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蜜

在我少年時牧羊的滇南紅坡山幾條大山谷里，有一條兩里多長的山谷，有一半長著黃連。夏天到來的時候，大棵小棵的黃連開花了。這時，畜牧場的職工老高，彝族撒尼人，就會選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把他家養在土墻壁上的蜜蜂“分”一窩裝在一個蜂箱里，用竹籃背到生長著大片黃連的那條山谷，隨后在一處絕壁上挖一個大大的正方形的深坑，用大堆的牛糞，把蜂房安置在那里。經老高打理好的蜂房風吹不進，雨淋不著，就連身手最為敏捷的松鼠，也無法將它的小腳印留在那兒。

黃連棵大多不高，渾身上下長滿了白生生的硬刺，就連葉片上也有，牛羊是不敢輕易到黃連棵里覓食的。黃連的花開在枝梢頭，有幾分像油菜花，一串串的，金黃色。那時，我只有15歲，放下筆操起牧鞭不久，對大山里的一切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老高把蜂搬到山谷里的第一天，我就把羊群趕到山谷邊上，小心翼翼地下到山谷里，走進黃連叢中，觀察蜜蜂采集花粉。看得出，蜜蜂不大喜歡黃連的花，落下一兩秒，就急急飛走了，幾次如是。這時，我看到山谷一頭，老高正用滅蚊蠅的“銻銻筒”往黃連花上噴灑什么東西。上前一問，老高說：“我給黃連花噴點糖水，蜜蜂才愛吃。”果然，經他噴過糖水的黃連花上落滿了蜜蜂。我說：“山上什么花沒有，你為什么把你的蜂子放在這里，讓它們專采黃連的花粉？”老高嘆了一口氣，說：“我有個小囡叫阿朵，2歲那年患了肺病，大隊衛生所看不好。還是村里一個老草醫告訴我一個良方，吃黃連蜜管用。我給她吃了幾年，身體好多了。場長知道我家阿朵的情況，他睜只眼閉只眼，我才敢到這里干一會兒私活。”老高接著告訴我，一團菜花蜜值一塊蔗糖，一團桃花蜜值一勺豬油，一團黃連的蜜啊，簡直就是一桶黃金。他拍拍我的肩膀，懇切地說：“兄弟，聽說你爹是公社干部，你能不能給我搞點糖。一個夏天我的蜂子要吃好多的糖才能留住它們。”那時糖要憑票才買得到，但我還是點點頭。幾天后，我悄悄把兩公斤竹園紅糖送給老高，他用雙手把我摟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那以后，我不時出現在黃連叢中。花蜜需要陽光的溫暖才能產生糖分。風和日麗的日子，每一朵黃連花都閃著流蘇，散發著苦澀的芳香。滿山谷回響著蜜蜂的嗡嗡聲。蜜蜂有神奇的復眼，對什么東西都能看個一清二楚。只要有一批黃連吐露新花，老高就會及時噴灑上糖水，不一會兒蜜蜂就成群結隊地趕來了，一只只羞答答地趴在花上面，吮吸著黃連花上豐富的汁液，順便把花粉帶走。黃連花開得最盛的地方，蜜蜂都飛成漩渦了。蜜蜂在日出之前就起身飛向蜜源，常常等我到那里時，蜜蜂已滿載著第一次收獲進入蜂房。蜜蜂的生命是極其脆弱的，被風雨摧殘，被蜘蛛捕食，甚至在積水的野貓的爪印里溺斃。我常常為蜜蜂擔心，希望永遠是晴天，這樣它們就能活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采回更多的花粉，釀出更多的蜜汁，讓老高的小囡阿朵的病早一點好起來。

夏天過去了，黃連花謝了，結出一串串果實。割蜜的時候也到了。老高割了兩竹筒蜜，幫我向場長請了假，要我跟他去看看阿朵。我也嘗到一點黃連蜜，它像一般的花蜜甜，卻多了一點清涼。

老高的家在離我們畜牧場七八公里遠的一個小村，村子坐落在白馬河邊，房前屋后到處是青竹、果樹。他有三個孩子，兩個是男孩，大的11歲，小的9歲，都在離村四五公里的村小上學；阿朵7歲，她頭發又黑又濃，眼睛又大又亮，要不是一張小臉有著肺結核病人特有的蒼白，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初秋天氣還很熱，可她披著一塊黃羊皮。見了阿爹的蜂蜜，小女孩的雙腮騰起兩團淡淡的紅暈。很快，她用細細的小手指蘸了蜜放在口里吮著，就像一只在啃食小魚的小貓一樣心滿意足。見女兒這樣，老高開心地笑了。不一會兒，我與她處熟了，把一個早已經準備好的紅發卡送給她，她母親為她別好，她跑到家里的鏡子前看啊看，隨后，她“咯咯”地笑出聲來……

兩年后，我長成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有更重的活計等著我。在老高又快采割他的黃連蜜的時節，場長趕著小馬車，把我送到公社一個叫洋奶箐的煤礦報到，我成了一名井下工。

次年春節過后的一天，我正在擁擠的農貿市場買東西，忽然從身后傳來一聲：“閃開，馬來！”聲音是那樣的耳熟，一回頭，是老高，他牽著一匹馱著兩大捆青竹的馬，一邊向前面的人群打著招呼，一邊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腳步。攀談中我問起阿朵的病情，老高的眼圈一下紅了，抽噎著說：“阿朵，她……死了！”我的心一緊，喉嚨哽咽著問他：“黃連蜜不是對她的病有效嗎？”老高搖頭：“去年阿朵沒吃到我的蜂蜜。在去上學的路上，她不當心掉進河里，給水淹死啦。”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老高抹抹眼睛，說：“我把阿朵埋在我家后山上，從我們場挖了一棵黃連栽在她的墳上。前幾天我去瞧，那棵黃連活啦！”

我說：“高大哥，夏天一到，黃連肯定會開花，蜜蜂一定會去采花！”

老高重重地點了點頭，松開我的手，牽馬走了幾步，又站住了。他回頭說：“兄弟，有空到家來。我們去看阿朵，好嗎？”

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我重重地點頭，滿耳似乎回響著阿朵那“咯咯”的笑聲。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