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的三個下午

我認識梁曉聲先生算是最晚的了。

2010年的12月17日，我正在緊張籌備2010年度中國散文年會的那個下午，忽然想到了當年最受讀者歡迎的一篇散文《鹿心血》，立刻就想到了作者梁曉聲。我給梁曉聲先生打了個電話，打算拜訪一下他。

仿佛一整個下午的斜陽，都彌漫在一條窄窄長長的熱鬧的小巷。走在其間，我恍惚聽得見一絲一縷的斜陽“咯咯咯咯”歡笑著入懷，再歡笑著躲進小時候母親曬醬豆子的紅盆里，嘈雜的人聲竟然不見。想想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叫馬·巴爾加斯·略薩的擁有秘魯和西班牙雙國籍的作家剛剛獲得2010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如我一樣陶醉的。他這樣談到鄉愁：“我真希望母親此刻也在這里，她讀到阿馬多·內爾沃（1870—1919，墨西哥詩人）和巴勃羅·聶魯達的詩歌時總是動情至流淚。我也希望佩德羅姥爺在這里，他長著一個大鼻子，頭頂禿得錚亮，他總是對我的詩句贊賞有加。還有盧喬舅舅，他鼓勵我全身心投入到寫作之中，盡管彼時彼地從事文學創作甚至都無法填飽肚子。一生中，我身邊滿是像他們一樣的人，愛護我，鼓勵我，在我彷徨的時候，將他們的信念傳遞給我。正是由于他們，當然，也憑著我的執著和一點點運氣，我得以將自己的大部分時間投入到這項集激情、嗜好和奇跡于一身的事業中來。這事業就是寫作。寫作讓我們開啟另一段平行的人生，讓我們得以逃避生活的不如意；寫作化習常為神奇，又化神奇為習常；它驅散混沌，點石成金，使瞬間永存，視死亡如過眼煙云。”我久違了這樣一種似曾相識的小感覺，一絲小小的被溫暖了一下的感覺，有迷戀，有愛。

“愛——大愛——被愛”，讀梁曉聲先生的《鹿心血》，也曾有過這種小感覺。這篇散文原載《讀者》2010年第18期，講述了梁曉聲先生1972年守衛中蘇邊防某哨所時，和一條蘇聯獵狗發生的一段奇遇。先生由獵狗娜嘉引出獵狗主人——烏蘇里江對岸的一對蘇聯老夫婦。接下來，全連戰士開始通過這條獵狗向蘇聯老夫婦隔江傳情、討鹿心血救蘇聯老人。雖然文章的最后，獵狗娜嘉在江水里被兩塊巨大的冰排擠死，但由此衍生出的中蘇兩國人民的友誼卻天長地久，刻骨銘心。顯然，這不是一部小說里虛構的情節，而是作家眼含熱淚、一筆一畫地向那一段難忘歲月的深情回眸。這眼淚，何嘗不是一個作家呼喚和平、拒絕戰爭的心聲呢？這樣想想，我的目光投向了無比遼遠的天空，行走間，胸襟也開始變得無比開闊。

大約是15：20的樣子，梁曉聲先生迎我進門。

我們在客廳喝茶聊天。他面前的茶幾上攤了這次年會的獲獎散文和《讀者》、《散文選刊》等雜志。他拿出其中的一篇說：“這一篇《愛女出嫁了》的作者來自哪里？”我說：“是一個將軍，業余專寫散文的。當然，這里面的作者，還有教師、警察、國家公務員、軍人……他們，都是業余作者。”他又問：“我主要是寫小說的，創作散文也算是業余吧。沒想到竟有那么多的人喜歡我的《鹿心血》！”我說：“我也喜歡。這篇散文，好就好在它的真情、愛的大境界，才構成了它那穿越國家和民族之上的一種大愛……”他立即打斷了我的話，直截了當地說：“是胸懷，我認為，散文就是一種胸懷。寫小我如此，寫大我，何嘗不是如此？放置于小說創作中，也是同樣的理論。”我問：“那么，怎么才能寫好散文呢？”他說：“這個問題有點大，我的看法是：寫‘我’的多，但提升為一群人的共通的情感的極少，不易寫好；寫‘他’（她）的少，但這個‘他’（她）又是大家身上似曾相識的一個人，寫好了‘他’（她），等于說寫好了你自己。”我想他的看法大概是對的，寫散文，需要的是一種旁觀者的心態，一種創“新”的理想，如果大家一味地朝著一個路子上跑，那大家就會變成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了。

