小竹籃在空氣中走過的路，看不見摸不著的路，從屋山墻角到窖里面的路，大人小孩們的手，反倒成了這條小路上的一個個腳印。

一直到太陽變成一個鴨蛋黃，一直到屋山墻角落了空，一直到封住了窖口子，路才消失，腳印才消失，人才消失，他們到哪里去了呢？

做好了晚飯，娘就開始叫孩娃大小們吃飯，可怎么叫也沒有一個人答應，只有狗答應、豬答應、牛父子們答應，我們呀，都歪在一堆豆子袋上睡著了，不識相的，連口水都耷拉到胸脯上了，洇濕了一大片。

有一陣子，爹睡醒了，推推二叔，推推我，無論怎么使勁都不頂用，我們太累了，太瞌睡了，太喜歡做夢了，相比起這些，吃飯有什么意思呢？還是睡覺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黑暗里，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就一骨碌爬起來，眼也不睜一下，糊里糊涂就沖出了院門，好像紅薯窖的附近吧，“嘩啦啦”一通亂尿，然后在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去，倒頭便睡，腦子卻漸漸醒了，醒后的第一反應就是餓，要吃東西，睜開眼睛看了看，大人們都睡成了一頭頭死豬，怕是指望不上誰了。

西側的灶屋里，我在鍋里找吃的，但無論什么東西都是涼冰冰的，不想再燒火熱熱，餓死人啊！就湊合著吃，一口暖著下一口，末了，隨便舀了一瓢涼水喝了，最后，一路摸黑地上床睡覺。

恍惚中，好像娘醒了，輕手輕腳去了灶屋，后來輕手輕腳回來，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唉，這孩子，鍋里的東西咋不知道熱熱呢？就兩把火的工夫，咋就不能等了呢？”

恍惚中，好像后院鄰居家的羊在臊乎乎地叫，一聲比一聲不要臉，“咩咩”不像是“咩咩”，很像是“美媚”，或者是“妹妹”，像韓國影視劇男一號那種嗲嗲的叫法，聽著，就讓人肉麻……

可是，鄰居家的那些羊姐羊妹、羊哥羊弟們，它們什么時候去韓國旅游了呢……

責任編輯：鄭艷梅

美術插圖：于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