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西湖

輕輕地，我的心就亂了。

當我行走在西湖的邊上時，這種感覺尤其明顯。

如絲的煙柳映襯著迷離的湖光山色，我輕輕地邁步，輕輕地按著快門，生怕驚醒了這一方充滿著各類意象的山山水水。

也許是前塵往事，也許是夢中至境，各種意象泛上心頭。

迷離中，江州司馬白居易從白堤一側向我走來，頭戴綸巾的東坡居士也從蘇堤那邊由遠及近。

環佩叮當，馬蹄聲碎，一輛油壁香車穿越歷史的時空緩緩而過。西泠橋畔，蘇小小閃著一雙明眸倚欄而望。

還有岳飛，還有武松，還有那清麗素絹的白娘子，還有那群在孤山結社治印、徐行吟嘯的西泠前輩……

輕輕地，心就亂了，繚亂在這方山水之間。

不知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當我踏上蘇堤的路面時，逐浪之高的心潮似乎頓失滔滔，心頭一片綠意，再無其他思緒。

一個人靜靜地走，不見了各種幻化的意象，不見了塵世中的喧囂，無悲無喜，無求無欲。

山依舊是那山，水依舊是那水，石依舊是那石，草依舊是那草。似曾相識，似乎夢中相遇，西湖依舊是那一方勝境。

一千年走來，還是那模樣，虛幻、縹緲、迷離，讓人不忍離去。

這一汪水似乎就是生命之水，歷史上幾多過客在此流連？如我等庸碌之輩何止恒河沙數？眼目所及到處有人文的印記、歷史的畫痕，一花一草、一山一石、一泉一閣、一亭一榭、一碑一刻無不是歷史的濃縮。

西湖，就是中國文人的生命之湖。在那學而優則仕的年代里，最優秀的文人也許都是一方父母，白居易如此，蘇東坡也是如此。西湖是中國人文意象的集合體，蘇堤、白堤乃至一草一木都是西湖物化的人文意象，也是后代讀書人“治國平天下”最高的標桿，更是后代做官人瞠乎其后的最醒目的耀眼千年的政績，讓所有的后人沉思留戀。

入世之人如此，出世之人何嘗不是如此？那位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名垂千古、號稱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隱居孤山20年，遠避官場的沉浮與市井的喧囂，用一生的時間和西湖不離不棄，彰顯了出世的隱者對這方天地的鐘愛。

走進西湖就是走進人文的深處。得意的、失意的、功利的、淡薄的、高雅的、低俗的、官貴的、粗鄙的、多情的、寡義的、順暢的、受阻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可在這里找到自己心靈的慰藉。

當你看到一只黃鸝在柳影婆娑間飛上跳下時，或許會感嘆——我不如一只黃鸝，竟然可以長留如此勝境之中。

一輛馬車在清脆的滴答聲中緩緩而過，一位清秀的麗人掀起窗簾向我嫣然一笑。

我似乎就是循著這輛馬車徑直來到了西泠橋畔，一座孤零的墓冢就在這座橋頭，那位南齊名妓蘇小小就沉睡于此。

墓冢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犯忌的地方，認為不吉利，我也不例外?？蛇@次，心情卻是如此迫切，急于要看到這樣一座墓冢，以至當我穿過蘇堤之后，不用向導卻毫無偏差地就來到了這里。

青樓女子竟然成為所有讀書人心目中的一個夢！

我也在幻想著，早一千多年前的南齊時代，在那個“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的西湖之畔，一個美麗的女人坐著華麗的油壁香車，嘴里輕吟著“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這樣的詩句，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她是一個妓女。

妓女在中國傳統禮教中是累遭貶鄙的稱謂，可是中國傳統文人中對其憑吊者、吟詠者如過江之鯽。

白居易在他眾多的詩作當中，就有吟詠蘇小小的詩句，如“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又如“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

一代鬼才李賀在蘇小小墓前也曾詩興大發：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清代大詩人袁枚親鐫一小章時刻掛在身畔，曰：“錢塘蘇小是鄉親?！?/p>

美麗的車、美麗的馬、美麗的人、美麗的詩，一個美得像夢一樣的形象，如此深如此重地扎根在了讀書人的心中。

這也是異數吧。

她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她追求著生活的美。也許就是這種美成就了西湖，也只有西湖可以承載這種異數的美麗。

一抔凈土掩風流。一個傳說中的妓女能夠在天堂般的西湖之畔討得這方凈土，和岳飛、于謙等為鄰，接受后人的感慨憑吊，豈獨異數哉？

讓我們也加入這歷史長河的吟詠之中，在蘇小小墓前朗誦這歷代文人雅士留下的楹聯，感受那芳華絕代的風流吧——“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金粉六朝香車何在，才華一代青冢猶存”……

我走進了西泠印社的大門，一種氣息撲鼻而來。

100多年前，一群人，確切地說是四個人登上了孤山，相聚西湖，研討印學，有志于弘揚和發展國粹，以至買山立社。人以印集，社以地名。西泠因此再一次成為中國文人向往的圣地。遙想當年“羅列金石書畫千余幅于社，張掛四壁，一時文采風流，聲聞遠布”，遂成“天下第一名社”。百余年來，王福庵、丁輔之、葉為銘、吳石潛、吳昌碩、馬衡、張宗祥、李叔同、胡菊鄰、經享頤、黃賓虹、方介堪、來楚生、沙孟海、趙樸初、潘天壽、傅抱石、王個簃、啟功、馬一浮、沈尹默、程十發、謝稚柳、唐云……一個個閃著光輝的名字，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令人心馳神往。社內環境幽雅，風景秀麗，亭臺樓閣建筑精美，摩崖石刻星羅棋布。拾級而上，往往是曲徑通幽。穿越歷史的時空，似乎能夠聽到一種吟哦，似乎聽到一種話語，似乎聽到一種辯論。

穿過“西泠印社”的石牌坊，只見古木修竹，枝繁葉茂，藤纏蘿繞，綠意盎然；亭臺樓榭依山筑勢，穿插錯落，曲徑相連。漫步其中，多少前塵往事泛上心頭。古往今來，蘭亭韻事，風流雅士多可契合：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此情此景，讓我聯想到幾個小文人在右江之濱結社而成的“右江源文學社”，不禁感慨欷歔，真可謂“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有感于此，心下羞愧，我輩蹉跎歲月久矣！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選自《吳友如畫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