臨別，梁曉聲送了我一本最新出版的《年輪》。看得出，他真真和這部長篇小說聯系在了一起，難怪有人直呼他為“知青作家”。這樣的叫法，我想多半是不科學的，多半又是作家本人不情愿接受的，他這么多年創作諸多篇什的目的，也好像是在擺脫掉某種東西似的。

文學把夢想變成生活，又將生活變成夢想。是的，對聶魯達而言是如此，對略薩而言是如此，對梁曉聲而言是如此，對我，亦是如此。

印象較深的，是我和梁曉聲先生的第二次見面，自然也是下午，不過時間已是2011年的6月17日了。

那日黃昏，是星期六，19點左右吧，我正在處理一件十分著急的事情，忽然接到了梁曉聲先生的電話。他說剛剛為我主編的《散文選刊·下半月》雜志寫了3篇散文，希望我到他開會下榻的某賓館一敘，并把稿子拿上。我因無法脫身，無限惆悵，只好派司機去取。將近20：30的時候，司機返回，交給我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想必里面裝的是先生的打印稿。司機說：“梁老師很認真，說是要見你呢！結果，你沒來，我還專門向他解釋了呢……對了，梁老師說讓你幫忙把他的散文打印一下，再送他審定。他在信封背面有交代。”我心一顫，這些稿子，難道是他手寫的？打開一看，果真是3沓厚厚的手寫稿，一格一字，連標點也占了一個方格子，且有部分字句的刪改，估計了一下，大約有3萬多字。如此認真的創作態度，在網絡作家一天打出一兩萬字、20天能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的今天，為國內作家當中少見，我想當下，這樣嚴謹創作的作家恐比大熊貓還要稀少了。我以前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手寫稿子的，后來嫌速度慢，也為適應這個高速發展的網絡時代，就改用電腦打字了。這樣的結果有利有弊。利就不說了，弊嘛，就是在創作上不那么認真了，一心求快，反倒忽略了“認真”二字。看看他的這些手寫稿子，我感悟許多，也學習了很多。翻看信封背面，是先生的14行附言：“建偉，完全是傾情為你寫的三篇長稿。可每期一篇，順序為《憂傷的印象》、《兄長》、《恰同學少年》。最后一篇我不滿意，還要改。”“我（6月）27日出差，請于25或26日，將我的稿和各一份打印稿派人送我，我將再潤色。”“明年此時，還要給你三篇稿……”

我連夜拜讀，不僅僅是感動，更多的，是和梁曉聲仿佛面對面似的心靈對話。比如《憂傷的印象》里對時下“二人轉”藝人庸俗、下流表演的抗議和鞭撻；比如《兄長》里對“我”和兄長48年兄弟情的風雨親歷；再比如《恰同學少年》那些從“文革”走來的同窗好友的歲月感慨，角度新穎，真切感人。緊接下來的4天時間，我安排編輯打印、校對、編審，以最快的速度完工；4天后，我和兩個編輯又通讀、通改了8遍，花去了1天，方才打印成稿。

6月23日上午，我撥通了梁曉聲家的電話，打算預約送稿。他非常高興，說：“建偉，太謝謝你們了！那就明天下午送來吧。”又說，“我還要給你們一篇散文，叫《玉順嫂的股》，原本是給別人的，不想他出國了，等以后再給他吧！這篇，你拿去吧。”繼續問我，“明天，你能否來一下？”我說：“好，我一定去，我正想和你交流一下這3篇稿子的讀后感想呢！”他說：“你若來，豈不正好？”

