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七雄之一楚國的國君后裔,與驍勇剽悍的青衣羌人相結合,他們后代脈管里流淌的血液,是否有楚人的不屈與高貴,是否有羌人的勇武與堅韌?這是我踏上前往四川洪雅縣瓦屋山鎮復興村之路時,腦海里不停翻卷的問題。
據宋代的《太平御覽》166卷《蜀記》載:“秦滅楚,徙楚嚴王之族于此,故曰嚴道。”2200多年前,秦滅楚國后,在蜀地荒僻的瓦屋山區設置嚴道縣,強迫楚嚴王后裔遷徙至此。在這里,背井離鄉的楚人與顛沛流離的青衣羌人和睦共處,組建家庭,繁衍生息。
楚羌人的后代在此安居樂業,他們將居住的村落取名為“復興”,其意不言自明;又將穿村而過的一條河流命名為“王河”,以紀念他們的先君。后嚴道縣被撤銷,聚居于此的楚人和青衣羌人又整體遷徙至蘆山、青衣等地。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部分不愿遷徙的楚羌人隱匿到瓦屋山,頑強地生存下來。如今山高林密的瓦屋山鎮復興村,便是當年他們最后的庇護所。他們隱姓埋名、忍辱負重,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這種特殊的歷史境遇和生存狀況,使原來遠隔千山萬水的楚韻與羌風在此融合,孕育出了獨一無二的歷史文化和民風民俗。
神秘的復興響器
復興村與瓦屋山鎮之間隔著瓦屋山水庫,因環繞水庫的機耕道正在拓寬并加固路基,我們開車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艱難地從瓦屋山鎮到達復興村,行程不過5公里。
在復興村,復興響器和山歌被人們稱為楚羌文化的“活化石”。復興響器作為一種民間藝術,已在村里流傳千年,其動人的韻律和獨特的音色,使這個古老的村落顯得特別神秘。
當晚,在3000平方米的復興村廣場上,復興響器在村民馮光卜、毛清全、張富軍等人手中敲響。
復興響器是鼓、鑼、缽、馬羅4種打擊樂器的統稱,已于2007年成功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表演過程中,這4種打擊樂器既充分展現各自的音色音響,又完美地將各種音色音響匯成不同曲調的交響音樂。鼓師是復興響器的樂隊指揮,隨著鼓師毛清全手指頭的快速伸縮和鼓錘的時輕時重時緩時急的敲擊,取材于當地動物之音、山水之韻的《白魚子上灘》樂曲響起。此曲以魚翔淺底的韻律編成,在王河邊演奏時,曾出現魚兒聽到曲調便隨節拍搖擺尾巴,最后游上沙灘的奇事。動物都能聽懂的音樂,其魅力可想而知。
隨著毛清全手勢陡然一變,又一曲《豬搭嘴》響起。樂曲模仿豬在圈里“嘰咕、嘰咕”吃東西的聲響,令人感覺置身于爭相搶食的豬群中,沉浸于豐衣足食的幸福里。此曲看似表現豬吃食,實際是抒發勤勞淳樸的復興人勞動中的喜悅,以及對幸福生活的期盼。
毛清全等人滿懷激情,接下來又為我們演奏了與楚羌人生活息息相關的《跳燈鼓》、《上天梯》、《腳鐵板》、《翻竿竿》等10多首樂曲。在不間斷的演奏過程中,隨著曲目的變化和旋律的抑揚頓挫,他們的神情時而輕松,時而凝重,時而喜悅,時而憂郁。他們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全身心地參與樂曲表現的實際生活。
他們的樂器是原生態的,他們的樂曲也是原生態的,他們的心境更是原生態的。
長達40多分鐘的復興響器樂曲大聯奏結束后,熱情好客的復興村民又為我們演唱了代代傳唱的瓦屋山山歌。
