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城市,我的家。
我已在這座城市生活了30多年。想起從前,印象最深的是那條不寬闊的石子路。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在那條石子路上,曾顛簸出多少快樂啊。
1968年秋天,我與母親還在江蘇姥姥家時,父親就寫信告訴我們:我們搬到了一個叫大武口的地方,那個地方比我們原來住的地方好多了。怎么個好法,父親沒有寫清楚,而母親則已經急急地要回家了,任憑姥姥怎么挽留都不行。
經過三夜的長行,火車終于停在了一個非常簡陋的車站——大武口車站。父親沒有來接我們,來的是母親的幾個姐妹。見到母親,她們蜂擁而上,搶著接過母親手中的包裹。手忙著,嘴也不閑著,七嘴八舌地向母親介紹著我們的新家。
“哎,這會兒咱們的住房可比石炭井好多了。”
“瞧,這里多寬敞,一眼望不到邊呢。”
說著就出了車站。
我用一雙好奇的眼睛打量四周,只覺得四周靜悄悄的,很空很闊。從車上下來的人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蹤影。四野沒有幾棵樹,綠色幾乎不見,幾幢低矮的平房零星地散落在車站周圍,一條石子路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仿佛沒有盡頭。從阿姨們的口若懸河中,我知道,這條石子路,就是我回家的路。
風涼爽地吹著,空氣中流動著秋的氣息。一點也不像姥姥家那樣,雖說是立了秋,卻還是十分地熱,熱得人喘不過氣來。怪不得父親說這里好。
幾位阿姨輪流背著我,在石子路上緩緩而行。石子路很硌腳,阿姨們為減少腳的痛苦,就刻意尋著大一些石子踩著,一會兒邁大步,一會兒邁小步,樣子就像扭秧歌。我在她們背上被晃得左右搖擺,一會兒就不耐煩了。不停地問:到家了嗎,到家了嗎,怎么還不到家?“快了快了。”阿姨們一邊哄我一邊對母親說起這條石子路來,“你不知道,這還好多了。石子路雖說硌腳,可也是條路,光這石子路就鋪了一年多呢。石子都是從山上打來的,一錘錘地砸碎,可費勁呢。沒鋪石子時,哪有路,就是一個個的沙包,走起來才費勁呢。”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阿姨們的嘮叨,使勁地伸長脖子,越過阿姨的肩膀向前望去,想著前面的路也許會平坦一些。太陽將石子路照得白晃晃一片,根本看不到盡頭。家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剛才的那點新鮮勁兒早已被顛簸沒了。一會兒,我就趴在阿姨背上睡著了。
我睡得很香。醒來時,父親已站在床前笑瞇瞇地看著我了:“快起來,快起來,爸爸帶你上街去。”說著就推出那輛很破舊的自行車,將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蹁腿兒上車,不消一分鐘,就駛上了那條我們回家時的石子路。“爸爸,不行,太顛了。”阿姨背著我走都顛得那樣,現在坐在車上豈不是更顛?我嚇得大叫,雙手緊緊地握住車把。“不怕不怕,坐好嘍。”父親踩著自行車咯咯噔噔地輾過石子路,自行車叮叮當當地響著,同時灑在路上的還有父親那有板有眼的京腔。
漸漸地,我就不害怕了。每天坐在自行車上,咯咯噔噔地顛著,聽父親唱著京戲,就成了一種享受。
后來有了弟弟,我就由前梁轉到了后座上。看著父親挺直的脊背,心里就覺得有了依靠。父親像座山,愛也如山一樣厚重。
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和弟弟,穿過長長的石子路,去電影院看過電影,去球場看過體育比賽,去商店排隊買過憑票供應的魚肉和其他食品。再后來,破自行車換成了新自行車。那是一輛“飛鴿牌”自行車,父親十分愛惜,每天下班都擦一遍。到了星期天,父親一早就叫醒我們,像出門旅游一樣為我們裝上水和饅頭,興沖沖地出門。這時,奶奶總要在身后叮嚀:“小心點兒,路不好,別把孩子摔了。”“放心吧,沒事的。”父親答應著,話音還沒落地,車子就已經躥出去一大截了。
這一天悠長而快樂,父親帶著我們在外面玩到下午四五點鐘才回家。渴了,我們喝父親給我們帶的水。父親總是將他買到的食品,比如一根老黃瓜、兩個小蘋果,很偏心地分給我和弟弟,因為弟弟的總是比我的多比我的大。一旦我提出質疑,父親總是笑瞇瞇地說:“沒掰好,沒掰好。”坐在車上一邊顛著一邊吃著,不小心就會咬破舌頭或嘴唇。如果是我咬了嘴唇,父親就說:“看!女孩子家爭嘴吃不好吧。”如果是弟弟咬了舌頭,父親會說:“嘿,吃多了也占不上便宜。”在外面轉悠了一天,冬天常常是臉凍得通紅,而夏天又常常是曬得臉通紅。每回一到家,看著我們的樣子,奶奶和母親就會埋怨父親:“一大天的時間,不把孩子餓壞了!”而我和弟弟則拉著奶奶看我們嘴唇的傷。
到了下個星期天,早忘了傷痛,又急急地催爸爸快帶我們出去。
當新的自行車漸漸顯出舊態時,石子路變成了柏油路,平坦而寬敞,父親用自行車載我們上街的時候卻漸漸地少了。當我安安靜靜地坐在父親的身后,不再夸張地尖叫,也不用擔心吃東西會咬破嘴唇時,我知道我長大了。我是在石子路上負著父親的愛長大的。
如今,陪著因生病而行動不便的父親,慢慢地在門前的林蔭道上散步時,眼前就會浮起父親那曾經年輕而矯健的身影。多么快,還沒來得及感悟成長的快樂與煩惱,父與女就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那個蹬著自行車載著女兒在石子路上飛馳的父親,如今要在女兒的攙扶下才能蹣跚而行,世事真是無常。路在變,人也在變,不變的是父女間的那份真情。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童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