24日的下午15：20，我如約前往。

這是一次難得的心靈對話。梁曉聲先生興致很高，我也如實地闡述了自己的讀后感。我們提及最多的，自然是他的《兄長》。我認為，《兄長》不僅僅寫了“我”和哥哥幾十年的故事，也寫了像“我”、“哥哥”以及“我們全家人”等等普通人經歷苦難、拯救靈魂的一種矛盾、一種掙扎。正是“兄長就是一個家庭的好班長”的信念才支撐了哥哥最初的21年，才導致了他人生48年飽受痛苦折磨的悲劇發生。而像“哥哥”這樣的悲劇肯定不止一起，他們的病痛，不僅是各自小家庭所承受，更是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和民族所承受。于是后來，作家發出了“中國境內，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個有稿費收入的小說家，或一位著名的電影演員啊！我又暗自祈禱了：上帝啊，人間有些責任，哪怕是最理所當然之親情責任，亦絕非每一個家庭只靠倫理情懷便承擔得了的！您眷顧他們吧，您拯救他們吧……這一次，在我意識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們的國……”之類的感慨，見證了“人在大災難面前的渺小”、“親情大愛在人間的偉大”的真理。梁曉聲先生回憶了創作這篇散文的緣起，說起了他的親哥哥，敘述平靜，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哥哥似的。但語調緩慢的敘述里，我分明感覺到這平靜下隱藏的驚濤駭浪，那一種手心手背的骨肉親情，那一種曾經熟悉的漂泊著的鄉愁。

從哈爾濱到北京，一晃就是62年。梁曉聲的鄉愁漂泊著，而這，竟然也是作家創作的一筆精神財富。梁曉聲在長篇小說《年輪》里認為：“所謂命運的普遍內容，對普通的人們而言，乃是社會性的、時代性的。……命運對于中國人，似乎不再是神秘的不可抗力，而是可以拆卸也可以重新組裝的東西了。”和梁曉聲一樣，略薩也曾經不止一次地說：“在歐洲，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說實話，在任何地方我都沒有異質感。在所有我居住過的地方，巴黎，倫敦，巴塞羅那，馬德里，柏林，華盛頓，紐約，巴西，多米尼加共和國，我都覺得像在自己家里。我總能找到安身之地，安靜地生活，工作，學習，幻想，交友，并且讀到好作品，找到好題材。雖然我并非有意為之，但我并不認為做一個世界公民就意味著削弱所謂的‘根’，也即我同祖國的聯系——其實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倘使果真如此，我的秘魯經歷就不會始終滋養我的創作，不會總是出現在我的故事中了，盡管這些故事看上去似乎離秘魯很遙遠。恰恰相反，我相信正是因為我久居故土之外，我和祖國的聯系反而更加堅固了。久居國外，我對這種聯系看得更清楚，同時還多了一份鄉愁。”這一點，很多偉大作家的經歷都是似曾相識的。

我問梁曉聲：“在《兄長》開頭3段，好像都是一些抒情、感懷一類的東西，影響下面的敘事。能否把它們拎出來，以此再單獨創作一篇小文給我？”

他一驚，說：“是嗎？如果你真的感到如此，我想，我也不是不可以那樣做的。”

我問：“幾日后給我？”

他說：“很快。那就，3天后吧。”

我問：“可是，你出差怎么辦？”

他說：“不出差了。”

3天后，他果真給我另寫了一篇600多字的小文。

有人說：“文學是對生活的一種虛假再現，卻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生活，在這座我們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宮之中引領我們。”

顯然，作家們的目光，總是第一個投向黎明前的短暫黑暗處，第一個沖向炮火紛飛的戰場上，第一個向貧困、苦難線上呻吟的人們伸出援手、奔走呼吁……所以，梁曉聲當年才會第一個寫出《雪城》、《年輪》那樣的知青小說，今天才會寫出農民炒股的《三平方米的金融海嘯》、《玉順嫂的股》，才會關注大時代背景下的諸如《兄長》、《普通人》里許多底層人物。一直以來，梁曉聲認為“筆耕不輟”是一個優秀作家的標準。他認為寫作不僅僅是一種高貴的先知意識的藝術行為，更是一個能時刻帶給人們希望和憧憬的天使。如果沒有讀過的古今中外那些精美華章，人類將長期生活在漫長的黑暗中，將會多一些妥協，少一些躁動和倔犟……我想，梁曉聲先生每年之所以非常勤奮地寫作，關注國情民生，寫出一篇篇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地的文學報刊，無不在證明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和擔當。

文學是照亮人類靈魂天空的太陽，作家就是那些手執火把走進黑暗的天使。當又一個巨大的下午盛大閉幕，當遼遠的夜空在我們頭頂徐徐展開，我無法想象理想之光孕育過程中的歡樂，恰似我在小巷里所聽見那些飛舞著的笑聲一樣。

我還沒有走進梁曉聲先生的第三個下午。

也許，它，很遠，又很近。

責任編輯：張躍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