據張富軍介紹,瓦屋山山歌多數帶有哭腔,聽起來既有楚歌的韻味,又有羌人的音色。這不難理解,楚人有刻骨銘心的亡國之痛,青羌人有揮之不去的離愁別緒。楚歌的悲憤,羌風的蒼勁,便是瓦屋山山歌的底蘊。
首先開唱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的大嫂。隨著她長聲幺幺的一聲“耶”,一首在復興村人人會唱、人人愛唱的情歌便回蕩在夜幕下的山野間:“清早起來霧沉沉,誤把樹樁當成人。抱倒樹樁親個嘴,過后想起好笑人……”這位大嫂自告奮勇率先演唱,演唱時仿佛是旁若無人,但剛一唱完,便忍不住“撲哧”一笑,迅即掩面隱入人群。
張富軍告訴我,雖然瓦屋山山歌在復興村上至老人、下至小孩都會唱幾曲,但有的山歌由于內容原因,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隨便唱。尤其是樂曲中屬“喪曲”的,平時就不能演奏;表現女兒出嫁的《離娘調》,也只在特定時候演奏。
毛清全大爺身穿青長衫,頭系青布條,手拿長煙桿,不緊不慢地踱步至廣場中央,演唱的是反映復興人艱辛勞動的《打筍歌》:“六月打筍筍不生,七月打筍筍上林。好吃不過搖筍尖,好耍不過跑山林……”他在演唱過程中,昂首挺胸,眼睛微閉,演唱的內容是復興人每年深入高山密林打竹筍以維持生計的景象,雖然艱險困苦卻也逍遙自在。
毛清全的演唱很給力,他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但歌聲仍極具穿透力,我離他兩米開外,都感到胸腔有些發麻。聽說老人年輕時能背500斤重物翻山越嶺,那時的歌聲更具震撼力。
當晚的壓軸戲是復興村“青羌藝術團”的舞蹈表演者圍著火塘即興表演的青羌歌舞。“青羌藝術團”的成員都是復興村村民,他們與其他村民的不同之處,在于勞作之余要正規排練,表演時身著紅色花邊的青衣衫、青圍裙,頭裹青頭帕。
從風格上看,“青羌藝術團”的舞蹈既有鍋莊的粗獷豪放,又有中原地區古代宮廷舞蹈的典雅柔美;從表現內容上看,既有勞作持家的動作再現,又有閑暇玩耍的俏皮嬉戲。
夜色已深。在熾熱的氣氛中,男女老少、主人、客人紛紛手舞足蹈,整個復興廣場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古老的羌楚遺物
復興村的180多戶村民,散居在王河兩岸的山坡上,村后山頂的煙坪是方圓幾十畝的臺地。這里視野開闊,東可遙望峨眉山金頂,西可遠眺瓦屋山平臺,北可一覽文筆山秀峰,南面云遮霧罩的大山那邊則是距今有2200多年的嚴道故城遺址。
據《后漢書·西羌傳》記載,羌人祖先最早生活在我國西北地區,以游牧為業。公元前384年,秦獻公欲討伐游牧民族,羌人為避禍進行大遷移,其中的牦牛種和白馬種南遷入蜀,成為越西羌和廣漢羌,他們是巴蜀羌人的祖先。
正是因為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和綿長的文化傳承,不足千人的復興村在煙坪臺上修建了一座青羌民俗博物館。這座一樓一底的純木結構建筑造型宏闊,裝飾樸拙,既具有強楚的大氣,又具有青羌的粗獷。村民自愿拿出自家收集、珍藏的歷史文物,陳列于博物館內。一只一米見方、整石雕琢的火塘,曾是青羌先民嚴寒取暖、煮食充饑的生活必需品。它的火焰烤香了肉食,使青羌人代代延續。兩只形態各異的魚簍,其竹篾已呈烏黑色,感覺一碰就會散碎。據復興村村民王成勇介紹,來自魚米之鄉的楚人,和以畜牧漁獵為生的青羌祖先,都與江河有著不解之緣。因此,在有山有水的復興村一帶,漁、獵成為人們生存的主要方式。
王河發源于嚴道故城遺址所在地大田壩,一種僅產于此地的奇異魚類,曾讓居住在這一地區的青羌人免遭滅絕。
那是在公元223年,本已歸附蜀國的西南夷首領雍闿,率云南與四川越西一帶夷民反叛。公元225年,諸葛亮南征,擒殺了雍闿,但另一首領孟獲仍與蜀國為敵。諸葛亮派兵追殺,擁戴孟獲的青羌人也被迫逃至大田壩的深山之中,躲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大巖洞。在追殺大軍圍困的日子里,這支青羌人靠捕食巖洞陰河中的一種兩棲動物,才得以死里逃生。這個巖洞,當地人稱為“羌人洞”,當地獨有的那種魚,被稱為“羌活魚”,意即使羌人活命的魚。“羌活魚”與人們所稱的娃娃魚幾乎一模一樣,全身烏黑,四肢均有四趾,眼凸尾長。此魚的成魚僅長15公分左右,用手撥弄,它便搖頭擺尾,煞是可愛。
博物館墻上掛著一張長約2尺、寬1尺的厚實樹皮,我以為它是稀有的藥材,村民王成勇卻笑著把它取下來,戴在自己頭上。原來這是青羌祖先勞作時遮雨的斗笠,與之匹配的是粽絲制成的毛茸茸的蓑衣。
一支鐵犁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犁頭較小,犁身呈145度鈍角,犁腰有一對如飛機水平尾翼般的“耳朵”。這種鐵犁被青羌人稱為腳犁,是當年楚人帶來的先進冶煉技術和耕種技術與川西的土質和地形結合后發明的一種耕作農具。它不需要牛拉人拽,單人便可操作。由于輕便小巧,再小的田地也可使用,再陡的坡坎也可上下。1908年9月,曾5次來中國考察的著名英國旅行家、皇家科學院學者亨利·威爾遜來到復興村,饒有興致地參觀了村民使用腳犁耕作的過程。他對腳犁的觀感和評價,至今還保存在大英圖書館。
置身于青羌民俗博物館內,猶如走進時空長廊,如同瀏覽歷史畫卷。嵌有虎頭銅牌的童帽、漢代鄧通鑄錢的石模具、高祖遠宗的神龕牌位等,都在無聲地敘述著復興人奇特的歷史和奇異的身世。
青羌民俗博物館門前有一副對聯,恰如其分地概括了該館的價值:復興有遺音,當屬神州楚國文化傳承地;煙坪留勝跡,應是中華青羌文化第一村。
富饒的世外桃源
復興村的民居十分古樸。雖然有的農戶已將四壁木結構改為磚結構,但目前仍以純木小樓為主。復興村民居與其他村子農舍最明顯的區別,是家家戶戶的屋脊兩端都掛有木質魚形飾物,自古到今都是如此。在古代,這是羌楚人的圖騰崇拜,如今則增添了“年年有余”的蘊意。
我們住在村民王成勇家剛落成的客棧,客棧正對云蒸霞蔚的瓦屋山。當晚,王成勇的妻子端出了老臘肉、炒蕨苔、泡鮮筍、泉水豆花等菜肴。看似澄亮的肥臘肉,嚼在嘴里不但沒有油膩感,反而如海參般爽口順吞;豆花看似沒有特別之處,細品卻有絲絲甜味,唇齒間有淡淡的芳香;泡鮮筍貌似滾刀切成的竹節,卻入口化渣,竹香四溢……席間,最令我們驚喜的一道佳肴,是煮熟的七彩錦雞蛋。它的大小介于雞蛋與鴿蛋之間,呈淡綠色,如一枚翠玉。我將它把玩了一陣,才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
王成勇告訴我們,復興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搞活了地方經濟。每年7月,村里的男子便前往大田壩密林打竹筍,僅此一項,人均收入有好幾千元。村里的多家養殖戶,飼養著野生七彩錦雞、野生蜜蜂、雅魚、山兔等。這些農產品以各種渠道銷往山外,供不應求。
當我們準備離開復興村時,村支書尹成靜打來電話,說等明年公路修通,歡迎我們再來。
我們會再來的。復興村見證了2000多年來楚羌文化的傳承,可以說是一塊濃縮了羌風楚韻的璞玉,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塊璞玉一定會被復興人雕琢成瑰寶。
(壓題圖:復興村青羌民俗博物館)(責編王容)